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金銮殿上,陛下点他做魁首当晚,便梦见了一头自北而来的神鹿。那神鹿张口吐人言,言道状元郎谢氏族亲在天之灵,听闻子孙有状元之才,盼其归乡祭祖……」
1
「话说今年这位新科状元谢道成……
「金銮殿上,陛下点他做魁首当晚,便梦见了一头自北而来的神鹿。那神鹿张口吐人言,言道状元郎谢氏族亲在天之灵,听闻子孙有状元之才,盼其归乡祭祖……」
「陛下梦醒后,感念神仙托梦,怜惜谢状元多年苦读,特许他回乡祭拜祖……」
台上,说书先生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说着故事。
只是今日这故事,不似以往引人入胜,反倒一石激起千层浪。
「咱们这穷乡僻壤,三十里地都翻找不出个识字的书生,还有人能中状元?」
「啧啧,你这说书老儿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这次指不定也是编的故事吧!」
「那神鹿是你亲眼见的?还有那谢道成,我怎么听着如此耳熟?西柳坊那姚娘子从前的男人,好像也叫这个名字?」
「哎哟,说起这姚娘子,近日怎么把红绸给扯了?莫不是赚够了,不想做咱们的生意了?」
「那实在可惜,姚娘子伺候人的滋味,啧啧啧……」
……
原本激烈的讨论,转眼便转移到了一群人下流轻浮的谈资上。
须发皆白的说书先生坐在高台上,气得不住地拍着惊堂木,却仍无法制止台下茶客们的喧闹。
只因他方才所言,实在太过离奇。
就他们这穷乡僻壤之地,还能出个状元?
出个偷鸡摸狗的扒手倒还差不多哩!
一个没谱的故事,哪有做皮肉生意的小娘子引人注意。
他们议论得激烈,言语间尽是轻蔑与玩笑。
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站着一个浑身僵硬的我。
我脸色苍白,用尽全力,才没将刚打包好的茶点打翻。
「谢道成」、「新科状元」和「姚娘子」这几个关键词,被不断地提及。
每听见一次,我的脸色便更白上一分。
时隔五年,我仍记得爹爹离开那天,面上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凶狠。
他说:「姚氏,我已中了秀才!若非你一家拖累,凭我的才学,早就成为江南一带人人敬仰的风流才子了!
「今日我去意已决,你这见识浅薄的妇人,休要再拦我去寻属于我的仕途与前程!」
他丝毫不顾夫妻情分,将娘亲甩到地上。
接过小妾收拾好的包裹,揽着她的腰便要登上马车。
那个包裹里,是家中所有的金银细软。
其他一应值钱的家当,也被他们早早搬上了马车。
他做得这样绝,娘亲眼中分明已经露出了绝望。
可她一回头,看见被关在院中的我与阿姐,却又生出了勇气,扑上去攀着他的腿苦苦哀求。
「谢郎,如今谷县天灾饥荒。
「我不奢求你留下,但你不能带走家中所有的细软银钱,否则我们的怀珠和阿韫,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面对她低声下气的恳求,男人丝毫不为所动。
他脚上使劲儿一甩,如同甩那沾染足尖的黄泥一般,直接将糟糠妻重新甩回了地上。
只残忍地扔下一句:「贱妇,你们一起死了,倒还干净!」
至此,他便再无音讯。
娘亲抱着我和阿姐哭了一场。
饿了三天。
最终,为了让我与阿姐活下去。
她木然地走到门前,亲手在院门挂上了红绸。
这院门,从此再也没关上过。
迎来第一个宾客那日,娘亲狠心地将懵懂的我与阿姐锁在了柴房里。
柴房森冷苦寒。
那一夜,我与阿姐依偎在一起,满心凄惶。
耳边尽是娘亲凄厉的惨叫声。
2
我们死死地盯着厢房的方向。
等到了天明将至,娘亲才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厢房,来将我们从柴房里放了出来。
她穿着夹袄,却仍掩盖不住周身的血腥之气。
阿姐年长我几岁,已然知了些人事。
看见娘的第一眼,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用力攥着娘的手,声音颤抖:「娘,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啊!女儿不要活着了,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那时的我不过三岁,尚且懵懂,不知生死艰难,却还是顺着阿姐的话说:「阿韫愿与娘亲阿姐一起赴死。」
娘亲分明泪眼婆娑,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乖孩子,既不畏死,又何惧生?」
她伸手将我们揽进怀里,用温柔却坚定的声音说:「我们娘仨,必得好好活着!」
从此之后,夜不闭户的小院,成了那些男人们风流快活的归处。
娘亲,成了远近闻名的姚娘子。
每一夜迎客之前,娘亲都会将我们锁在房中,严厉地警告我们不要出现在人前。
就这样,她靠着与那些人的虚与委蛇,换来些吃食银钱,艰难地将我与阿姐一点点养大。
……
「哎哟,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小鬼,直不愣地挡在路中间,不想活了是吧?」
一道尖酸刻薄的斥骂,将我从走神中拽了回来。
小二骂完我,还不解气。
一个抬手,便将我狠狠地推倒在了地上。
我猝不及防,下意识地用手撑地。
掌心和臀下传来的痛意,彻底将我从过去那段痛苦的回忆中拽了回来。
我用力眨了眨眼,收起了眼中的惊与愤,抱紧怀中的糕点,麻利地起身跑出了茶肆。
外面的长街仍旧是一派热闹景象。
往日里,我最喜欢趁着出门买些东西时四处瞧瞧,这一次却无心多看。
我想赶紧回家告诉阿娘,在茶肆里听见的消息。
我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糕点,不住地迈动一双短腿,平生头一次开始恨自己怎么不能快些长大。
砰——
院门被我粗鲁地撞开。
院中正在浣洗衣裳的阿姐吓了一跳。
「阿韫,出什么事了?怎么如此冒失,难不成身后还有鬼撵着你不成?」
我几步上前,攥住了她的手腕,薄唇翕动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声音来。
「父,父……那个人回来了!」
对于那个薄情寡义之人,我实在叫不出那声父亲。
阿姐对待此人的态度,与我一般。
所以立刻便明白了我指的是谁。
她猛地反握住我的手腕:「在哪?」
问罢,不等我答话,便转身进了厨房。
再出来时,手中已然多了一把锋利的菜刀。
她眼中的冷厉和恨意,比我想象的还要浓烈。
我艰难地拦住她,苦笑着将在茶肆中听说的传闻说了出来。
「他如今成了状元,陛下特许随行仪仗队一起回乡祭祖,我们赤手空拳,斗不过他的。」
「这样狼心狗肺之人,竟也能当状元?」
阿姐脸上尽是愤怒与不可置信。
我心中亦觉荒诞,却还维持着一丝理智,道:「也许,也许只是重名了。」
姐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是我们彼此都了然于心的清明。
她紧紧握着菜刀,声音沉沉地发誓:「最好是巧合,否则便是拼上我这条命,也要让他偿还昔年欠下阿娘的孽债!」
3
我与阿姐商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将那个人要回来的事瞒着娘。
她这几年为了将我们拉扯大,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
如今更是在病中缠绵,骤然听见那人的消息,必然是要郁结在心的。
可我与阿姐堵不住旁人的悠悠之口。
日子一日日过去,县中议论新科状元的声音越来越多。
逐渐有知晓那人与我家过往的混混,凑到家门口来开些流里流气的恶心的玩笑。
「小玉儿,听说你们的爹在京里当大官儿了啊?我倒是很想试试大官儿的婆娘是什么滋味。」
「什么滋味?千人骑万人压的荡妇滋味呗?」
「啧啧啧,这大官儿的婆娘出来当妓子,这大官儿是用咱们的嫖资供出来的,将来是不是该给咱们也磕个头,谢爷爷们的赏啊?」
此言一出,众人一番哄堂大笑。
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的肮脏。
我气得浑身发抖,抓起立在院墙下的扫帚,冲出去打人。
「滚啊!」
我厉声呵斥着,心中发了狠,一定要给这些人一个教训。
我提着扫帚追着窜头上门取笑的混混跑了二里地,把人撵得跳河逃跑,才站在岸上冷冷地警告。
「你们这些脏心烂肺的恶心东西,再敢来下一次,我杀了你们!」
因着这份泼辣,那些人倒是不敢再上门来嘴贱了。
可我与阿姐却无法安心。
我们日日去城门口找外地的行商打探消息,得知状元的队伍再有三日,便会抵达谷县的消息后,便再也压不住心中的不安与惶惶。
五年前,那人能狠心抛下我们孤儿寡母。
待他知晓我们这五年的经历,怕是,不会让我们活着!
我与阿姐相对而坐,皆是愁容满面。
沉默良久,我忍不住提议:「阿姐,我们逃吧,带着娘亲逃得远远的。」
阿姐苦笑:「逃?我们一无金银,二无门路,又能逃到哪里去?倒不如留下来跟他们同归于尽!」
闻言,我没有反驳。
可我心知阿姐说的多半是气话。
我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哪可能跟当官儿的杠上?
娘亲最终还是发现了端倪。
听说了那人归来的消息后,她只愣怔了两秒,便起身回了房。
再出来时,手中提着两个包裹。
「怀珠,韫玉,你们今夜便离开这里。」
我与阿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拒绝。
「不要!」
我用力攀着娘亲的手臂,认真道:「我们愿与娘同生共死,便是刀山火海,也不退让半步。」
哪知此话一出,娘亲难得地沉下了脸色。
「糊涂!」娘沉着声呵斥我。
向来温柔可亲的娘,头一次打了我一巴掌。
其实不疼,可我还是忍不住委屈。
可娘已经红了眼眶。
她伸手将我与阿姐揽进怀里,声音哽咽而不舍。
「怀珠,韫玉,你们皆是娘的心头肉,是娘耗尽心血才将你们抚育成人,以后莫要轻易将生死放到口边了。」
「娘。」阿姐忍不住落下泪来。
用力抱着她,哀求,「可我们哪里也不想去,只愿陪在您身边。」
向来好说话的娘在这件事上,态度尤为坚决。
「不行!你们必须活着,今夜便离开,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紧紧握着娘的手,认真地说:「要走,便要一起走。」
「我走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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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出了娘亲语气中的晦涩,心中一震,下意识攥紧了她的手。
她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眼中饱含热泪,耐心解释。
「谢道成向来睚眦必报,待他知道这五年的事,必将是我为耻辱,要杀我泄愤,我若逃了,那些救济过我们的恩客,便要受我连累。」
我只觉得满心愤懑与不甘:「可凭什么是娘替他们死?这不公平!」
娘亲苦笑:「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自知无法劝说娘改变主意,我们只能抱着她痛哭。
就是在这时,院子里走进一位衣着富贵鲜亮的女子。
「现在才想着要逃?恐怕晚了吧,姐姐。」
女子声音轻轻的,带着无尽的嘲弄。
在她身后,还有一个身着红色官衣的男人。
正是我们恨了近两千个日日夜夜的两个人。
谢道成,昔年他带走的小妾,素寒枝!
看清他们的瞬间,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谢道成越过爱妾,缓缓走到了我们娘仨的面前。
他这一路,必然已听说了太多我们的事。
什么挂红绸,迎宾客,在从前恩爱的家里,公然做起了女妓营生等等。
这个冠冕堂皇的伪君子,自己做了寡廉鲜耻的人,却还要人立个贞节牌坊,在牌坊下吊死了才好。
他早就存了结果了我们的想法,想要掩盖他昔年带着小妾,抛妻弃女的行径。
离得近了,我才看清他眼中翻涌的怒火。
「不知廉耻的贱人!」
他怒喝一声,忽然扬手。
啪——
一记沉重的耳光狠狠落下。
娘亲猝不及防,单薄的身体被这一巴掌扇得踉跄倒地。
阿姐脸色骤变,伸手将我拽到身后,挡在我们与他面前,恨恨道:「薄情寡义,抛妻弃子之辈,有何颜面来指责我娘,啊——」
谢道成又是一耳光,将她也打翻在地。
「你也是个不知廉耻的混账,那贱人便是这么教你与长辈说话的?」
谢道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毫无温情可言。
不过眨眼的工夫,便只剩我与他面对面了。
大约是仕途顺利,他身上已有了为官者威严,说一不二的气势。
不过一个照面,我的心便提了起来。
我不易察觉地将左手背到了身后。
宽松的袖子里,藏着一把被打磨得十分锋利的铁片。
只要趁他不注意,用力将它送入他的胸膛……
我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正欲行动之时,一只温热的手按在了我的手腕上。
娘亲牵着姐姐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服了服散乱的发髻,将青肿的半张脸藏在青丝之后,红着眼眶打圆场。
「谢郎,竖子无教。你是君子,怎可与她们计较。」
「你们这群不知廉耻的贱货,当真是污了我的眼!」
谢道成冷嗤了一句,将落到我身上的冷意转移到了阿娘身上。
「回来的路上,我都已经听说了。
「圣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为大!你这粗鄙妇人为了一口吃的,竟如此不知廉耻,罔顾礼法,作出那等辱没祖宗的行径!念在过去情分上,你自我了断吧。」
说罢,他将一把匕首抛到了娘亲脚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娘低头看了眼脚下的匕首,眼角落下泪来。
她似是十分痛苦又失望一般,哽咽着问:「谢郎,我们也曾多年恩爱,你当真要如此绝情吗?」
谢道成脸色倏然阴沉。
他突然出手,掐住了娘纤细脆弱的脖颈,手指一寸寸收紧。
「你个千人骑,万人枕的贱妇,与我谈情分,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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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原本苍白的脸,因着憋气,迅速涨红一片。
我与阿姐想要救她,却被素寒枝挥手招呼的几个侍女拦住。
「你放开我娘!」
阿姐竭力挣扎,却被侍女毫不客气地打了一耳光。
我心中焦急,手中的铁片不知不觉间已然划破了掌心。
就在我生出同归于尽的念头时,骤然对上了娘亲的眼睛。
那双饱含热泪的眼中,是满满的警告和不许。
她不许我冲动,不许我「同归于尽」。
她希望我与阿姐好好活着。
我明白了娘的意思,怔然落泪。
纵使心中愤恨难言,却还是拉着阿姐跪倒在了谢道成的脚边。
「爹,是我们错了,求求你,不要伤害娘,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
我拉着阿姐,抱着他的腿,流泪哀求:「求求您,饶过阿娘吧。」
「嗤,当真是可笑啊!」
一道轻蔑的嗤笑声突然插了进来。
原本远远站着看戏的素寒枝突然走了过来,手中还拎着一根鞭子。
她眯眼在我们与娘亲身上游移,最后吃吃地笑着嘲讽:「不过五载,我都有些记不清昔年江州第一美人的风骨了,姐姐这五年快活,怕是把这两个女儿也教养成了上不得台面的青楼女妓了吧。
「夫君能状元登科,那是何等的荣耀,偏就因为你们,险些让他成了官场的笑话,你们简直是罪不可恕!」
此言一出,原本因为我们的哀求,神情间已有几分松动的谢道成面色骤沉,掌中放松的力道骤然收紧。
「贱人,你们活着,便是对我最大的羞辱!」
他恨恨地怒喝一声,又像是厌恶极了一般将娘重重甩到地上,然后迫不及待地用帕子擦手。
娘本就在重病之中,骤然遭逢羞辱与打骂,整个人伏在地上气若游丝。
素寒枝见状,轻勾嘴角。
她暗暗掩饰着眼中的得意,当着谢道成的面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啪——
一道凌厉的鞭子抽在了我与阿姐身上。
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伴随着鞭子落下的,还有她暗含得意的讥讽。
「做下那等不堪入目的事,你们以为自己逃得掉?
「都是不干净的东西了,活着便是拖累郎君,若还有两分廉耻之心,还是快快自行了断吧。」
娘亲闻言,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她明明遭受了那么多伤害,却仍温柔地扶起我们。
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我与阿姐脸上的泪痕之后,才转身对谢道成道:「妾身委实不愿拖累郎君,只是……」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微不可察地摁了一下我们的肩膀后,松开我们走到高坐于堂上的男子身边。
「妾身苟延残喘,只为等夫君归来。不过临死前,妾身还有一个愿望。」
说着,娘亲轻轻靠在了他身上,一双腿攀上了他的腰。
「谢郎,便是要上黄泉路,也先让妾身最后伺候你快活一场吧。」
「果真是不知廉耻的荡妇!」
谢道成冷笑着,却没有将她推开,反而粗暴地掐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他摆着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恍若施恩一般道:「既如此,本官便成全你!」
他把娘亲带进了卧房。
房门紧闭。
很快,房中便响起了声声暧昧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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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寒枝大约没想到他会如此色令智昏,整个人错愕地站在原地。
良久之后,才一脸阴毒地啐了一口,恨恨地骂道:「贱妇!」
我与阿姐被他们关进了柴房里。
等侍人锁门走人后,姐姐立刻恨恨地冲到门口。
「别冲动。」
我急忙拦住她。
阿姐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不赞同:「方才你不该拦着我,便是一命换一命,我也要那对狗贱人偿命!」
「娘希望我们好好活着。」
「让娘如此受尽屈辱,换我们活着,你安心吗?」
「我……」自是不甘心。
我今日亦是不止一次生出了想要同归于尽的念头。
若不是娘一次又一次阻拦,或许现在便是另一番局面了。
……
深夜,柴房门口响起窸窸窣窣的开门声。
「谁?」我警觉地朝着那边看去。
「是娘。」
娘亲动作很轻地开门走了进来。
不等我们开口,便将两个熟悉的包裹塞到了我手里。
「怀珠,韫玉,趁着他们睡着了,我送你们离开,今夜便想办法让你们出城……」
她一边说,一边拽着我与阿姐往外走。
院中一片安静。
我吸了吸鼻子,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很淡的火油味。
我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尤其是在发觉娘亲的每一个安排,都将自己排除在外之后。
我下意识抓紧了她的手:「那您呢?要走我们便一起走。」
「我走不掉了。」
娘无奈地笑了笑,眼中却没有多少难过。
她轻轻揉了揉我的头,一边带着我们在街巷中穿梭,一边仔细与我们交代着。
「昔年,你们的外祖家曾是江南最大的盐商,亦是皇商。
「朝廷动荡波及了姚氏一族,你们的外祖舅舅们皆被斩首流放,我因是出嫁女,才逃过一劫。
「但也因此,断了谢道成考科举的仕途。
「素寒枝娘家有些来历,他为了仕途才费尽心血攀附上她……
「娘说的这些,都是我们大人之间的恩怨,也理应由娘亲手去结束。
「怀珠,韫玉,娘只希望你们好好活着。
「去京城吧,你们外祖昔年收过一个义子,义兄如今在翰林院任职,你们带着信物去找他,或许他会庇护你们……」
娘一路都在交代着我们。
等我们到城门口之后,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原本应该宵禁关闭的城门,缓缓打开了一条仅供马车通过的缝隙。
我意识到这便到了分别的时候,心中一沉,用力攥紧了娘的手腕。
「不要,娘,我们不想与你分开。」
「乖,韫玉,你向来聪明,日后记得护住你姐姐。」
娘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拉住阿姐的手,耐心地叮嘱。
「你年长几岁,韫玉年幼,虽有几分小聪明,终究还是不让人放心,去京城这一路,你要与她相互扶持。」
「娘,非得回去不可吗?」
阿姐流着泪问她。
「这是我的命。」
娘亲红了眼眶,无奈地说。
「行了,时辰差不多了,再不走就走不脱了!」
坐在马车上的老伯突然出声。
我和阿姐吓了一跳,才发觉马车上有人。
仔细一看,竟是平时在家附近行乞的老乞丐。
他如今穿着一身陈旧的短打,手中握着马鞭,莫名有种不怒自威之感。
娘擦了擦眼角,将我们推上马车,又后退两步,朝他轻轻磕头。
「平伯,我这两个女儿,就托付给您了。
「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望您怜惜她们年幼,多多照拂。」
7
这一夜,西柳坊深处起了一场大火。
昔日花名在外的姚娘子,也死在了这场大火之中。
同样死在这场大火里的,还有特地跟着谢道成回乡来的爱妾素寒枝。
唯独最该死的那个人,居然在火海中留下了一条命,活着回了京城。
他在谷县的遭遇,也跟着一起传回京城。
帝王听闻此事后,震怒,要命人彻查,却被谢道成劝阻。
他用冠冕堂皇的孝道仁义,将一切粉饰成了一场仙人的指引。
天降一场大火,是让他斩尽尘缘。
帝王年迈,近几年越发信奉长生之术。
听了他的解释,不仅没有怪罪,反倒在朝堂上称他仁善,赏金千两。
此事之后不过数月,京中又发生了几起小事,都与谢道成有关。
最后,将他得仙人眷顾的名声彻底传播开来。
也因此博得了公主的青睐。
转眼,他便成了人人艳羡的驸马爷。
他的「贤名」因此在京城的街头小巷传扬开来。
彼时,我与阿姐已住在翰林王大人府上。
听闻此事后,只觉得讽刺无比。
从谷县逃往京城这几个月,我们经历了无数次追杀。
若非平伯数次舍命相护,我们早就成了他手下人的刀下亡魂。
仁善?
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如何配得上这样高洁的评价?
「阿韫,你在想什么?」
阿姐……
不,如今应当称呼兄长了。
在逃亡上京的路上,为躲避谢道成派来的追杀,我与阿姐彻底更名换姓。
最后来见娘亲故友的,不是一对孤苦无依的姐妹,而是一对「兄弟」。
未免露馅,我特地模仿娘的字迹,将她写给故友的信改了改。
王翰林在姚家出事后,便跟故人断了联系。
对娘这位义妹的夫家种种事,并不了解。
所以,他既没认出谢道成这个狼心狗肺的便宜妹夫,也没对我们假扮的男子身份产生疑虑。
就这样,我与阿姐以「姚怀」、「姚韫」的兄弟身份,正式在王家住了下来。
上京的一路上,我们经历了无数生死波折,在每一次劫后余生后迅速成长。
在失去了时时庇护我们的娘亲后,我们终于学会了将从前的冲动、固执和愤恨都藏在心底深处。
学会了韬光养晦。
后来见到义舅,得他帮助弄好了新的身份文书之后,我们便商议,今后一人从文,一人习武。
双管齐下,终有一日能手刃贼父,报仇雪恨!
此后三年。
我们夜夜饮着仇恨入眠,日日催促着自己成长。
在义舅的帮助下,阿姐入了禁军营,如今已是侍卫长了。
其间,她见过谢道成许多次。
却再也不会像在谷县时一样,拔出腰间的长刀冲上前跟他同归于尽了。
我则将自己关在后宅,埋在书中苦读了三年。
我从书中看尽了经史与民生艰难。
日夜勤学苦读,未曾让我心中的怨恨削减半分。
只是从恨谢道成一个人,变成了恨这个世道。
灾荒饥年,食不果腹,是朝廷不作为。
娘一个妇道人拼命活着,却要被一座贞节牌坊压死,是世道有罪。
朝廷不仁,我想推翻那个不能庇护黎民百姓,任由奸佞当道持国的朝廷。
世道有罪,条条框框的规矩压死了无数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我想改变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
纵使要粉身碎骨,亦不后悔。
8
「阿韫,你在想什么?」
阿姐温和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
这三年,同样的话,她问过我无数次。
每一次,我听闻她声音,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时,都会在她眼中看见与我一般的,晦涩幽暗的火种。
那是仇恨,更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今日,亦是如此。
我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简,仰头望着湛蓝如洗的蓝天,意有所指地问。
「兄长,你说今年,会有我们期盼的那股东风吗?」
阿姐微笑,认真地告诉我:「圣人几次重病,东风已至,乘风而起,便可扶摇直上。」
闻言,我眼眸微垂。
沉默良久后,才缓缓开口:「来日被千夫所指,遗臭万年,兄长可惧?」
「不惧!」
阿姐没有丝毫犹豫,便给了我答案。
这一年秋日,我只身踏进了考场。
以童生的身份,先在县试、府试、院试独霸案首。
又在接下来的秋闱和春闱,先后拿下解元和会元。
只差殿试,便是六元及第。
春闱的大榜放出来时,所有人都在猜测,我会不会成为我朝第一个六元及第的第一人。
去考殿试那一日,是个糟糕的阴雨天。
阴雨绵绵,行动间总能越过伞面,带着丝丝凉意钻入人的衣衫领口,莫名激起一阵阵的寒栗。
我在殿试上,见到了那位昏聩无能的圣人。
连番重病,令他对修仙一事越发疯魔。
或是因为日日辟谷服用丹药的缘故,他脸上的皮肉松垮褶皱,整个人更是老态龙钟到只能被人搀扶着,倚靠在宽大冰冷的龙椅里。
我借着跪拜,认真地打量过他,心中讶异。
便是这样一个将死之人,造成了天下的民不聊生?
我脚下这片朝堂,究竟是龙椅上那昏聩无能的圣人朝廷,还是奸佞小人的朝堂?
很快,朝臣们的声音,便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在纷乱的人声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道成!
尚了公主,又得圣人赏识,如今的他在朝中可谓是阁老之下第一人。
他亦看见了我。
只是仕途浮华迷人眼,让他早忘了我的模样。
是以,他看过来的那一眼是陌生的。
听见他向圣人进言,说六元及第是本朝从未有过的大事,除了要看才学,更该考虑品行,需得慎重等等。
他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意思。
不该轻易点我为殿试的状元,成全我这六元及第的威望。
闻言,我只觉得讽刺。
果真是小人,时时刻刻不忘打压他人,生怕别人的声势压过自己。
最后,我果然只被点为了探花。
绕着京城打马游街后,我被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官人请到了京中最大的酒楼中。
包厢中,身着锦衣宫装的女子把玩着团扇,笑吟吟地望着我。
「姚韫,唾手可得之物被轻易拿走的滋味,可还好受?」
她的声音和我想象的一样,高高在上。
不愧是能成为谢道成枕边人的女人。
成华公主,久仰大名了啊。
我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一切情绪,不卑不亢地应声:「回殿下的话,殿试的结果乃陛下钦点,微臣不敢有怨言。」
「这么说还是心中有怨咯。」
成华公主轻嗤一声,放下手中的玩意儿,缓缓走到了我面前。
她轻轻挑起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与她对视。
目光相对的瞬间,她愣怔了一秒,旋即露出诧异之色。
她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说:「你的这双眼睛,让本宫想起了一个人。」
9
我心知她说的是她的枕边人,面上却仍露出一脸惊惶不解之色,道:「微臣惶恐。」
「你这双眼睛里,盛着欲望和野心,是与本宫一样的野心,所以从你中小三元开始,本宫便一直在关注着你,姚韫,你可愿助本宫一臂之力?」
猝不及防面对了成华公主赤裸裸的野心,我心中不由震惊。
大脑也不由得飞速转动起来。
成华公主既有夺嫡的野心,三年前看中谢道成,是否也另有隐情?
她今日找上我,究竟是看中我能为她所用,还是她已经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
以她野心勃勃,之前数年却能隐而蛰伏的这份心机与手腕,今日我若敢拒绝,只怕是走不出这个包厢了。
「姚卿在想什么?」
涂满蔻丹的指甲轻轻抚上我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我下意识想到了某种冷血生物。
我微不可察地吞咽口水,如实回答:「微臣心中惶恐。」
「那你还真是胆小,这份胆量可配不上你的野心哦。」
成华公主轻轻笑着,不疾不徐又问了一遍。
「姚卿,你可愿助本宫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来日封王拜相,景朝的历史,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我苦笑,问她:「殿下,微臣还有得选吗?」
成华公主微笑,「显然是没有的。」
……
就这样,我被迫登上了成华公主的贼船。
她长袖善舞,将我塞进了大理寺的浑水里,成为一颗她用来拉政敌下马的,不起眼的小棋子。
这一年冬天,圣人在朝堂上突然昏厥。
两日之后方才清醒,第一件事便是传出旨意废了太子。
朝野震动,党争与夺嫡之争越演越烈。
半月后,圣人驾崩。
废太子登基,改年号嘉和。
嘉和元年,谢道成奉先皇遗旨监国,凭此遗旨荣升,补上了最后一位阁老的位置。
成华公主首次展露出野心,与谢道成夫妻反目。
她迅速在朝中笼络势力,与谢道成分庭抗礼形成之势。
而真正的「天下之主」,成了被架在龙椅上的摆设。
有了成华公主的扶持,我在大理寺从一个六品小官,极快地爬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彻底将天下刑狱之法掌握在了手里。
阿姐也从一个禁军侍卫长,被外放到边关,借着几次立功的机会迅速荣升高位,掌了一方兵权。
或许,在别人眼中,我与阿姐也成了那以色魅上,令人不齿的奸佞。
可我们心中的念头,却从未改变过。
我们想要推翻这个腐朽不堪的王朝!
与成华公主合作,一开始是逼不得已地相互利用。
可不知从何说起,倒是有了几分真心。
在一次又一次虚与委蛇地利用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眼光没有错。
我们的确是拥有着相同的野心。
我想要推翻腐朽的王朝,推翻这吃人的世道。
李成华野心勃勃,同样想要推翻父兄的皇位,亲自去做那个千古第一人!
我们一拍即合。
在水深火热的党争之中,倒是成了可以相互依托后背的盟友。
我与成华公主在朝堂上,因为政见,党争,跟谢道成一党斗得你死我活,阿姐在边境护佑一方平安。
我从一个杀鸡都不敢的假小子,成了一个杀人都不眨眼真恶人。
女子当政,千古从未有之。
所以我们的斗争,一直都很艰难。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嘉和十年的除夕夜。
一纸自边关而来的军报,彻底打破了朝堂上一群人苍白粉饰得像纸糊一样虚假的太平盛世。
邻国举兵来犯。
短短半月,已势如破竹,破了边境十二城。
铁骑所过之处,老弱妇孺被尽数屠戮殆尽。
边境传回的战报一经公布,满堂俱静。
供人玩笑的丝竹声乐,成了讽刺的背景音。
陛下召见了几位阁老,连夜商议对策。
最后商谈出了一个与敌和谈的结果。
在商议出结果第二天,成华公主在朝会后,独自进了一趟宫。
那一日,她穿着一身厚重的冕服,鲜红的颜色,像极了人身上流淌的血液。
当夜,宫中传出了帝王薨逝的消息。
从那一刻起,京城的天,彻底变了。
10
深夜。
城里的禁军个个身负重甲,高举兵刃与火把,在夜色中穿行。
他们带着圣旨与封条,抄家抄了一夜。
流出的鲜血染红了长街的青石板路面。
城中家家门户紧闭,无论是高官还是百姓,在这个时候,皆成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成华公主派来的禁军敲开了大理寺的府门。
我被请进了宫里。
和我一起被请进宫的,还有兵部,户部,工部尚书,年轻时掌兵的侯爷,几位阁老。
在这些人中,我没有见到最关键的那位。
同样位列阁老之位的谢道成不在此列。
应该说,谢党的好几位重要官员,今夜都不在。
想到上半夜的抄家,我心中微惊。
成华公主便是在此刻,带着陛下的遗诏缓缓走进了政事堂。
她身上仍穿着白日里那身冕服。
兄长的薨逝,前半夜的病变,都未在这身冕服上留下半分尘埃与痕迹。
她将遗诏交给随行的大太监宣读。
自己提着裙边,缓缓拾级而上。
太监宣旨时,她便站在那里,从高处俯视着众人,那双眼中,是对皇位的势在必得。
「诸卿,邻国犯边,屠戮无辜百姓,本宫欲战,诸位可还有疑虑?」
我仰头与她对视。
明明有着高低之差,却又莫名有种我们是在以平等的身份对话。
视线一触即离。
我撩开衣袍,带头下跪。
「国仇家恨,该战,也必须战!微臣绝无异议。」
……
三日后,大军出征。
远在西北的阿姐也接到了调令,即将率领援军赶往前线阻截敌寇。
我与诸位能臣在京城,也时刻关注着边境的军报。
源源不断的粮草兵甲,运送往前线。
在战事上软弱了近百年的景朝,终于撕下了懦弱的表面,持刀迎上了那群屠戮景朝城池百姓的敌寇。
景朝国力衰微,这一战打得十分艰难。
历经半年,才终于得以惨胜。
大军还朝那一日,成华公主正式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开元。
她顶着天下文人士子的谴责,毅然决然地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她蛰伏半生,在而立之年,亲手开启了一个新的,由女子当政的王朝。
或许后世等待她的,会是千古骂名。
可于此刻的她而言,只是想做便做了。
她永远忠于自己的野心。
「陛下不怕千古骂名吗?」
曾经的成华公主,如今的新皇微微一笑。
「姚韫,你可知孤第一次见到你时,心中真正的想法?」
我惊讶地挑了下眉:「真正的想法?」
她眯了眯眼,似是在回忆一般,许久才慢悠悠道:「那时我心中想的是,你与谢道成长得真像,可你的眼睛却很干净,我很喜欢你的野心。」
我心中微惊:「陛下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也知道我与兄长……」
「孤知道你和姚怀皆是女子,更是孤亲自选中的驸马的孩儿。」
「那您为何还要,要扶持我们姐妹?」
「因为当时的孤,亦是女子。」
李成华扯了扯嘴角,眼中闪过几分讥讽。
「一开始,孤以为谢道成当真是个仁善为民的好官,钦点了他做驸马。
「同床共枕二载,才彻底看清此人的真实面目。
「一个薄情寡义之徒,怎配做孤的同盟?」
「所以您一开始选中他,确实是想扶持他帮您?」
「是啊,孤如今只庆幸自己那时的清醒与警惕。」
闻言,我沉默了。
皇帝自嘲眼瞎,我却不能不识趣地附和。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另一件事。
思忖两秒,我还是选择将疑问抛给当事人。
「陛下自幼便锦衣玉食,享受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权力与尊荣,不像臣与阿姐,被逼得走投无路,所以臣实在想不通,陛下为何愿意来做这颠覆祖宗礼法的人。」
李成华冷嗤一声。
「便因孤是女子,便只能屈居人下?这是什么样的道理?
「斗转星移,孤如今不也站上了这个位置?只要孤在一日,便可向世人证明,女子的野心亦可覆舟载舟!」
11
这一天离开皇宫时,李成华将谢道成的下落告知了我。
「他被关在皇家的天牢里。
「踏上仕途的这半生,他犯下滔天重罪,无可饶恕。但孤想把他的决定权交给你们,怀卿已随大军班师还朝,你们便亲自去了结了这桩纠缠半生的恩怨吧。」
……
幽暗森冷的天牢里,谢道成身负重枷,缩在昏暗的角落里。
我与阿姐走进来时,他略略抬了抬眼皮。
「是你们,是那个女人让你们来带我上路的?」他的声音嘶哑而苍老。
阿姐转了转手中的匕首,语气平淡:「是陛下让我们来的,但有一点你猜错了。」
「什么?」
「陛下是让我们来,了结你与我们之间的恩怨的。」
谢道成显然误会了,自嘲道:「成王败寇,我无甚好说。」
「谢阁老,我们恩怨可不止朝堂上的争斗。」
阿姐手中的匕首缓缓抵上了他的喉咙,「十三年前,江南谷县西柳坊,深夜大火,被烧死的姚娘子,你可还记得?」
「你,你……你是那贱人的……啊!」
沉重的耳光,毫不留情地落下。
一下,又一下。
「这是你欠我娘的!迟了这么多年,该翻倍讨回来了!」
他被打得无力为继,躺倒在地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
干裂的嘴唇嗫嚅半晌,才艰难地开口:「怀珠,韫玉,你们是,是我的,女儿?」
阿姐闻言,又是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她冷冷地看着他,将他当年羞辱我们的话还了回去。
「你这等刻薄寡恩的下贱之人,也配做我们的父亲?
「谢道成,你为了前程和名声,杀妻杀子,坏事做尽,这些年来午夜梦回,可曾害怕过?
「你知不知道这十几年来,我每一夜都不得安寝, 夜夜都想着有朝一日手刃你, 为我娘报仇!」
谢道成蜷缩在地上,被打得涕泪横流。
可直到此时,他还在不遗余力地算计着。
他故意作出一脸虚伪的悔悟神态,抱着阿姐的腿哀求她:「我错了,怀珠,是爹错了, 爹日后一定日夜向你娘赔罪,你想想办法,救救爹好不好?」
我站在门边,看着这荒诞的一幕,脑中想到的,却是当年娘亲为了保下我们的命, 也是这样伏低做小地哀求他。
那时他是怎么做的呢?
哦,我想起来了, 是恨不得掐死她!
想到这里, 我神色一凛。
快步走到他面前, 抬脚踹在他的心口上。
将人踹翻之后,从阿姐手中夺过匕首, 狠狠捅进他的身体里。
「你没有日后了!
「等你死后,我会用一把火将你的尸首烧了,再带到我娘的坟前挫骨扬灰, 让她看看你的下场!」
说罢,手中的匕首重重地扎进他的心脏,亲手将他送上了西天。
这一刀, 带着我们十三年前的那份想与他同归于尽的决绝,带着这十三年日夜不息的怨恨。
最后, 他的骨灰被我与阿姐扬在了臭水沟里。
「这种脏东西,不该脏了娘的眼睛。」
阿姐盯着沉入污水的骨灰,肯定地说。
我眨了眨眼,喃喃低语:「你说, 他会下地狱过油锅吗?」
阿姐冷笑:「自然会的!他这等脏心烂肺之徒都不下地狱, 还有谁能下?」
我扯了扯嘴角,带着阿姐往回走。
「这一次,一切都算是结束了吧。」
阿姐沉默,好久才缓缓道:「是结束了, 但我想娘了。」
我红了红眼眶:「我也想娘了。」
阿姐同样红了眼。
「阿韫, 我们注定要跟李成华一起在史书上遗臭万年了, 你说娘会怪我们吗?」
「娘那么善良, 会的吧。」
我微微偏头, 用手擦去掉落下来的眼泪,强忍着哽咽安慰道:「日后我们多做些为国为民的好事,也许娘就心软了。」
阿姐伸手将我揽进怀里。
「没事, 无论是千夫所指还是遗臭万年, 我们姐妹都会一起面对,相互扶持,直到终老。」
「好。」
我哽咽着应声,让自己的脸埋在她颈项间, 最后一次放任自己软弱。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哭过。
我成了一把刀。
一把上位者指向世家的刀。
纵然要背负上奸佞祸国的骂名又如何?
纵死,亦不悔。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