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嬷嬷身体不好,我才让她跟我一起。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以再给我一顶轿子吗?」
吃。
王逆光站在门外。
身材高大挺拔,皮肤有些黑,穿着甲胄,领口袖口都毛茸茸的。
四目相对,我们都很蒙。
「你们俩……谁是公主?」
我小心翼翼地举起手:
「我。」
他的表情看不清,只是整个人都僵住了。
「嬷嬷身体不好,我才让她跟我一起。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以再给我一顶轿子吗?」
「……」
我听到那男人骂了一句脏话。
随后轿帘放下,他说:
「这帮中原人说我们是野蛮的禽兽,我看他们才是真的禽兽不如。」
4
蛮夷的王是个好人。
给我安排了很大的宫室,和很大一桌子菜。
杯里装着奶白色的液体,闻起来香香甜甜的。
我抱着杯子猛喝一大口。
「咳咳……好辣,这是什么?」
旁边穿着蛮夷服装的婢女笑着回答:
「是奶酒。
「王后没喝过吧,用我们草原上的奶酿的,喝了不醉人。」
我砸吧砸吧嘴,吐出舌头。
口水一滴一滴落下来。
「可是好辣。」
这里的婢女和皇宫里的婢女很不一样。
她们没有谨小慎微,反而笑着打趣我:
「我们的小王后,没喝过酒呢。」
「她还小,给她拿壶羊奶来。」门外传来威严的声音。
高大魁梧的蛮夷王,换下甲胄,却依旧是毛茸茸的一身。
尤其是领口,毛量充实。
漫不经心地走进来,像草原上慵懒的狮子。
身上的花色也很繁杂,在中原从未见过。
不过这或许怪我,从前在冷宫,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更吸引人眼球的是他怀里的一团软乎乎的羊。
小小一只。
仰着头,朝我「咩」地叫了一声。
看到这么可爱的小羊,我赶紧放下手里的羊腿,把盘子往身后藏。
5
他把小羊放在我怀里。
热乎乎的一团,在我腿上转了几圈,就找地方睡下了。
看得我心都快化了。
「这是送给我的吗?」
「给你养着玩,我们草原不比中原的皇宫,糙得很,没办法陪你玩,就让它陪着你。」
小羊的毛很软。
我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下。
小羊用脑袋顶着我的肚子,翻了个身。
「好乖的羊。」
蛮夷王坐在我对面,一只手拿着羊腿,狠狠拽了一大块肉下来。
吃得豪迈。
「喜欢吗?」
我点点头,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喜欢,谢谢你,王上。」
谁说蛮夷人粗鲁野蛮,这蛮夷王一点都不野蛮。
反而体贴得很。
「瞧你这年岁,叫我一声阿布也不为过。
「那些中原人,真是黑了心了,竟舍得送你这么小的姑娘来。」
我一只手抱着小羊,一只手抱着比脸还大的羊腿,朝他嘿嘿笑:
「没关系,我喜欢这,你们都是很好的人。」
蛮夷王愣了下,忽而一笑:
「原来是个傻的。」
我摇头:「我不是傻的,嬷嬷说我最聪明了。」
奶酒的后劲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
眼皮越来越沉,手里还拿着半截羊腿,身子一歪,倒在了旁边的人身上。
软乎乎的,毛茸茸的……
我想起,我有一只小羊了。
睡梦里,迷迷糊糊地伸手摸了摸,嘴里嘟囔着:「小羊……」
然后又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沉沉睡去。
6
隔天早上是被小羊湿漉漉的舌头舔醒的。
蛮夷王已经不在了。
侍女给我准备了草原的衣服和早餐,门外的院子里还有一匹小马。
「王上说了,等他回来,就带您去草原上跑马。」
我摸着小马的鬃毛。
不像小羊那么细腻,但手感也很不错。
「王上身边还有两位夫人,早上就来过了,但王上不让我们吵您睡觉,就又回去了,您要不要见见?」
「夫人?很漂亮吗?」
我喝了口奶茶,天真地问道。
嬷嬷在身后戳了戳我。
侍女笑着回答:「没您漂亮。」
我嘿嘿笑着,转头看向嬷嬷:「嬷嬷你听,她夸我漂亮呢。」
「您如今是王后了,该稳重些。」
我噘了噘嘴,又端正地坐回去。
「王后的话,应该见一见吧。」
侍女答:「按规矩该见一见,但我们蛮夷人,向来不讲规矩的。您若是不想见,就不见。」
7
最后,还是见了。
高高的凤椅上,我摇晃着双腿。
设计这款凤椅的人应该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坐上它的会是一个只有六岁的女童。
所以,双脚够不到地面,也是情理之中。
蛮夷人不讲礼节。
我能在王上面前不拘,他们自然就可以在我面前不拘。
两位夫人进门后,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还指使我的侍女给他们端茶倒水。
不过好在,确实是极美的人。
三十岁左右,差不多是我母亲的年纪。
乌兰夫人斜倚在凳子上,漫不经心地看向我,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一下一下敲着桌面,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慵懒的风情。
娜仁夫人则直接抓起我的点心盘,拈起一块奶酪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怎么又是奶酪,还以为能吃到中原的点心呢。」
乌兰掩嘴轻笑:「妹妹这话说的,小公主虽然金枝玉叶,但嫁到我们草原来,自然就是我们草原人,就该吃草原人该吃的东西。」
我听出她话里的讽刺。
这样的嘲讽我在从前听过不止一次。
嬷嬷朝我使了使眼色,示意我拿出王后的威压。
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冷宫里任人欺凌的阿满,我是天朝的公主,是草原的王后。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看也不尽然,夫人虽然是草原人,但没有草原人的气度,小肚鸡肠得很。看样子,不是食了哪里的风土就是哪里的人了。」
她攥紧拳头,瞪着眼看我。
我虽然年幼,但毕竟是王后,她纵使轻看我,也不敢表现得太过。
被我噎了一通不敢反驳,只得涨红了脸。
8
娜仁哈哈大笑:「王后倒像我们草原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拘。」
她穿着宝蓝色的衣服,头顶一个毛茸茸的帽子,直拍大腿。
听动静都觉得疼。
他们草原人为何都喜欢这些毛茸茸的配饰?
心里这么想,于是也就这么问出来。
「你是说我的帽子吗?」
「这是王上送的,料子是去年秋天王上亲手猎到的白狐狸。」
「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乌兰夫人在一旁冷哼一声,似乎对娜仁夫人很是不满。
「漂亮。」我点点头,由衷地赞叹道。
娜仁夫人笑道:「是吧,我也觉得漂亮。」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门外,穿着毛茸茸衣服的蛮夷王大步走进来,身上还带着草原的冷风。
他在屋内环视一圈,问道:「你们怎么也在?不是说了不要吵王后睡觉。」
「没有,我们哪敢呐。」
方才还泼辣得直拍大腿的娜仁夫人,立马娇滴滴起来。
我捂嘴偷笑,转过头看向嬷嬷。
得了嬷嬷的一记白眼。
好吧。
我是王后,不该笑的。
蛮夷王将双手搓热,托在我腋下,一把将我抱起。
身体突然腾空,惊得我倒抽一口凉气,心脏都快不跳了。
被他像小玩偶一样扛在肩上。
视野一下子变得好高好开阔,甚至能看到娜仁夫人帽子上的绒毛。
「没事就回去吧。」
他驮着我往殿外走。
「王后刚来草原,孤要带她好好转一转。」
9
他就这么驮着我,直到把我放在马上。
嬷嬷小碎步跟着,眼珠子都快盯出来,紧张得不行。
「行了,别跟着了,孤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不吃孩子。」
说完,他翻身上马,把我夹在怀里,扬长而去。
从宫室冲出草原,视野立马开阔起来。
他跑得越来越快。
风声越来越疾。
「怕不怕?」
我紧紧抓住马背上的毛,风灌进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不怕!」我迎着风高声喊,「我喜欢这样。」
他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草原上回荡,惊起一群飞鸟。
「小孩儿,你生错了地方,你该生在我们草原才是。
「你是天生的,草原的儿郎。
「既然不怕,那就更快些吧!」
说罢,他夹紧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飞驰。
我整个人都仿佛要飞起来了。
没跑多远就渐渐慢下来。
「若你喜欢,孤教你骑术如何?」
我从马背上滑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师父。」
他爽朗大笑,一只手把我拎起来。
「好,就叫师父。」
「以后让朝里那些老匹夫都看看,孤也是有徒弟的人了。」
「可是,我是王后,是不是应该端庄一点?」
他拍拍我的头,像拍一个西瓜:
「我们草原人没那么多讲究,端庄?狗都不吃。」
可是……
出门前皇后娘娘嘱咐了,不让我给皇室丢脸。
我心里还是觉得不安。
这么想着,我也这么说了出来。
「丢脸?怎么会丢脸?孤的小王后不知道有多好。」
10
七年后,我十三岁。
身为弟子,我没辱没蛮夷王的威名。
短短几年,骑术武艺都学得有模有样。
他时常将我和朝中老臣的子弟作比较,好一番炫耀。
嬷嬷起初还劝我,后来发现蛮夷王比我更乐于此道,便没有再拦。
从前在冷宫憋闷了那么久,难得的自由,我格外珍惜。
骑上马,我就是草原上最自由的鸟。
年初,娜仁夫人为蛮夷王诞下了一位王子。
瘦瘦小小,皱皱巴巴,像猴子一样。
这是他第五个孩子,却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还活着的。
侍妾少到他这个份上的,历朝历代都没见过。
再加上,草原上的医术简陋,即便是王宫里也没办法得到太好的治疗。
孩子只要生病,多半就会夭折。
他前面几个孩子都是这么死的。
所以孩子一出生,宫里上上下下就紧张起来。
「师父~求求你了,就让我去吧。」
我跪在蛮夷王面前,撒娇卖乖。
「我保证只去一两年,学成之后会回来的。
「草原需要更成熟的医术,我毫无疑问是最好的人选。
「而且,你要相信自己,你教出来的徒弟,肯定不会被欺负的。
「师父~我不希望草原上再有孩子死了,你就让我去吧。」
……
蛮夷王被磨得没办法,按着眉心抬头看我。
「我不是怕你不回来,也不是担心你学不会,我是担心……你现在的身份,一旦回中原会有危险。」
「不怕,我想好了,跟商队去西域,中途下车,转一圈再入中原,没有人知道我从何处来。」
「阿满……罢了,你去吧。草原的儿郎心都是野的,去吧,你是自由的。」
他拍拍我的头:「带上我身边的侍卫吧,他们武艺不错长相也唬人,对外就说是你的兄长,关键时刻能帮到你。」
我应下,隔天就带着人马和行李上路了。
嬷嬷死活要跟着。
我不带,她刀架在脖子上也要跟。
「你从小到大,我们就没分开过,你不带我,是不是嫌弃我这个老太婆?
「一路上衣食住行都需要有人照顾,你应付不来。
「再说了,你虽是中原人,但毕竟从小在宫里长大,民间的情况我比你更了解,带我去吧。
「你不带我去,就是嫌我老婆子没用,既然没用,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啊……」
最后没办法,我只好把她也一并带着。
11
我化名阿木,随商队绕道西域,最终进入中原。
商队的随行郎中,医术一般,但也足够应付我这样毫无基础的愣头青。
在他手下我亦学到不少。
和他们分别后,我又辗转各地,最后拜入西北一个寻常小镇的郎中手下。
郎中年近半百,手下弟子良多。
我混在其中,起初并不起眼。
可架不住我实在刻苦,精力又出奇地好。
从最基础的草药辨识到复杂的针灸技法,日日点灯熬油地学,恨不得将医书塞进脑子里。
就连嬷嬷都感叹:
「阿满这么刻苦的孩子,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整整一年,终于得到师父的另眼相看。
把压箱底的手艺教给了我。
医馆有一位兄长,是镇上为数不多的秀才。
因为家里积蓄不足以支撑学业,辗转来到医馆。
医馆里的学徒来此,大多为了生计。
像我这样单纯为了学东西来的,不多,甚至没有。
秀才哥长我十岁,很喜欢我,知道我夜里看书时经常嘴馋,就给我带糕点吃。
婆婆挑着扁担在巷子里卖的那种。
不太甜,一次能吃十几块。
12
在医馆的第一年元宵,他邀我游园。
元宵佳节,街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秀才哥递给我一盏莲花灯:「阿木初来,还没见过镇上的花灯吧,不如我带阿木妹妹转一转?」
嬷嬷站在我身后,拼命给我使眼色,但我看着手里的莲花灯,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好啊,我还没过过元宵节呢。」
草原上不爱过中原的节,而从前在冷宫里,更是连元宵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秀才哥像是联想到了什么,表情一下子变得怜悯起来。
我懒得纠正他的浮想联翩,将家里的大门锁好,走进了人流里。
两位侍卫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快步跟上。
这一路上,秀才哥频频向我靠近,讲些酸溜溜的诗。
但街上的声音太嘈杂了,我听不明白。
他给我买糖葫芦,我接过来就被侍卫大哥抢走。
他赏月观星,我却只顾着看路边的杂耍。
侍卫大哥一路上,像是故意似的,频频踩到秀才哥的后脚。
到最后,他都要哭了:
「阿木,你这两位兄长一定要跟着吗?」
我接过其中一位侍卫递来的蜜饯,咬了一口,酸得牙都要倒了,一时没来得及回应。
再回过头询问的时候,秀才哥已经不做声了。
13
医术小成,准备从医馆离开那天,秀才哥提着一双鸭子,把我拦在路口。
从远处跑来,跑得满头大汗,衣服都湿了。
「阿木妹妹,你……可愿为了我留下?
「原谅我的冒犯。从你到医馆第一日我就喜欢你,给你送点心,邀你游园都是为了讨你欢心。
「我父母都已经不在,原打算找个媒婆为我说和,可你要走了,我只能先拦你。
「我虽然现在没什么钱,但我的医术不错,师父也看重我,我早晚有一日会继承他的衣钵,成为镇上数一数二的郎中。
「阿木妹妹,你可愿为了我留下,成为我的结发妻?」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微微皱着眉。
嬷嬷在后头狂拽我的袖子,被我抚开。
「不愿意。
「这里不是我的路,我不愿意为了任何人留下。而且,我不喜欢你。」
话语真诚且直白。
在草原上生活了这么多年,吃着草原上的奶和肉,我早就成为半个草原人。
婉转、含蓄,只会浪费脑筋。
我翻身上马,连头都没回地扬长而去。
「阿木。」侍卫大哥叫住我,「你是真的没看出他喜欢你吗?」
「看没看出来重要吗?他喜不喜欢我重要吗?我只要知道我不喜欢他不就可以了吗?」
侍卫大哥都明显噎了一下。
随后,笑着摇摇头。
「是我在中原待太久了,差点就被同化了。」
我摇摇头:「这是中原文化的魅力,总能在不知不觉间让人相信并认同。
「这里的文化很好,风景也美,但比起这里,草原才更需要我。」
14
走到王都附近的一个小部落,我立刻就用上了所学的医术。
这里爆发了一场怪病。
孩子身上长满了红疹。
起初不疼也不痒,可要不了一天,就会发起烧来。
发烧第一天身体变得绵软无力。
发烧第三天会四肢酸痛,神志不清。
底子好的能撑到第十天,底子不好的,第五天就没了。
部族的巫医对此束手无策。
我用从中原带回来的药材,配制了药剂。
又用针灸之法为孩子们退烧,几天下来,竟然真的控制住了病情。
部落的人对我感恩戴德,奉我为神医。
我就说,学习医术不会没用。
至少,有那么多孩子,不会因此无辜丧命。
这一路上,每到一处我就会支摊义诊。
名声一点点传出去,最后竟传出:「草原上有一位能治百病的神医」。
让我哭笑不得。
15
回到王宫,我刚坐下,连一杯茶都没喝完,蛮夷王就冲了进来。
没有人通报,也没有人敢拦他。
我垂着腿,唉声叹气地抱怨着饿,他就进来了。
毫不意外地,让人送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其中有一整只烤全羊。
说实话,中原的食物吃多了,还真就想这口。
我坐在桌前,大快朵颐起来。
「前段时间就听说民间出了位妙手回春的中原郎中,我一猜就是你。
「每天想着盼着,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看看,头发都急白了。」
朝他的头顶看去还真白了几根。
我放下手里的羊腿,朝他勾了勾手。
「来,让妙手回春的郎中给你瞧瞧。」
他忙不迭地把手往身后缩:「这……没这么必要,我身体硬朗得很,一两根白头发不碍事。你刚回来,应该好好休息。」
「师父乖,快让我瞧瞧,你也不想让我担心是不是?」
他无奈叹气,还是乖乖地伸手过来。
我故作认真地拨开他浓密的头发,仔细看了看。
「嗯……这是用脑过度啊。」
「那该如何是好?要不要吃药?针灸?还是……」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拿起一块羊腿在他面前晃了晃:「多吃肉,好好睡觉!」
他这才反应过来我是在逗他,无奈地摇摇头。
「你呀,果然还是个孩子。」
片刻后,他问:「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吧?」
我啃着羊腿,含糊不清地说:「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百姓的情况,如果他们需要,我就会去。」
「要是孤需要你呢?」
我笑得眯起眼睛,看向他:「那我就会回来,你不是说过吗,我是自由的。我可以自由地走,就会自由地回来。」
16
我回来,他专门准备了一场宴席。
金碧辉煌的王帐内,火光跳跃,映照着满桌的珍馐美馔。
浓郁的烤肉香气与醇厚的马奶酒香交织在一起,充斥着整个空间。
蛮夷王高举金杯,爽朗的笑声在喧闹的王帐中尤为突出。
待众人稍稍安静,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炯炯地扫视众人,朗声道:「诸位,今日设宴,除了庆祝我们秋季狩猎的丰收,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我。
「这位,是我的王后。
「从前王后病着,未曾把她介绍给诸位。
「不要被她的外表所迷惑,她就像是草原狼,看上去无害,其实一对獠牙能把敌人撕烂,我敢说,在座的同龄人,没有一个能打赢他。」
有人不服,王帐内吵嚷起来。
「我不信,我哈儿努可是能打死一头牦牛的人,王后可愿较量一番?」
我微微扬起下巴。
拳头攥得咔咔作响。
蛮夷王刚一点头,我便炮仗一样冲了出去。
一拳直击面门。
他抬手格挡,拳头在小臂留下一道火红的印。
我虽力气不如他,但灵活和柔韧也是力量。
有说「一力降十会」,也有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几番缠斗下,他被我锁着脖子按倒。
蛮夷王抚掌大笑。
「怎么样?我教出来的徒弟,厉害吧!」话语里是满满的得意。
「除此之外,王后的医术也很精湛。你们或许有所耳闻,最近民间追捧的神医,妙手回春,救治无数孩童的,正是她!」
此言一出,王帐内顿时沸腾。
对于现在的草原来说,一个靠谱的郎中,可比一名英勇的武士珍贵。
「王后仁心仁术,心系百姓,实乃我草原之福!」
一位年长的官员率先打破沉默,起身向我举杯致敬。
「王后千岁!」其他官员也纷纷起身,举杯敬我,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我望着众人,微笑点头。
17
之后的日子一直循规蹈矩地过。
我现在也成了别人的师父,每天教几个草原人中原医术,空闲时间就去跑马,练武。
也曾不止一次提出想离开王宫,去民间传授医术。
但每次一开口,蛮夷王就会捂着心口倒下。
「哎呀,孤病了,病得好严重,孤也需要大夫啊……」
一时分不清我们两个谁才是孩子。
某天,我正在教弟子行针,蛮夷王突然带着小王子来了。
小王子比我刚来蛮夷时还小。
按照蛮夷王的审美打扮得毛茸茸的,学着他父王的样子走路。
大摇大摆的。
让我想起那只养在宫里,已经垂垂老矣的小羊。
太像了。
「母亲。」
他跪下,哐当磕了个头,吓了我一跳。
小王子这一声「母亲」让我愣在了原地,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蛮夷王看着我的神情,爽朗地笑了起来。
「这小子可崇拜你了,一直吵着要来见你。」
我蹲下身子,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小王子倒也听话,乖乖地爬起来,站在我身边。
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
「崇拜我?想写医术?」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什么都想学,阿布说你六岁的时候就会一个人骑马了,八岁就能放倒一只小狼,可我什么都学不会。
「肯定是阿布教得不好,我想跟你学。」
说话间,他又扑通一声跪下:
「师父,你当我师父吧。」
我有点蒙,下意识地看向蛮夷王,期望他能给点反应。
可他却不管不顾地看向天空,故意逃避我的视线。
我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但看着小王子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心不由得软了下来。
「你让我想一想吧。」
小王子很委屈,但也乖顺,点点头,默默地爬起来,跟在我身后。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18
三天后的傍晚,蛮夷王拿了一叠信纸来找我。
他坐在桌前,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半晌不说话。
看得我心里发毛。
「怎么了?」
他深吸一口气回答:「中原人频频来骚扰,我把他们打回去了,还咬下两座城池。」
我点头:「战争刚过,确实容易有疫病,你是想让我去边境看看?」
「你似乎对中原没什么感情?那里不是你的家吗?」
「我的家?」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在冷宫时的种种。
馊掉的饭,一日一食,甚至两日一食。
用冬天储存的杂草做的炭。
疯疯癫癫的邻居和骂骂咧咧的管事。
似乎永远过不去的冬天,和永远长不大的腊梅花。
……
学医时的那段经历,都比从前的「家」值得怀念。
「你不是我的家人吗?」
他没回答,而是将手中书信推至我面前。
「近日有细作和中原通信,手下拦截到一部分,信里看到一段很有意思的话。」
他扯起嘴角僵硬地笑笑:「他说你是冷宫里,宫女生的,不是什么公主。」
我眨眨眼,有些蒙地看向他:
「当然,不然谁会让一个真正的六岁公主来和亲呢?
「我以为这是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
「所以……王上,其实是想要一个真正的公主吗?」
原以为冷硬到刀枪不入的心脏再一次抽动起来。
好痛。
好像回到了六岁那年。
周围弥漫的不是浓郁的药草香,而是冷宫里的霉味、冷味、臭味。
似乎还能隐隐窥见头顶玉兰树的枝干。
下一秒,身体被一双宽厚的手紧紧抱住。
他将我按进他的怀里。
「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我只是心疼你,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王后过得这么苦。
「怪不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瘦瘦小小的,好像风一吹就要碎了似的。
「早知道,那时候就应该多杀一只羊。」
我趴在他怀里,听到他轰鸣的心跳声。
心头的冰雪一点点化开。
我抬手,在他的背上轻拍。
「我们是家人,对吧?」
他用力点头,更用力地把我往身体里按。
「是,我们是家人。」
19
接下来的几个月,蛮夷人越战越勇,接连打下数座城池。
没多久,中原派了使臣来议和。
来的人我认识,是多年前送了一抔土的将领。
「议什么和?不议和!杀到他们都城区,把皇帝一家老小杀了给你报仇。」
我制止他:「不好。
「且不说中原百年基业难以撼动,百姓们也要跟着受颠簸和战乱之苦。
「中原的孩子,草原的孩子,都会死。
「我努力学医就是为了草原上能少死几个人。
「草原上如今最大的问题是衣食。你让他们送钱送物送粮食来,先度过这个冬天再说。
「至于明年,我和嬷嬷学了一些,养蚕制桑种田务农的本事,也能帮得上忙。
「不要打仗,不要让这世上再多一些流离失所的孩子了。」
他沉思良久,二话不说地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就是和各部落的首领,和各位官员吵架。
终于,在使臣到来的第 12 天,商讨出了结果。
「议和吧,就当为了草原的孩子。」
20
「孤年近半百,半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两国的和平,孤只能护住一时,护不住永远。
「草原人善战、恋战,战争流的血只会让他们更疯狂。
「所以,这个国家需要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来引导,你是王后,你有这个责任。
「阿满,就当帮帮孤,就收下那小子吧。
「他每天见到孤就问:『师父答应收下我了吗?』孤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你就答应他吧。」
我看着蛮夷王那满含期待的眼神,心中一软,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我便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教导小王子的任务中。
我把蛮夷王教给我的一样样交给他。
不知是不是我天生就有做先生的天赋,他跟着我的时候,学东西确实要快得多。
一年后,嬷嬷倒下了。
在病床上辗转了一个月后,彻底离开了我。
她在时话很少,可她一走,竟觉得身边冷清下来了。
我学着嬷嬷教给我的那样,仰头看天上的云,希望云能带走我的眼泪。
草原的云真高啊。
那一天,是草原时隔一个月第一次下雨。
又过了两三年,蛮夷王也病倒了。
原本山一样的人,倒下后也只是扁扁的一片。
小王子监国一年。
似乎是看到了小王子却有能力,他彻底放松下来,病气便排山倒海地将他淹没了。
最后,我和小王子守在他的床边,心中满是不舍。
我们哭着,他笑着。
他走后,王宫中已经再没有什么能留下我。
于是,我和新王请辞离开王宫,再次化名阿木,游荡江湖。
时隔数年。
冷宫里那方小小的天地,终于变得辽阔起来。
无边无际,璀璨且永恒。
完
来源:柠檬短篇小说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