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王宝强写歌、和范伟拍戏,一个书店老板的娱乐圈闯荡记

摘要:他拒绝深刻的话题,反而会兴致勃勃地跟你讲起潜藏在生活里的具体:分享童年听过的彝族调调,介绍田间地头常见的葵草和土豆;在谈到自己拍摄的舅舅、奶奶和天真的彝族孩子时,又满怀宽厚而诗意的爱。

跟莫西子诗聊天,很像在跟一个久未碰面的朋友闲谈。

他拒绝深刻的话题,反而会兴致勃勃地跟你讲起潜藏在生活里的具体:分享童年听过的彝族调调,介绍田间地头常见的葵草和土豆;在谈到自己拍摄的舅舅、奶奶和天真的彝族孩子时,又满怀宽厚而诗意的爱。

对大多数人来说,了解莫西子诗还是2014年,他在《中国好歌曲》中获得了亚军。后来十年,他做音乐,获得过华语金曲奖;做演员,参演了《断·桥》《河边的错误》,还为《八角笼中》等电影制作歌曲。

“彝族”身份是他最鲜明的标签,而这一切都指向那遥远的故乡——大凉山。这让莫西子诗身上带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他明明身处娱乐圈,却又好像游离在外。

莫西子诗远行的路径,与很多漂泊的游子相似。大学毕业后,他带着对远方的悸动前往上海、北京等大城市,辗转做过翻译、导游、幼儿园老师……直至写出第一首彝族歌曲《不要怕》,决心专职做音乐。回首望去,故乡变得既亲密又疏离,也随着时光的流逝换了一副面貌。

近几年,莫西子诗重返大凉山,拍摄了许多家乡的照片,与他的诗歌一起,收录在摄影集《自然的孩子》中。借由新书出版的机会,我们与他聊了聊童年、大凉山、音乐以及回归。在镜头里,大凉山时而天真如孩童,时而炙热如火焰,古朴和现代在这里交织。

离开故乡的那些时刻,莫西子诗重新理解和拥有了家乡,并将之化作生命里珍贵的锚点。或许正如他所说:当我们走出家门时,其实已经在寻找归宿了。

从“黄瓜烙饼”到华语金曲奖

很多人认识莫西子诗是从《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这首歌开始的。

在《中国好歌曲》的舞台上,他穿着衬衫弹着吉他嘶吼道:“今生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怀里的吉他仿佛指向自己胸膛的猎枪,莫西子诗微眯着眼睛晃头,虔诚一如爱情的殉道徒在自白,唱得决绝又凄美。

《中国好歌曲》上的莫西子诗

凭借这首歌,莫西子诗红了。节目的镜头还捕捉到他的家人们,她们身穿彝族的传统服饰,深蓝色的绣花衣和百褶长裙,配戴银饰。从此,“彝族歌手”也成为印刻在莫西子诗生命里的鲜明标签。

真正让那莫西子诗踏上音乐道路的,正是一首彝语演唱的歌曲,《不要怕》。

《不要怕》歌词大意

那时,莫西子诗还在北京当导游。日子艰苦,黄瓜就着烙饼就是一餐。漂泊在外,他陷在不适合自己的工作里,内心充满对未来的迷茫。

《不要怕》是莫西子诗写的第一首歌。当时,他在朋友的店里闲聊,偶然兴起用音乐抒发感受,哼唱之后才发现竟是一首彝族小调。那是让莫西子诗决定做音乐的时刻,自然流淌出的彝族歌词和旋律,像故乡的雅砻江水一般在他的脑海里翻腾。

2012年,同为彝族歌手的吉克隽逸在《中国好声音》总决赛的舞台上演唱了《不要怕》,深沉宁静的音乐打动了观众。莫西子诗没想到,“用自己的母语创作,会受到大家这么多的认可”。两年后,他也在舞台声名鹊起。

多年来,莫西子诗一直坚持音乐创作。2018年,他凭借第二张专辑《月光白得很》获得华语金曲奖最佳制作人。此后,他又陆续参与影视歌曲的制作。“音乐已经自然地融入我的生活,和我密不可分。”

跳出音乐人的身份,最近几年,大家了解莫西子诗常常是通过影视作品。

莫西子诗自称是素人演员,“没有太多技巧,只是把自己对于生活的观察、角色的理解注入到表演中”。他在大学期间就读过《河边的错误》,感到“朦胧的、旧旧的、有点阴郁”,当他第一次看到拍摄现场掉漆的告示栏、杂乱的线缆、半人高的枯黄芦苇,一下子就被拉回到小说的情节里,“好像穿越回到我的90年代”。

莫西子诗在《河边的错误》中饰演王宏

而在《断·桥》里,有一场夜戏,范伟饰演的朱方正要把莫西子诗饰演的闻亮灭口。这部电影是莫西子诗第一次演戏,拍戏那天,因为走位危险,他很早就到片场准备。开拍时,人工降雨铺天而下,争执中,朱方正狠狠推了闻亮一把。尽管做足了心理建设,莫西子诗还是大头朝下,猛地摔进了深坑。这场戏太过真实,一遍就过。

做音乐是“最放松最合适的事情”,而和演员对戏,是动荡的、充满戏剧化的。对莫西子诗来说,无论是拍戏还是做音乐,都是全新的创作,能够激发新的思想和情绪。它们同样关乎自我表达,即使是跟自己差距很大的题材和角色,他在创作时也注入了自己对生活的理解。

藏进照片里的乡愁

与每一个在外打拼的游子一样,那些年,莫西子诗也回去过大凉山,但从未长时间地停留。在大凉山的腹地,山峰在晨曦中苏醒,起伏的线条如同岁月的皱纹。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在翠绿的山林间,一直照到红墙黑瓦的彝族村落里。

那是莫西子诗生活于都市的高楼之间,只能在梦里才能看到的场景。一直到2020年,疫情影响,他索性决定回故乡长住。

这些年,大凉山修了很多道路和桥梁,村子内外都在拆迁。机器轰鸣,挖掘机的铲斗挥动着,瓦砾与尘埃在空中飞舞。轰隆隆的高铁也开进了山区,搭载着许多陌生的面孔。仿佛半个多世纪前青山机场的搭建声响起时,大凉山的速度就再没降下来过。

一次,莫西子诗路过一个古老的村落,看到几个孩子把装肥料的塑料袋团成了一个球抛着玩。球在澄蓝的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孩子们被牵引着抛接跳跃,在光秃秃的地面上兴奋奔跑。他们身旁是萧瑟的枯草,不远处的村庄里,几堵残破的墙壁,裸露出木质的骨架。

轰鸣的高铁和现代化的机场,离“音乐人”莫西子诗很近,却让他对大凉山产生了疏离感。直到这群无忧无虑的孩子,把他拉回到匮乏但快乐纯粹的童年。莫西子诗觉得,这才是他熟悉的故乡。

莫西子诗情不自禁地按下快门,这张照片也成为摄影集《自然的孩子》的起点。

《自然的孩子》,千寻Neverend2024年9月出版

从那段时间开始,莫西子诗就一直把一个“傻瓜相机”(理光GR)揣在身上,看到打动他的场景就按下快门。他没有给自己定下明确的目标,害怕因此会畏首畏尾。

他拍下了雨中的支格阿尔(彝族英雄)雕像。这位英雄骑着威武骏马,手中高举燃烧的火把。许多车辆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停驻在雕像脚下,密集排列的现代车辆与古朴威严的雕像共同构成了一幅魔幻的图景。

雨中的雕像

火把节当天,他拍下了山坡上边喝酒边聊天的男人们,在外部世界早已对短信和表情包交流习以为常的今天,酒水仍是传统村落里开启对话的钥匙。

聊天的男人们

他的镜头还捕捉到深蓝色的葵菜,那是大凉山人世代相传的染料;还有遍地种植的土豆,在交通不便、物资匮乏的过去,村里很多人都是被土豆养大的。

彝族人餐盘里的土豆

莫西子诗很喜欢拍人的特写,给自己的舅舅也拍了一张。照片里,舅舅戴着毡帽,嘴里含着烟,脸上的皱纹如同沟壑般深刻。

舅舅

莫西子诗让朋友给自己和一位认识许久的奶奶拍下合影,奶奶戴着草帽,总是出现在乡间村头,像扎根在大凉山上的一棵树。

莫西子诗与奶奶的合影

他还记录了市集上襁褓里的婴儿,乡间小路上牵着手走的母子。在大凉山,从没有人躲避他的镜头,他拍下的是一张张坦诚的不设防的脸。

摄影集里还收录了一张已故父母的旧合影,那是这一次莫西子诗在家中偶然发现的。在书中,他写:“现在,只要一想到你,泪水,就铺满了整个原野”。

大凉山上的放养童年

照片凝固的是此刻,却带莫西子诗回到童年,有父母、伙伴,和丰富而慷慨的大自然。

玩耍是孩子的天性,在大凉山这样得天独厚的环境中,莫西子诗随时都能找到乐趣。春天去山上野炊,夏天就该去游泳,秋天用收割的稻草去搭建自己的秘密的基地,冬天在雪地里设置陷阱来抓鸟。

冬天,气温趋近零下,水温更是冰冷刺骨,孩子们把冬泳当作一种勇气挑战。

莫西子诗拍下的孩子们

大家聚集在河边,互相鼓励着对方先下水,但谁都不敢成为第一个。于是,他们在河边生起一堆火,再准备一些干辣椒轮流啃食。等到辛辣刺激着味蕾让人全身发热,孩子们就鼓足勇气,一跃而下。冰冷的河水总是会很快让他们清醒过来,迅速弹回岸边,如此循环往复,河水刺骨,但他们乐此不疲。

火把节始终是大凉山孩子们最期待的一项活动。因为危险,大人们平日里绝不允许孩子们玩火,只有在火把节这天,关于火的禁令才得以解除。孩子们穿着节日的盛装,在人群中穿梭。火光如同一条条金色的河流,在黑暗中流淌。在广场中央,人们围绕着巨大的篝火跳舞,每个人的笑脸都被照亮。

在彝族人的心中,火是神圣的。节日来临,童年的莫西子诗总是很激动,仿佛被赋予了某种使命。他跟伙伴们举着点燃的蒿子,用彝语高喊:“沙哺哆沙耶哆(瘟疫退散)”,祈求驱赶灾祸、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火把节的场景

这种富有节奏的音律,广泛地融入彝族人的重要庆典乃至日常生活,人们称之为“调调”或者“说唱”。村里的老者坐在门槛上,能够即兴地创作动听的调调。田间劳作的青年,一边插秧,也会一边用欢快的节奏说唱。婚丧嫁娶等仪式里,彝族说唱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年幼的莫西子诗也无数次在父亲的口中,听过这种古老动听的音律。

那时,他没有意识到这也是音乐,只觉得这些调调是彝族人生活的一部分,和大凉山的流水与游云一般稀松平常。

在莫西子诗的记忆里,真正爱上音乐是在初中,那时大街小巷都播放港台歌曲,从“四大天王”放到小虎队。年轻人流连于音像店,聆听追逐着大山之外的声音。

莫西子诗的哥哥喜欢张学友,他也跟着开始听港台流行音乐,为买一盘磁带,他们会存很久的钱。再后来,他慢慢爱上了摇滚。直到用母语写出生命里的第一首歌,莫西子诗才发现,民族的音调一直深埋在自己的身体里。“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小时候的调调和说唱也是音乐,人可能就是要兜兜转转走了很远,才能发现自己身上很珍贵的东西”。

“远行之后,我才开始理解故乡”

回到大凉山,莫西子诗发现,传统调调和说唱正从彝族人的生活里消失。

小时候村子里有人结婚,家家户户都用说唱来送亲,新娘由女方家护送到男方家。在宽敞的院子里,双方派出的代表分别站定,随着鼓点的节奏,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即兴创作歌词互相挑战,好似一场妙趣横生的爱情博弈。围观的亲友不时发出赞叹,孩子们则在一旁嬉戏。这种传统的仪式有时可以持续好几天,婚礼也成为彝族年轻人相互走动和交际的机会。

如今的婚礼,大多简化为在饭店里宴请宾客,收取礼金,有时会安排一些简单的表演,但仪式结束后就人去楼空。

拆迁同样改变了很多事情。

之前,彝族人世代生活在山区,依靠放牧、养殖和种植农作物维持生计。老房子多为木质结构或夯土建造,冬暖夏凉,方便村民们在固定的地点进行农作物种植和家禽养殖,并根据季节的变化调整生产和生活的节奏。拆迁之后,面对焕然一新的居住环境时,村民们一开始是茫然无措的,物质的丰富没能填补上内心的空白,反而让空虚感愈发强烈。

莫西子诗无比怀念那个一览无遗的故乡,树上青绿的苔藓与爬藤,山间清甜的野果,夯土房燃起的炊烟,嗷嗷待哺的小鸡……这些景象就像荒路上玩耍的孩子们,都拥有最天真质朴的面孔。但他也知道,故乡和自己,其实都行驶在时代的高速路上。

乡间的大白鹅

谁都在回望,但谁都只能往前走。

回乡后的莫西子诗想要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做些什么。2020年4月,他与本地的年轻人在西昌市火把广场的空置排练厅举办了第一场文化沙龙活动,主题为“婚姻与性别”,讨论凉山社会中的高额彩礼现象及不同性别在婚姻中的角色等话题。此后,“赶场拉咯”复古集市、“坝坝电影”观影会、“盛装Party”分享会等文化活动,也在他与伙伴的组织策划下出炉。

也是那一年,他开始动手装修书店,将300平米的空间分隔为阅览室、陈列间、咖啡馆、吧台和院子。两年后,米地书屋正式开业。“我始终觉得艺术是很适合大凉山人的,这里也需要一片艺术的土壤。我希望把我见到的东西带回到大凉山。”

米地书屋,图片由莫西子诗提供

莫西子诗想象着,如果某个孩子因为看到一幅画或听到一首歌而触发了灵感,也许就能因此踏上艺术的旅程。许多人认为这些举措不过是自娱自乐,没有实际意义,但他仍然希望大凉山人能够通过艺术得到触动,并借此改变自己。

因为工作,莫西子诗时常要离开大凉山,他看见车厢里满载着外地的游客,他们穿着各异,说着不同地区的方言。这和他第一次离开家时已经不一样了。那时绿皮火车上满是大凉山人的面孔——皮肤黝黑,五官深邃,身穿民族服饰,讲着彝语。

路上的彝族孩子

很多个瞬间,一个强烈的冲动曾涌上他的胸口,他想跑到这些外地朋友面前问问:你们来自哪里?为什么来到我的故乡作客?

最终,他压抑住了,这实在不符合他在现代社会习得的礼仪。列车像风一样驶过,乘务员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又是一个新的目的地到站。

来源:破局者Bre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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