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于一个社会的了解，对于一个文明的了解，必须得了解他综合的东西，就是要了解它几条线交织在一起。现在只讲英国革命、法国革命，似乎它们只是在政治层面上、在一些行为方面的表现，当然透过这些表现可以了解它的实质，了解它的精神，了解那个时代。但是它毕竟只说的是这两个革命

对于一个社会的了解，对于一个文明的了解，必须得了解他综合的东西，就是要了解它几条线交织在一起。现在只讲英国革命、法国革命，似乎它们只是在政治层面上、在一些行为方面的表现，当然透过这些表现可以了解它的实质，了解它的精神，了解那个时代。但是它毕竟只说的是这两个革命。我没有讲到的东西，希望你们自己去读书补充。

那么从16世纪以来，我觉得看得比较清楚的是欧洲加快了步伐向近代迈进。实际上16、17、18这几个世纪都是为19世纪资本主义的生成做了各方面的准备，包括政治上的、经济上的、社会上的、文化上的，也包括国际关系上的。欧洲不再是“王朝的欧洲”，而是国家之间的欧洲，因此国际关系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

在这段时间里面，我们课堂上基本上没有涉及到的一些问题，只是在讲授时顺便带出来的，可能大家印象就不深，而恰恰是这些问题，我觉得应该由你们自己读点书，把这些东西补充进去。下面我提两点。

1．“工业革命”以前的商业问题。欧洲是很重视商业的，在古希腊时候就是重商业的，罗马也是。那么到了中世纪的末期，进入近代社会的时候，就有所谓的“重商主义”。“重商主义”的意思就是一个民族国家把发展国内外的商业、发展海外的贸易当作一种“国策”。“重商主义”几乎在欧洲各个国家都有。由于国情不同，表现也不一样。

这一大块东西要好好的读一些书，一般的世界史里都有。世界史里的书，优点在于包罗万象，缺点在于重点不突出。什么事情都在里面，但是你把某一个东西当作重点挑出来认真地再去读，这就是读者的任务了，世界史书籍的作者不管这个问题。如果你要了解“重商主义”，了解那个时期的商业政策，那你就要有重点地看，比如说世界史，世界通史，这些历史里面关于商业的部分就要多看一看。这是我点到为止的事情。

2．“地理大发现”之后的“航海”运动，这个问题我也只是点了一下。前面提的商业问题，有的书称其为“商业革命”，我看也不大确切，商业是一个从古到今，一连串下来的东西。发展商业是城邦制度的体现，每个城邦都要发展商业。商业结合了“地理大发现”，就把商业更加推进一步。

“地理大发现”接下来就是航海运动。航海运动把几个大洋联系在了一起，连成了一片。当时这些航海家们主观上并不一定认为自己在做一个惊天动地的事情。比如说达·迦玛。他绕过好望角，沿着西非海岸向东一直到了印度洋。航海是非常冒险的事情，在沿途还跟摩尔人、阿拉伯人打了很多仗，一直到了印度洋。其实他所做的事情，同哥伦布到美洲、麦哲伦航行地球一周的意义是一样的。就是让后人回过头来看，从那个时候起，欧洲人已经开始有了全球的视野。两个大洋，姑且说是两个大洋吧，实际是几个大洋连成了一片。

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开会讨论太平洋问题。我当时就讲，研究太平洋离不开大西洋。离开大西洋的话，单独孤立地去研究太平洋，是研究不出什么道理来的。因为两洋已经连成一片了，而这个连成一片的起点是在十四五世纪。

既然有航海运动，就有科学技术的支持。科学技术的支持是从16世纪开始的，天文学慢慢地扩展到其他学科。到18世纪有了物理学、化学等各种学科。这些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才造成了这个时期的特点。

所以我在讲到英国革命、法国革命的时候，希望同学们不要把这两个革命孤立起来。在这个时期，特别是航海运动，它是一个了解欧洲近期发展非常重大的一个阶段，特别是发现美洲。

欧洲文明的扩张，现在看起来，我个人认为有以下这么几个内容。

1．欧洲整体的文明，包括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已经发展到了一个非向外扩张不可的时候了。欧洲文明到了15世纪的时候，就拿哥伦布航海到美洲作为一个标志，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缘故，因为在哥伦布以前已经有个别的航海家、探险家出去了。

欧洲文明所处的地位以及它前进的阶段注定了它要向外扩张。它不可能就龟缩在欧洲这块地方，它必然向外扩张，特别是他的精神文明是没有界限的。

2．欧洲文明的扩展可以分两步说：

（1）一步是它在欧洲内部，大陆上的扩展。

（2）再一步是航海的，对欧洲以外的地区的扩展。

在内部的扩展，我其实已经讲的差不多了。例如欧洲的每一项发明、每一项创造、每一种思想，哲学思想也好，社会思想也好，它都不局限在本国本地区。所以说发生在英国的“工业革命”并不是瓦特一个人的功劳，瓦特不过是一个标志，是一个综合几个世纪各地技术的发展、发明的标志。当然主要是英国的了，同时也包括大陆的。所以说与其说是爆发了“工业革命”，不如说是几个世纪技术发展的一个总结。英国算是幸运的，因为它有这个机遇。如果不是英国的话，它也可能在荷兰发生，也可能在比利时发生。技术发展已经在那时到了一个水平线上了。但是英国比起西欧大陆来有一个大陆所不具备的优越条件，就是他的政治环境。它在那个时候的政治环境比起大陆来更利于自由发展、自由探索，再加上农业的改造即“圈地运动”的出现所造成的农业资本主义化。另外它的机械的发展，例如纺织机等的发展，等等，都凑在一起，所以才有了以瓦特为代表的“工业革命”。而且不能把“工业革命”说成是哪一天就结束了的，它是一直延续下来的。但现在有很多用词，容易造成误解，好像工业革命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第二次工业革命、科技革命这样一段一段下来的，实际上不是，它是延续不断地下来的，是连贯的，没有前者，就不会有后者。

那么经济上发展到了这个程度，思想上发展到了像启蒙运动那样的程度，欧洲文明的扩张就是这个文明本身的性质，它不可能不向外传播了，就是说先进的区域不可能不向落后的区域传播它的文明了。这种文明的传播同航海运动以后下来的殖民开拓又是联系在一起的。

殖民地的开拓，在我们传统的理解上来讲，它当然是侵略性的了。殖民地的开拓是三位一体的，通商是第一位的，加上传教，再有就是强迫性的在欧洲以外的地区建立商业扩张的“定居点”。这些“定居点”慢慢就扩大成为殖民地。通过这些扩张的手段自然而然地把它们的文明就带到了这些地方。

这里我要插一句，关于“殖民地”的概念问题。

“殖民地”在希腊时就有了，比如说希腊人在意大利建设殖民地，希腊人到那里去定居了，慢慢地发展，因此叫它为“殖民地”。后来英国、法国这些国家在亚洲、非洲、拉丁美洲建立“殖民地”。那个殖民地从它的本身来讲不是“殖民”，“殖民”应该是这个地方的人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做了那个地方的主要的居民，那才叫“殖民地”。

例如英国到了印度不是这样的，印度本身有他自己的古老的文化，有各种民族、各种宗教的人民在那地方。英国人到印度只是在那里建立他自己的政治统治。所以我觉得“殖民”这个词这样被普遍地应用并不确切。但是现在都这么用，中国这么用，西洋也这么用。用开了，现在只能从众。

本来殖民这个词没有什么贬义，比如说中国人在旧金山、洛杉矶有他的“华人区”。“华人区”当地人就管它叫COLONY，叫做中国的“殖民地”，就是中国人在那地方住下来了，并不是中国人在那里建立了政治统治。

而像英国法国在亚洲、非洲等的很多地方，他们所做的事情现在都一概管它叫殖民主义殖民地了。实际上我觉得这个词的用意应该给它以确切的理解。就是它不仅仅是单纯殖民的问题，是它在那个地方建立了自己的统治，派了他任命的总督，当然也有很多白人过去了，但是从根本来说这儿还是印度的地方。有印度的文明，有印度的秩序、制度、宗教信仰。英国去了之后，加上了英国的统治，放一个总督管着。所以一般的西方提法为“海外开拓”，咱们中国人觉得这个“海外开拓”不恰当，好像开拓是一个积极的意思，一定要给它加上一个贬义，那就是“殖民统治”。现在约定俗成就叫它“殖民统治”好了。但是要分清什么是真正的殖民地，什么是真正的殖民，是将它COLONIZED了，把它变成了不是本地人的地方了，这个叫殖民地。就好像新英格兰人到了北美，那才是真正的“殖民地”，建立了白人统治。本来印第安人就很少，经过战争以后屠杀的差不多了，被挤到丛林里去了。然后变成白人在统治了，那确实就是“殖民地”。

英国人到印度的时候，马克思说，英国在印度应该完成双重任务。第一个任务是摧毁性的，是把原来的古老的陈旧的过时的制度给予毁坏。第二个任务是建设性的，是在摧毁印度旧制度的基础上建立起以西方的物质文明为基础的新印度。大体上是这么两句话，在马克思的一篇叫做《大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的文章中，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第九卷里。

我看到马克思的这篇文章时，觉得他很矛盾。马克思老老实实是个“西方主义者”。马克思见到的眼前的现实就是这样，就是西方资产阶级在创造一个新世界。《共产党宣言》中说的明明白白。我刚才提到的这篇文章《大不列颠对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也是说的这个意思，它看到了这个回避不了的现实，而且这个现实应该说对于文明的发展是积极的。

马克思为何矛盾呢？因为他要搞无产阶级革命，而在19世纪时确确实实没有无产阶级革命的条件。马克思这篇文章是1853年时写的，1848年的革命已经失败了，确实没有无产阶级革命的条件。所以他不能不肯定当时19世纪的发展，说穿了就是建立资本主义。现在报纸上以及我自己的文章经常引马克思《共产党宣言》的那一段，就是“相互依赖，相互交往……”的一段话。归结到最后是“东方从属西方”。这是马克思的看法。我们现在引文章时这句话不引，好多都忌讳这句话。但是这是无法去掉的，马克思写在了纸上，它是一个事实。研究学问也好，写理论文章也好，不能不尊重事实，这是个事实。

均以失败告终。图为法兰克福议会于1848年9月举行，呼吁成立自由的、统一的德意志，遭镇压

马克思给英国人设计的对印度的统治实际上是英国海外扩张的一个概括，多数都是这样的。后来法国也是这样的。英国和荷兰前后成立东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是什么呢？是英国国王和议会发了“特许证”的公司。所以东印度公司实际上是英国向海外发展的一个缩影，一个渠道。

19世纪鸦片输入到中国，通过的渠道之一就是东印度公司。荷兰的东印度公司比英国稍微弱一点。当时它的商业的触角也非常广。荷兰通过东印度公司向外开始殖民扩张（不管殖民扩张这个词确切不确切），它所覆盖的领土是荷兰本土的几十倍，那么通过这些渠道欧洲的文明就向这些地区扩展了。

印度这个国家很奇怪，我去过几次印度，感触非常深。印度社会各种阶层的差别之大，“土”和“洋”之间的差别之大是惊人的。它有一种社会结构叫“caste”（种姓制度）。一种人对一种人，阶层的划分差别是非常大的。可能现在会好一点，全球化、西方文化进入的也多了。我五十年代去印度时住在他们的旅馆里，那个服务员不能够背着我出去，按照他所属的“caste”，是第九级还是第十级。他把我送到房间把我安顿好了以后，他脸冲着我弯着腰退了出去。如果他不是这样的话，我就有“权利”揍他。这就是印度社会，还不要讲印度社会的宗教有多么复杂，但是这就是印度的本土文明。但是受了西洋教育的人，上层的、高级的知识分子们，他们的西化又是我们中国所达不到的。印度人留学最早，到英国去留学最早，讲一口印度式的英文。他们个人在国内权势非常大，社会地位非常高，简直构成了两个世界。

在很多殖民地国家中都有类似印度的情况，不同的是，印度的文明有更深厚的历史积淀。在非洲，特别是英属的殖民地，都有这个现象。比如说南非，黑人与白人之间的差距，不光是经济上的，是社会地位上的。所以我们叫它殖民统治也可以。

19世纪是西方殖民扩张的一个很关键的时期，通过通商、传教等形式西方国家在殖民地建立统治。各种事物搅在一起，加上自己国内工农业的发展，金融业的发展，促成了19世纪的局面。这种局面再和民主、自由、平等这些启蒙运动的思想结合在一起，把它制度化，就形成了19世纪西欧主流地位的近代民主体制。

近代民主体制到了19世纪初期，也只是在英国建立起来了。是君主立宪的形式。法国经过1848年的革命、1871年的革命以后，它的共和制度才逐渐巩固起来，影响到比利时等一些小国。但还有相当一部分国家到了19世纪末还未进入近代民主国家的行列。比如说德国，俾斯麦统治下的德国有了帝国议会，但是并没有近代意义的民主。俄罗斯就更不用说了，还是一种专制的体制。

到19世纪，民主自由思想、议会制度在西欧已经成为主流了，但是却没有覆盖整个的西欧，更不用说东欧和俄罗斯了。以后的20世纪大家都清楚，就这样下来了。欧洲的向外扩张，是从十七八世纪开始的，在启蒙时期实际上已经开始向外扩充它的影响了。

有两个国家在接受西方的影响时是值得注意的，一个是日本，一个是俄罗斯。这两个国家不是西方人拿枪动仗进来的，通商是有的，传教也是有的，但是没有采用像印度、非洲等地的做法。对日本的作用确实不可小看。我觉得日本一方面自己主动地搞“西化”，向西方学习，学它的工业化，也学它的民主制度。因此，日本是一个帮助推进“西化”的枢纽。特别对于中国来说是如此，“明治维新”是日本历史上的转折点。

我们的有些评论当中有这样一个观点，西方也常常有这样一个观点。西方人对东方人的了解有时是非常片面主观的，甚至是扭曲的。比如亨廷顿写有《文明的冲突》，他讲西方文明讲的头头是道。却根本不懂什么是东方文明。

照某些西方学者的说法，日本属于“儒教文明”圈；我们国家的有些学者也这么说。日本文化中有中国的影响，这是不错的。但是日本有它自己的传统文化，而“明治维新”则主要是学西方。日本绝不是什么“儒教资本主义”。

日本有一位启蒙思想家，叫福泽渝吉，他有一本书叫《文明论概略》，商务印书馆有中文译本。它里面讲的明明确确，汉学对日本的影响是很深的，但是要讲到社会的改革，要讲到近代文明的建立，日本是学习西方的，儒家帮不上忙。

至少我们中国人不该有这样的误解，把日本算做“儒教资本主义”。日本“明治维新”以后很快地发展起来，学习西方发展工业，建立起它的议会制度，当然它与英国还不一样，他那时的天皇还不是虚君，而是有实权的。日本是按照西方的模式建立起来的近代的民主制度，是从上到下引进西方文明的一个例子。

俄罗斯本来应该是一个“亚洲民族”，带有很浓厚的东方色彩，实行农奴制度，是一个被马克思称之为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社会。彼得大帝登基，标志着俄罗斯开始向西方靠拢。彼得大帝是俄国历史上了不起的人物，他曾亲自到荷兰考察，亲自操作，观察荷兰的企业，认识到俄国必须向西方学习。他将首都从莫斯科迁到圣彼得堡，一方面是为了在地理上获得出海口，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更靠近西方。马克思说：彼得大帝的迁都，将都城迁到圣彼得堡，说明俄罗斯的重点、中心向西移了。西移之后，它的圆周应画在什么地方，尚待考察。这是马克思以笔记的形式记下来的。其实画到哪里是很清楚的，就是要向西发展。彼得大帝之后，叶卡捷琳娜二世不仅从西方引进技术，也主动引进启蒙思想。可是，俄罗斯毕竟是一个东方色彩十分浓厚的国家，受鞑靼统治了250年，血液中有鞑靼人的成分，而且还受到土耳其的影响。这样，俄罗斯由一个东方半野蛮的民族，经过两三个世纪的发展，到19世纪逐渐地发展成为一个西方工业化国家，当然它比真正工业化的国家还要差得多。俄罗斯从东西方都学到了东西，马克思说过：“俄罗斯向鞑靼人学会了陆上蚕食政策，从西方学会了扩大海洋的政策。”但是，俄罗斯毕竟受东方影响很深，直到现在我感觉俄罗斯仍是个奇特的民族，文化有其独特性。就好比一座房子，有一扇大门，朝向西。另外三面墙分别有三扇窗，朝向亚细亚的窗户吹进来的是比较落后的亚细亚文化，一扇吹进来的是希腊的古文化风，一扇吹进来的是奥斯曼的风。从朝向西方的大门吹来的风交织在三股风之间，就构成了今天的俄罗斯文明。有学者称之为“东西结合部”，有一定道理，但是分析不到位。因为如果说它是东西结合部的话，是“半斤八两”。总体看来，俄罗斯除了实行了70年的苏维埃制度外，越来越向西方倾斜，不管是在政治上、文化上还是生活方式上。就算它实行了70年的苏维埃制度，到后来已经不行了。西方的文化影响越来越大。俄罗斯的欧洲成分，无论如何是占主要地位的。现在讲的“中俄战略伙伴关系”，这是政治上的东西。今天我和你好了，我们就是“战略伙伴”；明天和你不好了，也就不是什么“伙伴关系”了。我们现在讲的是文明。当然，俄罗斯的西化进程也是从上到下的。

这些问题今天也是草草提到，我讲的只是个索引，说是提纲也好，还有很多的东西，需要同学们自己去看书。光是荷兰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我觉得就足足够我们研究一阵子，因为东印度公司不仅是商业上的东西，也包括银行、交通、文化、关税等问题。研究它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西方文明扩张过程中的一个重要侧面。上海复旦大学的汪熙教授写了一部有关东印度公司的专著，他把有关东印度公司的档案资料，能拿到手的都拿到手了。我很希望这本书能早日出版。

总之，这一时期，16—19世纪是欧洲文明发展的关键时期。这段时期搞清楚了，欧洲文明也就搞清楚了。这段时期搞不清楚，20世纪的欧洲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不清楚。

概括起来，我觉得这一时期里面，欧洲社会有三个“转变”，这些转变都是渐进的。

（1）一个“转变”是由君主制转向民主制，民主制里面包括“虚君”，包括君主立宪。因为你现在看欧洲联盟里面，“王国”很多，比如荷兰，瑞典，丹麦，挪威，比利时，卢森堡，卢森堡是公国，这些国家都是“虚君”。但这些“虚君”是资本主义的。这几个世纪中，大体从16世纪开始，到19世纪是这种转变，转变了几个世纪。所以我们有时动不动就建立一个“制度”，一个制度的建立是一步一步的，是渐进的。可能有两句话我说过，但不准确，也许是在同学们提的问题中提到过，说英国革命是“渐进”的，法国革命是“突发”的。其实这两句话都不准确。英国的社会是“渐进”的，而不是革命是“渐进”的。而且说英国革命是不流血的也不准确，国王查理一世就上了断头台。不能从表面看问题。法国革命看起来好像是“突发”的，攻进巴士底狱。革命的“突发”是由于社会长期不平等、国库空虚积攒下来的。这几个世纪由君主制转变为民主立宪制，这里讲的也是实质，有的国家还保留着“虚君”。这是在这几个世纪中的一个转变。

（2）第二个“转变”，是由农业国家、农业文明转到工业文明，这也是一个进程。文明，不管是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现在再加上政治文明，都必然是一个进程，不是一下子可以怎么样的。欧洲由君主制发展到近代民主制，经历了多少事情呀。这几个世纪，从16世纪，甚至可以说是从15世纪开始，进入到近代，欧洲可以说是加速度前进，一个世纪和另一个世纪有很大的不同，甚至几十年就有很大不同。这个转变当然要加上科学技术的作用，包括交通工具的迅速发展。

（3）第三个“转变”是，由于“工业革命”的发展，经济的发展，物质文明的发展，影响了思维的模式，包括哲学思维的模式。那种探讨性的、思辨性的、纯理性的、纯粹逻辑性的思维模式，包括它们的哲学到19世纪后期逐渐完成了历史使命，基本上转向了经验主义。当然20世纪出了弗洛伊德、福科、海德格尔这些哲学家，但他们和19世纪中叶以前的哲学家不能比。别看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这些作品读起来很抽象、很难读，但它是时代的产物，要解决那时的思想问题、认识问题。当时对自然界的问题有了那么多的探索，出现了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康德说在认识问题上也要做同样的努力。康德首先突破了“第一推动力”问题的解决，又把思辨理性主义向前推进了。到了黑格尔，再到费尔巴哈，才完成了任务。这种纯哲学的东西到19世纪时已经发展到顶端，再想向前发展，就是大家读不懂的德里达了。社科院哲学所的一位叫黎鸣的学者在《书屋》上写了一篇文章，大胆地说20世纪没有哲学，我同意他的观点。这种思辨哲学的任务到19世纪时已基本完成，20世纪要再往前发展，就必须借助其他学科了，纯哲学发展到了顶端。

可以说，19世纪，资本主义社会改造的思路在欧洲取得了共识，但还没有完全实现。从制度上讲，有很多地方需要涂上别的颜色，包括俾斯麦以前的普鲁士、奥地利、俄国都还没有建立起资本主义制度，但他们的工农业在继续发展，发明还在增多。这是有关欧洲文明部分，我想就介绍到这里，还需要同学们自己去看书，这方面的书不少。

欧洲文明对外扩张最重要的，对后来甚至对现在影响最大的是向北美的扩张。北美称之为“殖民地”，我想是名副其实的“欧洲殖民地”。传统意义上的“殖民地”是一个地方的人民集体移民到另外的地方。到北美的先是英国人，然后是德国人、法国人。这个移民时间也最长，可以说是欧洲最重要的对外扩张。有关英国的移民什么时候开始向北美移民，说法不一。17世纪初，一个叫史密斯的英国人，可以说是一个有心人，在北美上岸后做了一个记录，根据他的记忆做了一张北美地理草图，当然也是很草率的。他回到英国后，伦敦根据这张图，做了一个北美概况图。1620年，第一批大型的英国移民带着这幅地图，乘着“五月花号”来到北美大陆。至于移民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在欧洲站不住脚的底层的劳动者，我想这也是可能的。另一种说法认为是英国的知识阶层，特别是基督教中的清教徒，清教徒也确实在底层比较发达，上层人也有，它更讲清规戒律，严于律己，但宗教还是基督教，崇奉上帝。当时英国宗教改革过程中，天主教和基督教打得不可开交。我以前讲英国，好像给人一种印象，似乎英国很平静，从《大宪章》一直到“光荣革命”，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虽然相对于欧洲大陆来说英国的发展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但是国内也有各种各样的矛盾。比如，贵族和皇室虽然有《大宪章》的约束，他们的斗争还是延续了好长时间，还有打内战的危险，再加上宗教也有矛盾。当时，欧洲航海事业一直在蓬勃发展，继哥伦布之后，出现了达·伽玛等很多航海家，教皇给画了一条界限。葡萄牙向东发展，西班牙向西发展。在这种背景下，向北美殖民越来越多，随着这些白人越来越多，英国很快派去总督，加以管理，确立为英国的殖民地。这些白人刚到北美时，在普利茅斯上岸，当时一个总督写了一些话，后来还留下来了，他写道，“五月花号”这艘木船，在海上漂流了七八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粮食已经快要吃完。上岸后，大家跪倒一片，双手向上，高呼：“上帝呀，我们终于找到我们要找的地方了。”接下来，“五月花号”这些人看到前面是莽莽丛林，荒野一片，后面是茫茫大海，根本无法回去，只能拼命向前了。这些人自己签订了“五月花号公约”，向上帝发誓：我们这些人要在这块地方生活下来，要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开垦这块地方，自己管理自己，组织自己的社会，选出管理人，要在这块新的土地上生存下去。托克维尔写的《在美国的民主》将这段话原原本本地抄了下来。可以说，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自己建立的“契约”。

以后到北美来的人，也同样地组织起来，自己管理自己，建立议会，选出执政的官员。当然，他们上面有一个英国总督。从殖民地的发展历史来看，可以说，北美殖民地发展是移民自己奋斗出来的。遇到的两大“敌人”，一是自然环境，二是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的文明程度和这些新移民相比，差得很远，印第安人基本上还处于野蛮状况。这些移民和印第安人之间相互屠杀，虽然很残酷，却是不可避免的。印第安人看见白人就射箭，当然白人有更好的武器，对印第安人的屠杀虽然很残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些移民很快发展了农业、畜牧业，而且很快有了商业。这些移民有一个信念，就是要让他们的后代受到教育，安顿下来之后，就建立了教堂、学校，让他们的孩子们学习拉丁文，这在当时的欧洲是官方语言，然后学习英文，在当时英语是一种民族语言。后来，进一步建大学。1635年就建立了哈佛大学，当然那时的哈佛大学很简陋。这样，这些移民在新大陆生活的同时，也受到了系统的教育。每块殖民地都按照英国的模式建立了行政机构，并制定法律。英国当然承认是殖民地，所谓“承认”，就是英国要管理这些地方。怎么管呢？一是派总督，一是将北美的对外贸易管理起来。但是这些人本来是欧洲去的，文化水平较高，所以这些殖民地发展很快，逐渐扩大为13个殖民地，就是独立战争之前的殖民地。它们在行政管理上相互独立，有自己的法律，有自己的管理方法。独立战争前，这些殖民地经常开会，叫做“大陆会议”，商量一些与总体有关的事务，如商业上，经济上的事务。有一些杰出的政治家在“大陆会议”上起了重要作用并脱颖而出，例如杰佛逊、富兰克林等。他们主要是受了英国教育，也受了大陆的启蒙思想的影响，在其读书期间，课本是英国的。所以他们的教育是从英国来的，经验是从英国来的，思想方式也是英国的。但是有一点他们没有继承而且也不可能继承，他们站在一片新的土地上，面对一片新的但是潜力很大的土地。他们身上没有中世纪的包袱，也没有中世纪以后，像英国内战，宗教革命冲突的包袱，目的就是要在这块土地上建立属于自己的生活，当然条件是相当艰苦的。

宗主国英国通过特许公司、贸易等，对殖民地进行控制。殖民地有自己的税收，但是涉及到对外贸易时，税收都要放进英国皇家的口袋，有一笔贸易就要由英国垄断一笔。有一些特许公司，只是在殖民地设立一些办事处，总部还在英国伦敦。这样在初期还是可以维持统治的。但是随着北美殖民地的发展，历经几代人的努力，人民对日常用品的需求也越来越大，例如茶叶。殖民地政府为了要管理本地行政事务，制订了各种名目的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如加重了茶叶进口的税收。茶叶都必须要经英国的船运到北美，各种文件都要贴上印花，成为“印花税”。总之英国极尽了其剥削手段。但北美殖民地实际已经相当成熟了，完全实行一种自治的、民主的方式来管理自己的事务，大家已经有了要结成联盟的想法，也就是说独立的条件已经成熟了。这样经过几次“大陆会议”，就决定要向英国宣布独立。“大陆会议”的前几次还表示要忠于英国，但后来独立倾向越来越明显，直至后来爆发了北美独立战争。1776年战争开始以后起草并发表了《独立宣言》，大家可以看一看。

《独立宣言》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讲人的权利，独立的国家的公民的权利，例如生命权，自由权，追求幸福的权利等。其中援引了洛克的名言，人人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自由的，为了保障人民生活安定、社会稳定，就需要组织人民服从的政府。把人的独立的权利、政府的职能做了简要的叙述。以前有同学提出，美国文明在什么地方继承和超越了欧洲，这个“独立宣言”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前几段几乎是在洛克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后一部分，那就是它真正的“独立”宣言，宣布与英国在主权上决裂，强烈谴责英国对殖民地的压迫与剥削，并宣布自己的独立。文章写的很好，主要是杰佛逊执笔的，还有其他人参与讨论。后来法国革命的“人权宣言”，有很多就引用了美国的，这就是美国革命的影响在欧洲的反馈了。

关于美国如何继承了欧洲文明，而又反馈给欧洲，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请你们读一读托克维尔的《在美国的民主》。托克维尔到美国的时候，正是法国拿破仑战争以后的封建复辟王朝时期，他当时是在内务部工作，对当时法国及欧洲情况的看法很不乐观。正在这时，派他去美国考察“监狱制度”，他在“回忆录”中写到：借这个机会到了美国，不仅考察了“监狱制度”，还考察了美国整个的司法制度，联邦制度以及立宪的过程，他感到欧洲的理想在美国实现了。联邦制是欧洲提出的，总统制欧洲也没有实现。这给托克维尔的印象非常深，所以他写了这本书。此书刚一出版并没有很大的反响，当时欧洲很乱，而托克维尔亲眼看到了北美独立后的建设。这本书很快印了第12版。第12版开头有一个说明：“当欧洲乱作一团的时候，美国却在平静地建设自己的社会。法国固然不要亦步亦趋照搬美国的制度和法律条文，但是这些制度和法律条文赖以建立的原则对于法国是有借鉴意义的。”在这个基础上托克维尔写了第二部作品《旧制度和大革命》，进一步讨论法国的制度，但没有写完就去世了。只是完成了旧制度部分，我们已经把它翻译成中文了。写美国内部的事情，没有人能够超过托克维尔，这本书真是“精品”，字斟句酌、逻辑严谨。他对自己的美国之行，非常得意，因为看到了一些新的经验，这是大陆所不知道的。

序言里还提到，欧洲现在所向往的一些制度，美国在60年前已经实现了。托克维尔在兴奋之余，去觐见国王路易菲利浦，满以为国王会听自己的感受，会对美国的制度感兴趣。但菲利浦国王大谈自己在流亡时在美国的见闻，讲完之后就送客了，根本没听托克维尔论述。托克维尔把这个经历也写进了“回忆录”。这一情节充分反映了欧洲旧大陆，特别是法国同新生的美国的差距。

清华大学历史系有个教授，叫雷海宗，他的书我已经向大家介绍了，就是《西洋文化史纲要》，他把1815年以后的历史，定为欧洲文明逐渐转向欧美文明时期，到现在我还没弄懂。南开大学要开一个纪念会，我还想讨教讨教，为什么是1815年这么一个确切的年份。

英国的工业革命向外传播的第一个接受者应该是美国，然后是欧洲。美国发展的很快，它没有历史包袱，不必推倒旧房子盖新房子。那么什么是美国的弱点呢，托克维尔在《美国的民主》中写到：美国的弱点是美国人没有哲学。不要小看了哲学，哲学是使人思维更加缜密、更加科学、合乎逻辑的学问。不管是唯心还是唯物的，你必须是辩证的。有人问我，哲学有什么用，甚至历史有什么用，我坦率地回答他，没有什么用。但是，无“用”的“用”是最大的“用”。美国没有自己的哲学学派。到了19世纪末期，才出现了三个对欧洲大陆的哲学批判和反思的经验主义哲学家，就是皮尔士、詹姆斯和杜威。到了杜威集大成，经验主义发展成了实用主义。有它的优点，只要把事情做成就行了，注重实用。斯大林就说，很欣赏美国的务实精神。但是另一面就是简单化。前几天我还见到一个法国人，欧盟在上海办了一个国际工商学院，说美国人的思维方式我不懂，非常简单。但务实精神确实是美国精神的一个重要特点。第二就是它的开拓精神。美国人经历了西部大开发，不怕艰苦，跟欧洲人不太一样。我想这两点是美国能够成功的原因。我认识一个美国人，为了考察贵州，携家人到了贵州，深入到一些贫困地区，跟民工在一起，花了两年的时间在那里一起生活一起劳动。这样做的原因有宗教的精神，宗教精神并不一定是要相信上帝，而是要有利于社会。他得出的结论是中国有希望，中国人有志气。还有一个例子，说明美国的民族性。我有一个美国朋友的儿子，是个大学生。到了云南山区宣传环保的重要性，苦行僧一样在那里工作。但是有一个很简单的思维，非黑即白。例如问我，你们能给政府提供什么建议，欧洲研究所是不是一个思想库？他们好像没有学术思维，一切东西政治化。这是美国当代精神的一个特色。欧洲虽然有一些新潮哲学，我不喜欢，但是他们确实是从自己学科的角度来分析问题的，而这一切到了美国就变成了全部政治化。

资本主义发展到19世纪，应该是像马克思所设想的那样。马克思生长在资本主义发展时期，到了晚年，特别是恩格斯的晚年，发现资本主义并不像他们早年所想象的那样。工人的处境发生了变化，实际上承认了“工人阶级绝对贫困化”的理论是不对的。到20世纪，资本主义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事实上西方的有些思想家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应该叫它什么，怎样说明它的特色，这不仅是我们中国，也是西方在研究的一个问题。

在全球化时代研究欧洲文明，为我们思考新形势下的资本主义提供了一些线索。欧洲文明我觉得只能讲到19世纪，到了20世纪，西方文明确实是转移到美国去了，这跟国力有关系。中国的淮扬菜再好，似乎也卖不过麦当劳。现在再单独谈欧洲文明，多少就成了一个历史概念。欧美文明正在形成一个大西洋体系。随着北大西洋公约以及欧洲联盟的东扩，西方文明的影响还会扩大。但这两个东扩还不太一样，前者是战略性的，后者更加偏重于制度性，欧洲人的脑子里还有罗马帝国的影子。

来源：思想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