摘要:一九八三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河西师范大学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刚刚泛黄,就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扫落,在石板路上铺了厚厚一层。每到黄昏时分,总有一个瘦高的身影踏着这些落叶,匆匆走向图书馆。
常青.小小说
一九八三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河西师范大学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刚刚泛黄,就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扫落,在石板路上铺了厚厚一层。每到黄昏时分,总有一个瘦高的身影踏着这些落叶,匆匆走向图书馆。
杨小明把洗得发白的蓝布外套裹紧了些,腋下夹着两本从旧书摊淘来的《中国文学史》,快步穿过校园。他刚从食堂出来,只吃了半个馒头和一碗稀粥——这是他一贯的晚餐,省下的饭票可以换成钱买书。十月的风已经带着凉意,吹乱了他未经打理的头发,也吹红了他高颧骨的脸颊。
图书馆是栋五十年代建的苏式建筑,红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此刻已经变成一片火红。杨小明在门口跺了跺脚,把布鞋上的泥土抖落,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他的布鞋底已经磨得很薄了,走起路来能感觉到地面的每一粒石子。
阅览室里灯光昏黄,暖气还没开始供应,但比起漏风的宿舍已经暖和多了。杨小明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半截铅笔。他翻开《中国文学史》,开始如饥似渴地抄录其中关于鲁迅的章节。他的字小而工整,几乎不留空隙,为的是节省纸张。
"同学,这里有人吗?"
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杨小明的抄写。他抬头,看见一个穿红色毛衣的姑娘站在对面,手里捧着本精装书。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额前有几缕不听话的卷发,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
杨小明下意识地摇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慌忙用袖子擦了擦桌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的动作笨拙而急促,差点打翻了墨水瓶。
"谢谢。"姑娘笑着坐下,把书放在桌上。杨小明瞥见那是一本《简·爱》,精装本的,书脊烫金的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只在县城的书店橱窗里见过这样的书,标价是他半个月的饭钱。
杨小明重新埋首于自己的笔记,却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对面的姑娘翻书的声音,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气,还有那件鲜红的毛衣,都像是一种无形的干扰。他偷偷抬眼,看见她读书时微蹙的眉头和偶尔浮现的微笑,那是一种沉浸在思想中的表情,他只在最专注的同学脸上见过。
窗外天色渐暗,雨点开始敲打玻璃窗。杨小明这才惊觉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该回去了,否则宿舍楼的大门会上锁。他匆忙收拾书本,却发现外面的雨已经下大了。
"没带伞?"对面的姑娘问。她不知何时也合上了书,正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
杨小明点点头,感到一阵窘迫。他的伞上个月就坏了,一直没舍得买新的。
"我带了,送你一段吧。"姑娘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深蓝色的,看起来很新。
"不用了,我跑回去就行。"杨小明连忙摆手。和陌生姑娘共撑一把伞?这在他二十年的生活经验里是从未有过的。
"这么大的雨,跑到宿舍非感冒不可。"姑娘已经站起身,撑开了伞,"走吧,我也住东区宿舍。"
他们站在图书馆的屋檐下,雨幕如织。姑娘把伞往杨小明那边倾斜了些:"靠近点,不然会淋湿的。"
杨小明僵硬地挪了半步,闻到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和他用的那种廉价肥皂不同,这香气里还带着些花香。他的耳根突然烧了起来。
"我叫柳茵茵,中文系八三级的。"姑娘边走边说,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噼啪的响声。
"杨小明,历史系,也是八三级。"他回答,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哦!你就是那个在《大学生论坛》上发表《论农村改革》的杨小明?"柳茵茵突然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他,"我读过你的文章,写得真好!"
杨小明没想到会有人记得他那篇小文章,更没想到是个城市姑娘。那篇文章是他熬夜写的,投出去时根本没抱希望。
"只是...随便写写。"他结结巴巴地说,雨水顺着伞沿滴在他的肩膀上,凉丝丝的。
"才不是随便写写呢!"杨小明的眼睛在雨中闪闪发亮,"你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分析太到位了,尤其是关于农民积极性的那部分。我爸是省教育厅的,我把你的文章给他看了,他也说写得好。"
杨小明的心跳突然加快了。省教育厅?那她父亲至少是个处级干部。他想起自己那个还在黄土高原上刨食的父亲,和家里漏雨的窑洞,一种难以名状的自卑感涌上心头。
雨下得更大了,校园里几乎没有人。他们走过一片梧桐树林,落叶被雨水打湿,粘在石板路上。柳茵茵的高跟鞋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而杨小明的布鞋则悄无声息。
"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书?"柳茵茵问,似乎没注意到杨小明的沉默。
"主要是历史和哲学...偶尔也看些文学。"杨小明回答,想起自己枕头下那本从旧书摊买的《红楼梦》,已经被翻得卷了边。
"我就爱看小说。"柳茵茵笑着说,"特别是外国文学。你看过《简·爱》吗?"
杨小明摇摇头。他听说过这本书,但从未有机会读。
"那借给你看吧。"柳茵茵把手中的精装本塞给少平,"我刚看完。"
杨小明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手:"这么贵的书..."
"书就是用来读的嘛。"柳茵茵坚持道,"下星期这个时候,还在图书馆,你还给我就行。"
杨小明最终接过了书,手指触碰到光滑的封面,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从未摸过这么精致的书,连县图书馆最好的藏书也比不上。
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柳茵茵指了指右边:"我住那边女生楼。你呢?"
"我...我住教职工宿舍那边。"杨小明含糊地说。他没告诉她自己住在最便宜的校外出租屋,和三个建筑工人合租一间地下室。
"那就在这儿分开吧。"柳茵茵把伞往杨小明手里一塞,"你拿着用,明天还给我就行。我在中文系203教室上课。"
"可是你..."
"我跑回去就行!"柳茵茵已经冲进了雨里,红毛衣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格外醒目,"别忘了看书!"
杨小明站在原地,手里攥着伞和那本精装书,看着那个红色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尽管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裤脚。
回到出租屋,同住的工人们已经睡了,屋里弥漫着汗水和烟草的味道。杨小明轻手轻脚地点亮煤油灯,翻开那本《简·爱》。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字:"柳茵茵藏书,1982年生日礼物"。
他小心翼翼地翻动书页,生怕弄皱一个角。煤油灯的光线很暗,但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读到简爱对罗切斯特说"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时,杨小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想起柳茵茵明亮的眼睛,和她递给他书时自然的动作,仿佛他们之间本就没有那些看不见的鸿沟。
窗外,秋雨依旧下个不停。杨小明第一次觉得,这座陌生的城市,似乎没那么冷了。
第二天清晨,杨小明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小时。他把《简·爱》用旧报纸仔细包好,又用毛巾把伞擦得干干净净。出门前,他对着公共水龙头旁的破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还破天荒地用室友的发蜡抹了抹翘起的发梢。
上午的课他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还书时该说什么。中午,他特意绕到学校小卖部,用省下的饭票买了一包大白兔奶糖——这是他唯一负担得起的"奢侈品"。
下午三点,杨小明站在中文系教学楼门口,手里拿着书和伞,还有那包用作业纸包好的奶糖。他看见柳茵茵和几个女生说笑着走出来,她今天穿了件米色风衣,头发披散着,在阳光下泛着栗色的光泽。
"柳茵茵同学!"杨小明鼓起勇气喊道,声音却比预想的要大,引得周围几个学生都转头看他。
柳茵茵看见他,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杨小明!你这么快就看完了?"
"还没...但我今天必须还给你。"杨小明把书和伞递过去,"谢谢你。"
柳茵茵接过书,发现了那包糖:"这是什么?"
"一点...小东西。"杨小明局促地说,"谢谢你借书给我。"
柳茵茵拆开包装,看到里面的奶糖,惊喜地笑了:"大白兔!我最喜欢了!"她当场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真甜!谢谢你,小明。"
她直呼他的名字,没有加"同学"二字,这让杨小明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你喜欢就好。"杨小明结结巴巴地说,"那我先走了。"
"等等!"柳茵茵叫住他,"我们文学社下周有个读书会,讨论《简·爱》,你要来吗?"
杨小明愣住了。文学社是学校里最活跃的社团,成员多是城市学生,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邀请。
"我...我不太懂文学..."
"胡说!"柳茵茵笑道,"能写出那么好的文章,怎么可能不懂文学?就这么定了,下周三晚上七点,文学院302教室。"她说完,不等少平回答,就转身跑向等在不远处的朋友们,红毛衣在秋日的阳光下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杨小明站在原地,看着她和朋友们走远,隐约听见一个女生问:"茵茵,那是谁啊?"
"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柳茵茵的回答随风飘来。
杨小明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几颗糖,突然觉得,这个秋天,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常青,作家,风水专家,中国周易梅花易数国学文化传播者。
来源:周易指南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