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后面的话不用说完,大家心照不宣。我堂哥刘志强,是我们石槽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后生,当年全村广播站念了三天他的喜报。谁知毕业没两年,他那媳妇就跟人跑了,留下他和一岁多的女儿。
村里人提起我堂哥,总是皱眉摇头。
“可惜了,当年咱村出了个大学生,结果…”
后面的话不用说完,大家心照不宣。我堂哥刘志强,是我们石槽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后生,当年全村广播站念了三天他的喜报。谁知毕业没两年,他那媳妇就跟人跑了,留下他和一岁多的女儿。
那年我刚上初中,记得很清楚,下雨天我爸回来,雨水顺着草帽往下淌,说:“志强回来了,抱着闺女,怪可怜的。”
回村那天,堂哥抱着女儿站在我家门口,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他闺女叫小雨,老天爷跟他开玩笑,她出生那天下了场大雨,两口子就取了这个名字。当时还说,雨水滋润万物,闺女一定能带来好运。谁知道雨越下越大,最终冲垮了这个家。
我妈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我表哥的旧衣服,盛了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堂哥吃了两口就放下了,一直盯着碗里渐渐浮起的油花,说:“大嫂,我想在村里待着。”
我爸叹了口气:“城里工作不好找?”
堂哥搓了搓手:“找是能找到,但小雨没人带。”
有人在门外”咳”了一声,是隔壁王大娘。她假装路过,其实是来打听消息。我妈习惯性地招呼她:“大娘,吃了没?”
王大娘摆摆手,目光直奔堂哥怀里的小雨:“这就是…啧啧,像妈,长得挺标致。”
这话里有话。村里都知道堂哥媳妇跟镇上一个开小商店的跑了。有人说是嫌弃我堂哥死脑筋,大学毕业还回县城当中学老师,一个月就那点钱。
堂哥看了眼小雨,说:“她像我。”
小雨那时候还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叫,伸手去够堂哥的眼镜。王大娘摇摇头走了,出门还念叨:“男人带闺女,哪行啊。”
一句话就给堂哥定了基调。村里人不管背后怎么议论,当着我爸妈的面总归留点情面:“女人跑了,男人管闺女,这日子怎么过啊?志强没本事啊。”
起初,堂哥回村只是暂住。后来不知怎的,他把县城的教师岗位辞了,在村小找了份代课老师的活。工资少了一半多,但他能带着小雨一起去学校。
村小就在我家后面不远,有时我放学路过,能看见堂哥在办公室批作业,小雨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安安静静地摆弄她的布娃娃。那娃娃是我妈缝的,用的是我小时候的旧衣服。
堂哥教语文,村里人听说后,又添了一条谈资:“教书匠,能有啥出息?”
我爸不同意这话,说:“教书育人,多好的职业。”
有村民就笑了:“好是好,就是穷啊。”
他那小院子慢慢有了生活气息。门口种了几棵向日葵,院子里拉了两根晾衣绳。有个小桌子是我爸帮忙从学校旧物里搬来的,上面铺着一块塑料布,花纹已经看不清了。夏天的时候,堂哥会搬着桌子到院子里,一边备课一边看着小雨玩泥巴。
有次经过他家,看见小雨画了满院子的粉笔画,有歪歪扭扭的树,有圆圆的太阳,还有一个长头发的人。我问她画的是什么,她指着那个长头发的人说:“妈妈。”
堂哥正在洗菜,听见后手顿了一下,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着。他笑着问小雨:“妈妈长什么样啊?”
“妈妈很漂亮,像天上的星星。”小雨认真地回答。
“是吗?那爸爸呢?”
小雨想了想,指着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小人:“爸爸像大树。”
我那时不懂,为什么堂哥听了这话,转过身去擦眼睛。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即使媳妇走了,他也没在小雨面前说过她妈妈的坏话。
村里人常说,堂哥这辈子算完了,一个男人带女孩,前途黑咕隆咚的。我妈就反驳:“瞎说什么?人家两口子的事,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多道理。”
不过,堂哥确实遇到了不少麻烦。有一年冬天,小雨发高烧,他半夜抱着孩子在县医院走廊坐了一宿。护士问他孩子妈妈呢,他只说:“她不在。”
小雨上小学那年,开家长会时,其他孩子都是妈妈来,只有小雨是爸爸陪着。她班主任后来跟我说,有个家长问她:“这孩子妈妈呢?”班主任刚想解释,小雨就大声说:“我爸爸就是我爸爸也是我妈妈!”
那段日子,堂哥越来越沉默。他的眼镜换了一副又一副,镜片却越来越厚。村里有媒婆上门,说给他说个带孩子的寡妇,或者隔壁村的二婚女人。堂哥都摇头,说自己忙,没时间处对象。
“你这不是害了孩子吗?”媒婆直摇头,“女孩子没妈怎么行啊?”
堂哥笑笑,说:“我是她爸,也是她妈。”
这话传出去,村里人更坚信他是个没出息的了。小雨上初中那年,有回她同学妈妈来家访,看见堂哥院子里晾着的女孩内衣,啧啧摇头:“一个大男人,洗这些多不方便。”
晚上吃饭,堂哥给小雨盛了碗鸡汤,里面飘着几片青菜,是我妈送来的老母鸡炖的。他问小雨:“学校怎么样?”
“还行。”小雨低着头,声音很小。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小雨摇摇头,又点点头:“爸,我们班有人说你是’光棍爸爸’。”
堂哥的筷子顿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我是光棍啊,你爸这么多年就你一个宝贝。”
小雨抬起头:“那…我妈妈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院子里的蛐蛐叫得特别响,堂哥的眼镜片反着光,看不清表情。他说:“你妈妈…她有自己的生活。”
“她不要我们了吗?”
“不是的。”堂哥放下筷子,“有些事,大人的世界很复杂。但是有一点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爸爸都会陪着你长大。”
那年我考上了县城高中,离开了村子。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对堂哥的生活也知道得不多了。只听我妈说,小雨性格越来越内向,但学习特别好,每次考试都是班上第一。
有次放假回家,看见堂哥的头发白了不少。他还是那样,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骑着那辆掉了漆的自行车去学校。村里传言,镇上中学想挖他去教高年级,他没去,就因为小雨上学方便。
“你看他,就这么窝在村子里,一点出息没有。”王大娘坐在村口的槐树下说。
我爸听了,难得发了火:“你家孩子考上重点高中了吗?志强教的学生,这几年考上重点中学的有十几个!”
不过村里人的看法很难改变。在他们眼里,男人带闺女,不娶媳妇,教个小学,就是没本事的代名词。
小雨上高中那年,堂哥辞了村小的工作,去了县城。听说是为了照顾小雨,她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堂哥在县城找了份补习班的工作,两人租了间小房子。
我去看过一次,那房子在县城最老的小区,楼道灯坏了,水泥地面起了皮。进门是个不大的客厅,角落堆着书,墙上贴着一张手绘的学习计划表。小雨的房间不大,但很整洁,书桌上放着一盏台灯,灯罩上贴着星星。
堂哥说:“这孩子,睡前总要看会书。”他指了指台灯下面垫着的几本厚书,“说是灯的高度不够,自己动手垫高了。”
那几本书,最上面一本是《红楼梦》,我随手翻了翻,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堂哥说,小雨特别喜欢读这本书,说里面的故事让她懂得了很多事。
“爸,我们今晚吃什么?”小雨从学校回来,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睛很亮。
“蒸了鱼,炒了青菜,还有你爱吃的豆腐汤。”堂哥从厨房探出头。
我注意到小雨进门第一件事是换拖鞋,然后把书包放在固定的位置,动作很利索,像是重复了千百次的习惯。她的校服有点旧,但很干净,袖口微微发白,应该是洗了很多次。
那天晚上,堂哥送我出门时,在楼道里点了根烟。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抽烟。
“小雨知道你抽烟吗?”我问。
他笑了笑:“知道啊,不过约法三章,一天只能一根,而且不能在她面前抽。”
我们站在楼道的窗户旁,县城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堂哥说:“有时候我在想,我这辈子是不是对小雨不公平。”
“为什么这么说?”
“村里人说得对,女孩子没妈,确实缺了很多东西。”他吐了口烟,“我不懂怎么给她扎头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女孩子的事。有一次她问我,为什么她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我只能笨拙地解释。”
“但你做得很好啊,小雨这么优秀。”
堂哥把烟头按灭在窗台上,窗台已经有了好几个烟头的痕迹。“希望吧。我就怕,她长大后会怪我,怪我不够好,留不住她妈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高考那年,村里人又开始议论堂哥:“一个光棍带闺女,能有什么出息?”
王大娘家孙子也参加高考,提前被省内一所二本院校预录取了,全家喜气洋洋。王大娘逢人就说:“我孙子保送上大学了!”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正好回村里。一大早,村委会的大喇叭就响了:“特大喜讯!我们石槽村刘志强同志的女儿刘小雨,在今年高考中取得了全市第一名的好成绩,被北京大学预录取!”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村子的上空。
我赶到堂哥家时,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堂哥和小雨刚从县城赶回来,两人都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小雨比我上次见她又高了些,扎着马尾辫,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
村支书拉着喇叭,声音有些颤抖:“这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北大的娃啊!”
村里人七嘴八舌:“志强啊,你可真是…”
没人再说他没本事了。
晚上,堂哥请村里人吃饭,摆了十几桌。我帮着端菜,看见王大娘悄悄地走到堂哥身边:“志强啊,当年是大娘眼拙,没看出来你…”
堂哥笑笑,说:“大娘,都是缘分。”
酒过三巡,有人起哄要听小雨说两句。小雨站起来,脸有些红,但声音很稳:“谢谢乡亲们这么多年对我和爸爸的关心。我能有今天,全靠我爸爸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她说着,眼圈红了:“有人说我没妈妈是不幸的,但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我有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堂哥坐在那里,眼镜后面的眼睛湿润了。
人群安静下来,再没人提当年那些闲话。
饭后,我帮着收拾碗筷,看见小雨和堂哥站在院子里。月光下,那个瘦瘦的男人和亭亭玉立的女孩子拥抱在一起。
“爸,”小雨轻声说,“我考上北大了。”
“嗯,爸爸知道。”堂哥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是不是可以找到妈妈了?”小雨突然问。
堂哥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如果你想,我们可以一起去找她。”
“不用了。”小雨摇摇头,“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您把我教育得很好。”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无声的胜利。
十五年前,当堂哥抱着小雨站在雨中时,谁能想到今天的场景?他用自己的方式,向所有人证明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本事。
离开村子前,我去堂哥家告别。他正在收拾小雨的东西,准备过几天送她去北京。屋子里堆着新买的行李箱,床上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这孩子,从小就爱看书。”堂哥指着一个纸箱子,里面装满了书,“说是非带不可,我劝她别带太多,火车上不方便。”
我注意到箱子最上面放着一个发黄的布娃娃,就是当年我妈缝的那个。
“她还留着这个?”我有些惊讶。
堂哥点点头:“说是要带去北京,放在宿舍里。”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帮我保管一下,这是小雨妈妈的联系方式。她前几年托人给过我,说如果小雨想见她,可以联系。”
我接过信封:“你要告诉小雨吗?”
堂哥推了推眼镜:“等她大学毕业吧,到时候她自己决定要不要见。”
窗外的向日葵开得正盛,院子里晾着刚洗好的被单,在风中轻轻摇晃。多年前堂哥站在雨中的样子,和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男人重叠在一起。
“你知道吗?”我忍不住说,“你才是真的有本事。”
堂哥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我只是做了一个父亲该做的事。”
小雨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爸,我申请的奖学金批下来了!”
堂哥接过信封,手有些颤抖:“好,好啊!”
小雨转身又要出去,突然又跑回来抱了堂哥一下:“爸,我爱你。”
然后她像一阵风一样跑出去了,留下堂哥站在那里,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眼镜上,反射出明亮的光芒。
那一刻,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个男人全部的骄傲与幸福。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