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只是有一点哈,我爹可不是省油的灯,当初你跟他说好的事,现下却要反悔,那就得小心他手里头的兵权了。”
他笑着对我说,皇后不能是你。
“我知道啊,你喜欢柳柔柔嘛。”
我一边嗑瓜子,一边漫不经心的朝他看去。
“只是有一点哈,我爹可不是省油的灯,当初你跟他说好的事,现下却要反悔,那就得小心他手里头的兵权了。”
傅时听我说完,本是带笑的脸竟有一瞬的阴沉。
他看了我半晌,方才慢悠悠的起身,而直到离去前也不曾再说什么。
(一)
我是傅时他爹赐婚给他的正妻。
要我说,这是他赚了。毕竟不是每个皇子都能有个手握重兵的岳父。
那时我瞒着阿父,悄悄去了踏青宴,为的就是看看我这未来夫君长的到底是骡子是马。
宴席觥筹交错间,我偷偷跟在侍女身后,透过一扇屏风看他。
只是白纱不易透光,我伸着脖子看了半晌,也没能看清傅时的相貌。而脚下一个不稳,竟将屏风推倒,更可怕的是,傅时被这迎面而来的屏风砸倒在了地上。
他捂着头直哼哼,一张俊脸都气成了猪肝色。
我也是心大,还敢淡定的蹲在他一旁,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诶,死了没啊?”
他疑惑的朝我看来,颇有些呆呆傻傻的样子,
“你是谁啊?”
闻言,我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而后吧唧一口亲在了他的脸上,
“你未来的亲亲娘子~”
傅时捂着脸愣在了原地,缓了好久才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我,
“你你你你!怎的如此轻浮!”
(二)
同他成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原来他十分不喜欢我。
我只以为是他害羞,毕竟我俩天地也拜了,洞房也入了,就好比你菜都吃完了,最后告诉厨子,爷不乐意吃这个,今儿个就不给钱了。
这谁能想的到?
在我脑子还不清醒的时候,为了这位俊美的夫君,可算是吃尽了苦头。
他喜欢琴棋书画,我就苦学古琴半月余,自信堪比魏晋风流,才抱着琴一脸嘚瑟的在他面前弹奏。
这处亭子风景十分好,落英垂垂,杨柳抽条,端的是一副好风景。
我迎风洒泪,情意绵绵的弹起一首凤求凰,自觉满腔爱意,掏心掏肺。结果他一口茶水喷在我脸上,把我爱意的小火苗浇了个透心凉。
“王思阙,你锯木头呢?”
呵呵,我锯你三条腿儿你信不信?
罢了罢了,为了你这张脸,我忍!
后来,我心想你不喜欢我弹琴,那我给你跳个舞总成了吧。
大冷的天儿我穿了个红纱裙,为了美艳动人还专门露了个胳膊露了个腿儿,结果你猜傅时来了句什么?
他说,
“王思阙,看不出来啊,你这身腱子肉还挺结实的。”
好在没过几秒他就改了口,还笑的一脸纯良无辜,“说错了说错了,此乃天上舞,人间几回闻啊!”
这就对了嘛,我十分满意的放下了手中那对大铁锤,心想我这夫君总算是没瞎了那双眼。
其实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可真是爱惨了傅时,虽然王思芸说,我就是馋别人身子。
王思芸是我阿妹,她自小就长得漂亮,及笄后便被冠以京都第一美人的称号。
可惜这人在外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在内就是个妥妥的芝麻汤圆,黑心的,黢黑黢黑的那种。
“那你不图别人身子,你还图什么?图他娇弱打不过你?”
王思芸躺在贵妃椅上,眯着眼一下一下的打着扇子。
“话不能这么说,夫妻间偶尔打闹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那榻上美人掩唇笑了笑,随即以手扶了扶欲坠的步摇,
“阿姐,不是我说,自你与姐夫成婚以来,他都往府里跑了多少趟了?回回都是抱着阿父的大腿哭的撕心裂肺,直说要休妻。”
我听的一愣,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这个龟孙儿居然敢休妻!看我打不断他的腿儿!”
(三)
而我俩成婚的第一年,宫里头便搞了次春狩,那时傅时他爹都一把年纪了,还拖家带口往西山猎场赶。
你说他自己逞能也就罢了,还非得叫上几个儿子一起去打猎,说是要打只鹿来供众人分食。
可您那几个儿子,一个赛一个的文弱,您没事老折腾他们干什么,这下好了吧,雄鹿没有了,倒是窜出几只黑瞎子。
我见势不妙,扛起傅时就往围场外头跑,他在我肩头被颠得七荤八素,还不忘捂住嘴死死维持住皇室风范。
“王思阙你慢点儿啊!想当寡妇啊你!”
我头上青筋暴起,但还是耐着性子把他一把丢到大宛马上,随即一个骑跨上马,便带着他往外围逃去。
可那几头黑瞎子跟疯了一样,硬是往我们这头跑,迫于无奈,我只好从背后抽出刀,下马前还安抚似的拍了拍傅时的肩,
“亲亲夫君,骑马你总会吧!可别被甩下来了哦。”
他一脸惊恐的看向我,随后死死攥住我的衣袖。我打赌,这是他这辈子对我最依依不舍的一次。
而后我翻身下马,还不忘在马屁股上使劲儿一拍,马匹受惊,随即便撒开了蹄子朝远处奔去。
“王思阙你好样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怒喝硬是了惊起林中鸟雀。
啧,我这郎君真是好弱,算了,谁叫我喜欢呢?
三个时辰后,王思芸带着侍卫来找我,那时我背靠一颗大树,而周围的黑瞎子则死了个遍。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胸前全是血淋淋的伤口,按后来王思芸跟我描述的,那就是进气比出气少,就差下一秒见阎王去了。
此后数月,我都躺在床上发霉,而傅时还算有点儿良心,还知道来找我聊聊天。
“来,今天咱们来讲《书》,话说《禹贡》这一篇,那可是寓意深刻,佳作一篇啊!”
“小王啊,你听我说,这样...”
要不是我动不了,我一定要把你的狗头按在地上暴打一顿!
微笑:)
(四)
这么吵吵闹闹几年,弄得整个京城都知道傅时是个粑耳朵,王妃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故而傅时的那些兄弟已经很久不约他出去逛青楼了,毕竟谁也不想在听小曲儿的时候,见到自家弟妹一手一个大铁锤,把怀里的小美人儿吓得花容失色吧?
旁人也就罢了,主要是自己还跟个鹌鹑似的躲在美人儿后头,这岂不是堕了皇族的颜面?
种种因素的制约之下,傅小伙子总算是跟那些风花雪月再不沾边。
他的兄长们也只好在中秋,元旦之类的日子里,给可怜的弟弟送些糕点,用以安慰安慰这倒霉孩子。
不过,很可惜,那些糕点汤水之类的东西,全进了我的肚子。
每每看到傅时被我气的跳脚,还一副本皇子不同你这无知妇人计较的傲娇模样,我就觉得欺负他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而两年后的某个冬日,我给傅时添了个小崽子,那是个女孩儿,模样同她爹一样秀气好看。
傅时当时揣着手蹲在门口整整一日,每次想悄悄扒门缝瞧一眼的时候,就被我爹一巴掌狠狠拍在后脑勺上。
“你看个屁!一个大男人扒门缝像个什么样子!”
后来王思芸来的时候,就看到俩大男人撅个屁股,跟做贼似的扒着个门缝往里头看。
“岳父大人,你看得见小王不?”
“奶奶个腿儿,你说呢!挡都挡完了,还看个锤子!”
王思芸面无表情的站在他俩后头,忍住了一人一脚的冲动,只轻轻咳嗽了一声,
“阿父,姐夫,麻烦让让。”
(五)
那刚出炉的小崽子,被她爹稀罕的不得了。
具体表现在,傅时从侍女手里接过自家女儿的时候,面上严肃的好似在面对什么国家大事。
我无意中瞥他一眼,却差点被他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傅时,那是个孩子,不是个物件儿!”
谁家接孩子用双手手掌接啊!
刚初为人父的傅时,被我吼得一愣,面上的汗出的比我这个刚生完孩子的都多。
只见他全身哆嗦着,犹豫的将手掌翻转,变作手背朝上。
我:???
我想和离,丧偶的那种:)
等到小崽子满月,傅时便兴高采烈的冲到我房里,说给孩子取好名字了。
“我想好了,古诗有言,‘亭亭七叶贵,荡荡一隅清’,多文雅!”
我心想傅时不愧是个文化人,取个名字还得有个典故。
“夫君,你真厉害,” 我撑着下颌,一脸崇拜的朝他看去,“傅亭亭这个名字真好听!”
谁知他竟鄙夷的看我一眼,
“小王,你也太俗了。我的女儿,怎可取这么个毫无特色的名字?”
“我给她取名傅贵,是不是听上去就很费银子?毕竟花的多才有我皇室风范!”
我看你是有那个大病!
沉默了半晌,我才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朝他看去,那嘴里硬生生的说道,
“夫君,咱们还是改改吧!”
他却笑的一脸憨厚,“小王,你在说什么啊?我才去了趟宫里,乖崽的名字都入了玉碟了哦!”
!!!
好孩子,阿娘想来想去,还是给你换个爹爹吧。
(六)
我本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哪怕傅时并没有那么爱我。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俩孩子都有了,他还能翻出天去不成?
但随着柳柔柔的归来,某只无形的手往我脸上招呼了那么几下子,差点儿没给我脸打肿。
傅时用行动告诉我,他是属蚂蚱的,还真能翻了天去。
那时正是牡丹盛放的季节,宫里头举办了一场花会,而男女不同席。
我与傅时在长廊下头便分开了,他一甩衣袖便转身潇洒的离去,而我则跟在宫人后头慢悠悠的前往宴席。
路上便碰见了一位娇弱少妇,她垂头捻起一朵魏紫,姣美的侧脸竟比她手中牡丹还要美上半分。
待我走近,她便抬头朝我看了一眼,那眼中情绪莫名。我还有些奇怪,却见她朝我略一福礼,柔声道,
“妾为崔氏妇,名柳柔柔,见过四皇子妃。”
我抬手命她起身,却并不打算与她多话,只淡淡留下一句,
“下次问安最好直接些,别加上你的名字,我记不住的。”
她的脸白了一瞬,却仍抿着唇低声答是。
后来我总是想,要是当时我知道这小瘪犊子是来给我下马威的,那她肯定当场就得被我扒了那层绿茶皮。
但是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和傅时勾搭上的,只是某天我在家里陪女儿玩耍时,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上头说傅时在外头有人了。
我本来是不信的,可谁叫傅时归家时,那股茉莉花香味儿熏得连狗都跑的老远。
三日后我便抄上家伙事儿,尾随在傅时后头,见他做贼似的进了京郊的一处宅子,随后柳柔柔迎了出来。
格老子的,你偷吃就算了,还敢偷个有夫之妇!
我面无表情的将手中大锤往门上一砸,咣的一声便将那两人吓得差点儿没抱在一起。
哦说错了,傅时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柳柔柔则梨花带雨的扑进了他的怀里。
许是温香软玉在怀,傅时虽惨白着一张脸,却还是很有骨气的挡在了柳柔柔跟前。
“小王,你先把铁锤放一放,听我解释!”
闻言,我便从容的丢下锤子,任凭它在地上砸了个大坑出来。
“说吧。”
说不出个花儿来,今日我便送你早登极乐。
“柔柔是我青梅竹马的妹子,她之前嫁给了崔相家的小儿子,后跟随夫家去了外地,最近才回来。”
“你是不知道,她那相公暴虐成性,老打她!我看不下去,才将她接来这处宅子躲一躲。”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往我心里添一把火。
“傅时你能耐了啊,你是她爹还是她娘?婚事都要管一管,我怎么不见月老庙把你这张大脸供在香案上头拜一拜呢?”
“还青梅竹马的妹妹,那我给你找几个好兄弟怎么样啊?”
他气的满脸通红,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我见他一副誓要与柳柔柔共存亡的鬼样子,便气的不打一处来。
傅时,你把她护在身后,生怕我伤了她。可我与你成婚这么多年来,却不见你有哪一日心疼过我半分。
我也是人,也会心痛。
(七)
那日之后,我便堵着一口气,窝在屋子里不同傅时说一句话。
他也是淡定的很,自觉没有半分错。平日除了逗逗女儿玩,便跟没事儿人一样在院子里溜达。
如此僵持了半月,便到了贵儿的生辰。
那天早上,傅时早早的来了我的房间,将一把长命锁挂在女儿的脖子上。而后便扭扭捏捏的自袖中拿出一块玉佩,递到了我跟前。
“送...送你的。”
我愣了愣,同他成婚这么多年,别说玉佩了,他连朵花都没送过。就连我的生辰,也只是吩咐管家意思了下。
但见他有些羞赧的样子,不知为何,那沉了几日的心情便好了许多。
但一切的好心情,都在见到柳柔柔的时候瞬间土崩瓦解。
我将傅时拉到僻静之处,几乎是怒不可遏的问道,
“你把她带来做什么?我可不记得给她送过请帖!”
傅时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低三下四的说道,
“她好久没出来了,这不也是听说贵儿要过生辰了,便备好礼物来庆贺贵儿的生辰吗?”
“你别这么小气,人家是一片好心。”
我连气都气不出来了,只觉得心头一片苦涩,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随后我便丢下傅时,失魂落魄的朝后花园走去。
哪知柳柔柔跟阴魂不散一样,在我一肚子火的时候,就那么巧合的出现在了长廊下。
我冷着一张脸,本不愿与她多言。却见她柔柔弱弱的走到我跟前略一福身,轻声道,
“王妃娘娘,许久不见啊。”
见你个大头鬼,看爷理不理你就完事儿。
我一挥衣袖便打算转身离去,却被她一把拉住,
“娘娘,我是奔着王妃之位来的。你也知道时哥哥眼里没有你,那何不早日退位让贤,我还能善待你的那个女儿。”
我被她拽的一个趔趄,但听完她这番话,便觉得不可思议。
“柳柔柔,你失心疯了不成?”
她却并不答话,只笑的越发温柔。
这个疯子,我心中暗骂一声,手上更加用力,试图将我的手臂从她怀里挣脱开来。
但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柳柔柔便自行松开了手,顺着那股拉扯的力道朝后倒去。
“柔柔!”
傅时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倒在地上的柳柔柔抱在怀里。
“傅时,她不过摔一跤而已,你就这么紧张,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你娘呢。”
我立在一旁凉凉说道。
谁知傅时竟转过身冷冷看着我,快步离去前,只留下一句,
“她有了身孕,这孩子保不保得住还需另说。”
“王思阙,你竟恶毒如斯,连孩子都不肯放过。”
我愣了愣,随后朝地上看去。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摊血,而血迹一路蜿蜒,顺着柳柔柔的衣摆滴答而下。
她被傅时抱在怀里,只露出半张苍白的面容。
“时哥哥,我好痛...好痛啊。”
可她除了在傅时怀里呼痛,竟还趁他不注意之际,朝我挑衅一笑。
我王思阙长到这么大,还真没受过这种委屈。
故而我快步冲上前,揪住柳柔柔的衣领,给了她一个大大的耳光。
傅时被我这一手搞得人都呆在了原地。
“你!”
你什么你!你以为你跑的脱?
在傅时还没反应过来之际,我左右开弓,给他脸上甩了两耳光过去。
呵,一左一右,才对称。
(八)
半月后王思芸来我这里话家常,谈及柳柔柔时,便冷冷笑道,
“烂了心肝的畜生,连腹中孩子的性命都敢拿来算计。据说经了这一遭,她日后怕是再难有孕了。”
我靠在榻上,拿了布偶小老虎来逗自家闺女儿玩耍,蓦的听了这一嘴,却也不想多作反应。
“阿姐,你不知道,她那夫君其实对她还挺好的。但谁叫姐夫现在是个香饽饽,她这不就上赶着自荐枕席了吗?”
傅时年幼时因体弱多病,被太医断言活不过十岁,故而那时宫里的皇子公主都不爱同他玩耍,连小小伴读都敢下他的面子。
柳柔柔当时也不过五六岁,便晓得如何收买人心。即使是大家都不待见的傅时,她也能面不改色的与他谈笑叙话。
不得不服,这小小年纪便是养鱼的一把好手,看来她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而待她及笄后,便凭着一身出神入化的绿茶功夫,将京中的公子哥儿迷的神魂颠倒,可惜,当时却并不是她择婿的好时候。
毕竟这位的野心,可是入主中宫。但那时傅时头上的三位哥哥,都各自有主,院子里也被塞满了各方送来的美人。
这雄心壮志还未来得及施展,便夭折在了半路上。
此后匆匆出嫁,便早早地远离了京城这个浮华的名利场。
哪知几年后,傅时这个走狗屎运的,不止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他那原本铁石心肠的老爹也不知为何父爱泛滥,就差没把储君之位捧到傅时这个老来子跟前了。
其他蠢蠢欲动的“妹妹们”,都被我赶的差不多了,毕竟连傅时这个当事人都不主动,那再多的牛鬼蛇神都进不了这府里。
只有柳柔柔是个意外,要是按如今京城里最流行的话本子所述,她便算是傅时的白月光,小青梅,而我就是那个棒打鸳鸯的原配。
可我王氏女向来爱憎分明,感情上绝不拖泥带水。若傅时只是寻常公子哥儿,我定要与他早早和离。
可惜,皇族婚姻从不是儿戏。
“别管他们了,这些腌臜事听来还污了咱们的耳朵。”
我自案上从容的取过一盏茶,嘴里却十分冷淡的说道。
王思芸勾唇笑了笑,心道我这阿姐,最是心狠不过,爱之欲其生,而恶之则欲其死。
(九)
半年后的皇宫夜宴,我将女儿交给奶妈之后,便穿戴好属于王妃的翟衣,驱车前往宫中。
因着还得在人前装装样子,不得已之下,我还是进了傅时所在的马车。
他端正的坐在上头,见我进来时先是瑟缩了一下,而后便挺直了脊背,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我漠然的瞥他一眼,之后便一路沉默,连个眼风都不曾递到他跟前。
许是见我这幅冷淡的样子,有些稀奇。他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道,
“柔柔的孩子没了,你不要自责,我替你跟她道过歉了。”
“我知晓你应当不是故意的,那日我急了些,说出的话也并非我本意。”
好家伙,我这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瞬间又被这狗东西说的话点着了。
“傅时,你哪只狗眼睛看出我自责了?报应不爽,她这是活该!”
不等他多作反应,我便一脚就把他踢下了车,随后扬声吩咐车夫跑快些,这月工钱翻番。
待到他灰头土脸的入了席,便死死梗着脖子,再不同我说一句话。
正好,我也落得个清净。
意外是突然发生的,我喝了宫人呈上的寒秋露,便突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当即便觉喉头泛起一股甜腻的血腥气味儿。
我强撑着想要站起来,却在下一刻当着众人的面直直倒下,而昏过去的前一刻,我看见傅时惊慌失措的朝我奔来。
麻蛋,莫挨老子!
三日后的皇子府,我躺在床上,于一片混沌中微微掀开一丝眼帘。
王思芸守在我旁边,见我醒来,便着急忙慌的唤太医进来。
我见她一副眼眶红红的样子,便虚弱的朝她笑道,
“芸娘,你哭过了吗?”
她不答话,只将头埋在我的脖间,那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阿姐,太医说若你熬不过昨晚,便要我们准备后事了。”
她话音刚落,便见傅时带着太医冲进来,与向来翩翩公子的形象不同,今日他眼下一片乌青,连下巴处都冒出一层黑青色的胡茬。
看上去就像是刚从天牢里放出来的一样。
我扭过头,只觉多看他一眼都玷污了我纯真的双眸。
他见我这样,便揣着双手,委委屈屈的蹲在墙角,再不发一言。
太医替我号过脉之后,便抚着胡子笑道,
“性命无虞,娘娘尽可放心了。”
还不待我张口,便听王思芸拽住太医的衣袖,急切的问道,
“医士,是否那寒秋露中有毒,有人想要害我阿姐?”
太医却摇头道非也。
“在下查过王妃的那杯寒秋露,并无下毒的迹象。”
“不过娘娘确实是中了毒,此毒名为乌头。是一味慢性药,与杏仁一道服之可致身体虚弱,最后不治而亡。”
“而此药平常却无法发现,只是若与寒秋露之类的寒物同食,则会提早诱发药性。娘娘这是因祸得福啊,若药性再积累个几年,怕是连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王思芸听完,便皱起眉头,奇怪道,
“不对啊,我阿姐自小就不爱吃杏仁,怎么可能会因杏仁混上乌头中毒呢?”
蹲在墙角的傅时在这时探出半个脑袋,愣愣的问,
“小王不爱吃杏仁吗?可是我阿兄送来的杏仁酥,都被她抢完了啊。”
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突然闭了嘴,面上泛起一片惨白。
太医也觉不妙,拱手后便立马开溜了。
“我...我阿兄...”
他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完整一句话。
“小王,你知道对不对?”
“那你为什么要吃,我们去告诉父皇,让他为我们做主啊!”
我冷冷看了他半晌,才开口道,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老娘瞎了眼才看上你这么个玩意儿。”
“就今上那大事化了,小事化无的性子,只要你那几个好兄弟不谋反,他管你们怎么斗。”
我那时爱重傅时,也因猎场之事对他那几个兄弟心生怀疑,故而明明知晓糕点有异,却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个干净。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让背后之人以为此计得逞,便不会再暗中给傅时下绊子。
缩在墙角那人被我骂的一愣,但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道,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呢?”
我躺在王思芸怀里一阵咳嗽,等终于平复下来,才漠然开口道,
“你一向厌我,我说了你便会信吗?就好比我告诉你,是柳柔柔自己摔倒的,目的是为了嫁祸我,你信吗?”
“你优柔寡断,却又重情。连柳柔柔那种货色,你都能因儿时她对你的几分善意而施舍怜悯,更别提你那血浓于水的亲兄长。”
“可是傅时,你可以对所有人都心怀仁善,除了我。”
我缓缓阖上眼,心里徒生一片荒芜。
“我生下阿贵之后,太医告诉我,此生我都无法再有孕。”
“傅时,从今往后,我虽仍为你的妻子,却只是为了家族,苟延残喘的一具空壳。”
“今后你想纳谁来延绵子嗣,都与我无关。我们这一生,就到此为止吧。”
(十)
那日傅时失魂落魄的离开,据说之后便生了一场大病。
可彼时我对外称要为今上祈福,而后便带着阿贵去了京郊的承恩寺。
傅时是生是死,都再与我无关。我曾爱他逾越性命,然生死走一遭,却觉他这样的人实在不配我的真心。
庆元十三年,在我搬去承恩寺的第二个年头,伴着皇城的三声钟响,傅时被册为了太子。
他在这两年间,曾于无数个日子里在寺门口蹲守,我知道,他想见女儿。
阿贵是皇室女,终归不能陪我一辈子青灯古佛,故而我同傅时达成约定,阿贵每月会回一次皇子府。
傅时被册为太子的前一个月,他将阿贵送了回来。
那时正值春寒料峭,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行走在山间,而后停在了寺门口。
我提着灯等在小道上,而后便见一人掀开车帘,将阿贵平稳的放在了地上。
小家伙一着地便一路小跑冲进了我的怀里,而傅时则一边咳嗽一边跟着下了马车。
我平静的朝他看去。
如今的傅时越来越有皇族人深不可测的气质,虽面上有些虚弱,但他光是站在那里,就有几分血腥气扑面而来。
我将女儿抱起,便准备转身离去。但傅时却突然开了口,
“这月阿贵就留在你这里吧。”
我侧头向他看去,但见他手上攥着一方丝帕,试图以此抵住唇间溢出的咳嗽。
“嗯。”
我轻轻颔首,随即便抱着阿贵离去了。
背后那道灼人的视线一直跟随着我,直到寺门缓缓合起。
阿贵窝在我怀里,悄声在我耳旁说,
“阿娘,我前日在府里迷了路,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便见到阿爹在杀人,他半张脸上溅满了鲜血,可把我吓坏了。”
我沉默了许久,心想那个优柔寡断的皇四子,也终于提起了刀,彻底成为了一个杀伐果断的皇家人。
待一场宫变后,傅时便踏着尸山人海,稳稳的坐上了那把椅子。
至于他的那几个兄弟,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一时间,整个京城都好似笼罩在了一片阴霾中。
之后我和阿贵便被他接回了皇宫。
他将我安置在了坤宁宫,历代皇后的居所。可却并未册我为后。
群臣激昂,言王氏女乃先皇册给他的正妻,怎可只册封为贵妃?
但他却异常坚定,就算在大殿上撞晕过去了几个言官,他也死不改口。
王思芸来宫里找我时,我正在练武场练剑。
毕竟我还要和傅时熬那么多年,他如今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不一定活的比我长,那我就得好好保重身体,争取熬死这个混球。
到时候天高任鸟飞,我便可以带着阿贵去四处游历,再不回这个鬼地方了。
“阿姐,你说陛下这是个什么意思?”
王思芸歪坐在一旁的贵妃椅上,懒洋洋的开口道。
我利落的挽了个剑花,而后长剑入鞘,以长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管那么多干嘛,我也不想做这个皇后,这不刚好落了个清净?”
“对了,柳柔柔现在住在哪里?我想离她远一些,毕竟那可是个疯狗,见谁咬谁的主。”
王思芸有些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轻声道,
“阿姐不知吗?如今这偌大的后宫,可只有你一位妃嫔啊。”
“至于柳柔柔,阿姐,我可是耍心眼儿的鼻祖,就她那点儿三脚猫似的功夫,还敢在我跟前张牙舞爪,我怎么可能叫她好受?”
“她那夫君于子嗣上格外困难,好不容易等到她怀孕,却生生失了这个孩子。我递了暗信过去,在崔侍郎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而后阿父暗中施压,令她不得与崔侍郎和离。你说,一个没法有孕的女子,遇上一个子嗣艰难的夫君,从前多少情爱,怕是早就消磨殆尽了吧。”
啧,我这阿妹看来功力不减当年啊。
(十一)
说着话的空隙,便听外围的内官突然扬声喊道。
“陛下到!”
我转身看去,只见傅时手上拎了根鞭子,面沉如铁的朝我走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衣,以黑金带子束在腰间。那面容苍白,却于颊间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我心中暗忖这人可真是变了个样,从前最爱穿个白袍子,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公子哥儿模样,如今倒是有几分帝王的面相了。
不过这小瘪犊子拿根鞭子做什么?做皇帝了就想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一把?
他不会天真的以为我在佛寺修身养性几年,就舞不动库房里头的那对大铁锤了吧?
我心中嗤笑一声,随即便稳稳握住手中剑,时刻预备着捅他个对穿。
哪知这人健步走到我跟前,然后砰的一声双膝着地,稳稳的跪在了我跟前。
那根长鞭被他双手捧起,呈到我了跟前,
“阙娘,打吧,不要因为我是一朵娇花就怜惜我。”
我:???
从前我就知道你不着调,可如今你这是又跟我闹哪出?
话本子看多了吧你!老娘可不想和你搞什么虐恋情深,追妻火葬场的调调!
“傅时,刚巧你来了。我正想去找你说,反正如今我生不了孩子,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用了。若你念在我曾经救过你的份上,便放我离去吧。”
“阿贵如今是公主了,我知晓带不走她,但只要每月让我见她一面就成。”
我盯着他的发顶,冷冷说道。
但他却抬起头,朝我露出了一个十分纯良无辜的笑容。而我被他这一笑,全身连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大哥,从前你是憨傻而不自知。如今你明明成了个芝麻汤圆,还在我跟前装什么纯良?
“阙娘,你有用。”
他笑的连那口大白牙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每天看着你,就能多吃几碗饭。要是能被你揍一顿,那就更舒坦了。”
呕!!!
有病就好好治啊!我掏钱还不成吗?!
他见我不答话,便试着朝前挪了挪,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被他这动静又吓得朝后跳了一大步。
死变态,说话归说话,千万别过来!
“阙娘,至于孩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把那些人杀了个干净。如今皇室里活着的孩子只有我的宝贝阿贵了。”
“所以昨日我就已经下令,册阿贵为皇太女。你看,乖崽日后想干嘛就干嘛,是不是很好啊?”
我xx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请你不要顶着这张笑的跟傻子似的脸,说你的血腥上位史。
“你如今是只有阿贵一个孩子,可日后你会有很多孩子。这么早就定下储君之位,你可问过阿贵的想法?”
遇上这么个神经病,我真的身心俱疲,甚至还有点儿怀念起当初那个还算正常的傅时来了。
“我不会再有孩子了,因为我不举。”
他仰着头,十分认真的同我说道。
你...你狠,你真狠!
事实证明,再强的武力在一个脑子有坑的人面前,全都无效。
你打他,他就夸你揍得真舒服。你骂他,他就夸你声如黄鹂。你无视他,他就跟个话痨一样在你跟前一直嘚吧嘚吧。
原来只有我在认真的走剧情,而他却在变态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疲惫:)
那日我落荒而逃,王思芸笑了我半天。
“阿姐,你好没用啊。”
她一边抱着阿贵转圈圈,一边扭头朝我笑道。
我面无表情的看她一眼,心想你碰上这么个奇葩试试?要是能回到当初,我一定要狠狠抽醒那个被傅时俊美面容蛊惑的自己。
叫你贪图人家美色!
“哎呀,如今陛下这个样子,阿姐,咱们只有一个办法了。”
我双眼放光的朝她看去。
王思芸温柔一笑,轻声道,
“我替阿姐你备好了锁链和鞭子,你可以把陛下囚禁起来,虐身又虐心啊~”
我:...
对不住,我常常因为自己不够变态而与你们格格不入。
(十二)
正午时候的阳光最好,透过玉色的纱帘将丛花轻柔的罩在其中,带起花影重重,朦胧的映于朱红的宫墙。
傅时安静的坐在案前批阅奏折,一束阳光将他半张面容衬得熠熠生辉,而另外半张脸则藏于黑暗,显得格外阴鸷。
而一位鹤发朝臣跪在台阶之下,朝他拱手一拜,高声道,
“陛下,您初登大宝,应当早日扩充后宫。从前您的皇子府便只有贵妃一人,如今娘娘变得十分贤德,也再不拦着您广纳妃嫔。”
“您还有什么顾虑的呢?”
傅时漫不经心的撑着下颌,朝他低低一笑,
“周相,朕不行啊。”
那大臣愣了愣,几乎是茫然的问道,
“您...您什么意思?”
傅时慢悠悠的顺着白玉阶走到那朝臣身侧,黑色的衣摆缓缓摩擦过台阶边缘,于安静的大殿中带起一阵沙沙作响。
“爱卿,朕硬不起来啊。”
“哎,朕自觉愧于先祖,若是周相能替朕找来几个侄儿收养也成啊。”
你特么你在说屁话!人都被你杀光了,我上哪里给你找侄儿!
从前怎么不觉得你这么不要脸啊!
那大臣涨红了脸,哆嗦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而这时内官小步跑进大殿,低声在傅时耳边说了几句话,他便心情极好的一挥手,令那朝臣退下了。
“买了几本?”
内官弓着腰小心翼翼的说道,“市面上有的都买了。”
见傅时心情不错的样子,那内官便继续说道,
“陛下,王二小姐来了,在殿外候着呢。”
“宣。”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又慢吞吞的坐回了龙椅上。
王思芸来时,只觉这大殿内寒冷刺骨,明明外头正是艳阳高照,而内里却仿佛十分腐朽阴冷。
“见过陛下。”
她朝上座之人盈盈一拜,而后规矩的立在了一旁。
“芸娘有什么事吗?”
傅时抬头笑了笑,而后给身旁的内官递了个眼风,那小内监便忙不迭的将一张圆凳摆在了王思芸身后。
“芸娘此次前来,是想求陛下为我赐婚。”
“那人是李家的小公子,我与他情投意合,愿陛下成全。”
傅时自案上取过一张布帛,边写边同王思芸说,
“这倒没什么,小事一桩。若是芸娘愿同你阿姐说一说...”
王思芸笑的一脸灿烂,接过了他的话茬,
“芸娘,自然记得陛下的好。”
(十三)
我闯进承明殿时,傅时正在喝一碗苦药。
他见我进来,便放下了手中的药碗,眼含笑意的朝我走来。
但不待他说话,我便一耳光狠狠扇了过去。
“你如今当了皇帝了,就开始玩弄你那套帝王权术?”
“李家那个浪荡子你也敢配给我阿妹,你这是想要我妹妹死啊!”
傅时被扇的一愣,回过神来正要同我解释的时候,王思芸便哭的梨花带雨的跑进来,随即一把拽住我的衣袖,抽抽搭搭的道,
“阿姐,这都是我的命,你别为了我同陛下吵了。”
“芸娘!你那股聪明劲儿去哪里了?反正你别管,我定要和他扯个明白。”
我恨铁不成钢的扶住自家阿妹的手臂,随即转过身就是对着傅时劈头盖脸一顿骂,
“从前我只当你还算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如今看来,你竟薄情寡义至此。”
“傅时,你若还有点良心,就撤回那道圣旨,免得我们面上难做!”
傅时也急了,就差没给我跪下了。
“不是的,阙娘,我...”
但不待他说话,王思芸便直接在我怀里昏了过去。
“芸娘!”
我一把将她抱起,而后快步离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王思芸悄悄掀开一丝眼帘,面带讽意的朝我背后的傅时看去。
待大殿的门缓缓合上,傅时才无力的瘫坐在地,半晌过后,那嘴角才扯起一抹似哭似笑的弧度。
“陛下,还喝药吗?”
傅时摇了摇头,随即慢慢起身,走到案前坐下。
他从抽屉中拿出一本书来,上头写着,《茶茶的自我修养》
“路数都一模一样,芸娘,你这是在为你阿姐报仇啊。”
(十四)
赐婚这事儿自然不了了之,而我深居简出,跟躲大虫一样避着傅时。
等到半月后的宫宴,我才迫于无奈的和他坐在了一张桌子前。
这宴席期间,我都绷着个脸,寄希望于身旁那人不要犯神经。
这时一位宫女端着托盘,妖妖娆娆的朝傅时走去。当事人却十分淡定,还侧着头同我说,
“阙娘,你信不信,一会儿她就得把那碗汤打洒,然后扑进我怀里。”
哦,那你可真棒棒!
果不其然,那宫女脚下一歪,便娇弱无骨的朝傅时倒去。
他倒十分从容的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往那姑娘脸上比划来比划去。
“刻个山水图,你说好不好?”
他转头朝我笑道,那宫女吓得当即便从他怀里连滚带爬的退了出来。
我心想,傻姑娘,你没事儿往神经病怀里钻干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太液池的莲台上歌舞升平,各处都透出了朦胧的灯光。
酒过半晌,傅时似是醉了。他一只手撑在案桌上,面色有些苍白。
内官递来了药,他却摆手道不用。
“我记得八岁那年,也是这么一个热闹的日子。我躲在柱子后面看兄长们侃侃而谈,父皇面上也十分和颜悦色。”
“直到内官唤我的名字,而父皇和兄长们转头看向我时,宴席便冷了场子。”
“我就像一只灰溜溜的老鼠一样被内官带走了。待走到后花园,便因气短而跪在地上一阵咳嗽。”
“那时只有柳柔柔,她走来同我道了一声,殿下,上元安康。”
我开口平静的打断了他,
“所以,你想同我说什么呢?”
我与傅时俱已年近三十,不断增长的年岁带给我与他的,是谈及曾经那道伤疤时的从容平和。
“你想告诉我,你从未爱过柳柔柔,只是因为年幼时她对你释放的那一点点善意,便叫你感怀至今?”
“可是傅时,” 我垂下头安静的理了理袖口的褶皱,“她只是对你道过一句福语,我却曾重你逾越性命。”
“而你是怎么对我的?你自己不清楚吗?”
“如今你许是后悔了,便要我同你和好如初,可是,”
我抬起头看他,一双眼里满是疲惫,
“凭什么?”
“我其实不喜欢京城,这里的天空四四方方,每时每刻都让我觉得快要窒息。”
“我也不喜欢这些无趣的宴席,看所有人表面上其乐融融但暗地里却又想尽办法的争权夺利。”
“更重要的是,如今我不喜欢你了。”
因为我不爱你了,所以同你绑在一起的皇城,那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只让我倍感厌烦。
(十五)
那晚我拂袖而去,后半夜便听闻陛下病危。
不知是否父女连心,阿贵也在半夜惊醒。她自纱帐中探出脑袋,而后竖起耳朵仔细听起外头的动静。
“阿娘,阿爹又生病了吗?”
我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道,
“好像是的,阿贵想让我去看看他吗?”
阿贵摇摇头,只奶声奶气的问我,
“阿娘,你不喜欢阿爹了吗?”
我愣了愣,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我同他初见的那一年。
那时他正在主厅里同人争论一套玲珑棋谱的解法。
我透过白纱悄悄朝他看去,那白袍青年眉目舒朗,清雅绝尘。
在那一瞬,我清楚的听到了自己心动的声音。然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阿贵,就像从前你喜欢花生酥,可后来你发现它太硬了,吃在嘴里会划伤舌头。”
“就算现在有人告诉你,它变软了,你还会想吃它吗?”
小家伙在我怀里想了想,而后认真的说道,
“我可以吃荷花酥,还可以吃杏仁糕。”
我呆愣了片刻,而后突然抱着阿贵撕心裂肺的大哭。
我曾在最好的年华遇见傅时,然蹉跎半生,却不知当初的一厢情愿,到如今竟只剩心上一片荒芜。
(十六)
五日后,傅时带上我,前往泰山祭祖。
他像是好了许多,面容虽仍憔悴,但双眼却十分明亮。
一路上,他都兴致勃勃的同我讲起这沿途风光。
我安静的坐在原地,任凭他不停的念叨。
而当车队经过一处密林时,竟突然起了一场大雾。无数黑影在此时窜出,利落的将随行的侍从杀了大半。
侍卫长高声喝道,
“有敌来袭!护住陛下!”
我从一旁抽出刀,戒备的放在跟前。然厮杀声越来越靠近我和傅时所在的这辆车马。
傅时掀开车帘,当机立断的道,
“我们下车,进密林躲一躲。”
我往后头望了一眼,那队人装备精良,若是策马怕是无法脱身。故而我同傅时略一颔首,便飞快扎起长袖,朝密林奔去。
许是经过夺位之争,如今的傅时倒是十分沉着冷静。他同我一样将长袖束起,穿梭在灌木丛间。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蓦然间,我感到有羽箭呼啸而来的动静。
但我还来不及转身,便被傅时一把抱在怀里,而后我们俩人均滚进了灌木丛中。
我挣扎着起身,便看见他背后贯穿了一只羽箭。血液自他胸口汩汩而出,而他则捂着胸口不住的咳嗽,那面容苍白到几近透明。
我沉默的看了一会儿他,而后利落的转身,朝密林出口处奔去。
傅时,那个会救你的王思阙,早就死了。
她曾救你一命,而现在,都扯平了。
他蜷缩在地上,呆愣了一瞬。而后一阵一阵的低笑在我背后响起,竟似困兽濒死前的哀嚎。
可那又怎样?
傅时,我绝不回头。
(十七)
出了密林之后,我便跨上一匹马,朝将军府奔去。
趁着浓浓夜色,我终于见到了我的阿父。
他见到我时,便一把将我揽进怀里,纵使白发苍苍,那怀抱却如同小时候一样坚实有力。
“阙娘,回来就好。”
我一边哭一边朝他说,“阿父,我要离开。”
“等到几年后,我再回来同你,阿妹还有阿贵团聚。”
他抚上我的发顶,笑的十分平和。
“阿父替你安排,现下阿贵正在家里玩耍,你要不要见她一面?”
我于泪眼朦胧中,重重的点了点头。
穿过长廊,我便到了阿贵的卧房。而一推开门,便见她乖巧的抱着一个小枕头坐在床上。
我走上前将她抱在怀里,离别的痛楚自我心尖往上蔓延,这世上哪有母亲舍得下自己的骨肉?
“阿娘,你要走了吗?”
她歪着头,轻声问道。
“我很快会回来的,我保证。只是,到时候阿贵可不要忘了我。”
她像个大人一样点了点头,然后轻轻拍着我的背,奶声奶气的说,
“阿娘,如果你觉得这样是开心的,那就走吧。我希望阿娘开心。”
我心尖一酸,正要摸摸她的发顶,但下一刻她便将头凑到我耳边,悄声道,
“阿娘不要担心,到时候阿爹退位了,我就当女帝,娶好多好多男子,到时候我分阿娘几个,咱们才不要理阿爹了。”
我:???
死孩子,跟谁学的!
是不是你小姨!
(十八)
临行前,我跟在阿父身后,一步一步走的十分缓慢。
王思芸同我并排而走,面上仍十分温柔。
“阿姐,宫中传来消息,说陛下被救回来了。”
我平静的点了点头,傅时他不是个傻子。这事他定早有准备,所以他不死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待行至侧门,我便自阿父手中接过包袱,利落的骑跨上马。
“我只是出去避个风头,待我回来,一定给你们带大漠边上卖的烧刀子!”
王思芸笑的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带什么烧刀子,不如带个男人回来吧!若是寻不到好男人,那阿姐就得等到贵儿送你几个男侍了哦~”
“王思芸!我就知道是你!”
而后我扬鞭策马,快速的朝远处奔去。风声自我耳边呼啸而过,那高高束起的长发在黑夜中甩出极其漂亮的弧度来。
王思芸看着那远去的身影,而后缓缓转头望向自家阿父,
“阿父,陛下不立皇后,是为了王氏吧。”
“当年先皇薨逝前,避开群臣,同那时还是太子的傅时说了些什么呢?”
站在门口的王毅沉默了许久,才沉声道,
“先皇要诛我全族。”
“历朝历代,皇后的母族都得受封承恩公,但我已是三公之首,且掌万军。”
“啧”
王思芸立在原地,意味不明的嗤笑了一声。
“陛下是在为曾经的所作所为致歉吗?”
“可向来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人总要为自己做错的事付出应有的代价,不是吗?”
(十九)
“陛下,我们寻遍全城,也没能找到贵妃娘娘。”
傅时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想要下床。太医跪在一旁,几乎是哆嗦着劝他不要再动了。
“城门,去城门拦她!”
他咳得撕心裂肺,唇角不断有血丝溢出。
那内官得了他的指示,正要出门。但床上那人不知为何,一把将药碗摔在了地上,而后又让小内官回来,
“算了,让她走。”
傅时捂住胸口,那刚缠好的绷带上又沁出了血迹。
他额头上布满冷汗,稍一动作便有汗珠顺着额角滑落进了鬓发,恍一看去,竟好似在落泪一般。
屋内一室静谧,只余烛火轻轻爆开的声响。
半晌过后,才听到那位天子低哑的说道,
“我弄丢了一样东西,你们去找找看。”
床旁站着的内侍,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
“陛下,您要找什么?”
但床上那人却紧闭双眼,再不发一言。
他弄丢了一个人,他的妻子。
还有他们的将来。
来源:宫墙往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