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天的雨说下就下。一辆满是泥点的中巴车停在村口,刘丽抱着睡着的孩子下车时,雨点已经打湿了她的肩膀。她没有打伞,只是用外套罩在孩子头上,拎着一个开线的行李包往村里走。
夏天的雨说下就下。一辆满是泥点的中巴车停在村口,刘丽抱着睡着的孩子下车时,雨点已经打湿了她的肩膀。她没有打伞,只是用外套罩在孩子头上,拎着一个开线的行李包往村里走。
我正在村口小卖部买烟,五块钱一包的红梅,过滤嘴都有点松了。村里人差不多都认识,所以当刘丽出现时,店主老杨头冲我努了努嘴:“老三家那个媳妇,回来了。”
刘丽是我三哥的前妻,城里人,在县医院做护士。两人结婚五年,生了个儿子叫团团,今年该上小学了。去年底闹离婚,原因村里传得五花八门,有说三哥赌博的,有说刘丽在医院有了外遇的。总之,刘丽带着孩子搬去了县城娘家,离婚手续刚办完没多久。
老杨头的话还没说完,我就看见刘丽往我家那条巷子走去,这让我有点意外。出于礼貌,我跟了上去。
“嫂子,要不要我帮你拿包?”
刘丽转过身,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来,在额头上汇成一道小溪。她的脸比我记忆中瘦了一圈,眼圈发青,像是很久没睡好。
“小陈啊,不用了,就这点东西,你婆婆在家吗?”
我点点头:“在呢,应该在做饭。”说完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嫂子,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的,现在都……”我没好意思说完。
刘丽笑了一下,眼神里有点尴尬,但更多的是疲惫:“习惯了,改不过来。”
到了家门口,我家那个旧单元门还开着,夏天图个通风。院子里晾着两条褪了色的裤子,一左一右,像是两个无形的人站在那里。我妈的旧收音机放在窗台上,正播着走调的评剧。
我妈听见动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还在围裙上擦着。看见刘丽和孩子的那一刻,她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火急火燎地摘下围裙迎了出来。
“哎呀,丽丽来了?快进来坐,下雨了也不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啊!团团这是睡着了?来,抱进屋里去。”
刘丽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婆婆,我……”
“什么婆婆不婆婆的,进来再说。”我妈不由分说地接过孩子,示意我接过行李包,然后把刘丽拉进了屋。
我家的老房子二十年没怎么翻修过,墙角有些发霉,电视柜上还摆着我三哥初中拿的奖状,已经泛黄卷边。沙发是那种老式的木质框架,坐垫早就塌陷下去,套着一层防尘的塑料布,坐上去凉凉的,还有点扎人。
我妈小心地把团团放在沙发上,又找了条毛巾给刘丽擦头发。那条毛巾有点旧,但很干净,能闻到肥皂的香味。
“你先坐,我去倒点热水,别着凉了。”
刘丽坐在沙发边缘,像个不敢放松的客人。我找了个借口出去了,从厨房的窗户能看见刘丽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我妈端着热水出来,顺手关了收音机。老式收音机的旋钮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像是某种仪式的开始。
“丽丽,怎么突然想回来了?”
我听见刘丽深吸了一口气:“婆婆,我想和你聊聊团团的事。”
“团团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我妈紧张起来。
“不是……”刘丽的声音很轻,“是我找工作的事。县医院科室调整,我被调去了急诊,三班倒,根本照顾不了团团。我爸妈年纪大了也吃不消,幼儿园又要开学了……”
我从厨房里探出头,看见刘丽眼圈红了。
“我想问问,能不能让团团在村里上学,跟着您住一段时间。我周末回来接他,工资我会……”
没等她说完,我妈已经打断她:“孩子跟着奶奶住有什么问题?这是他家,你也是,随时都能回来。”
刘丽愣住了:“婆婆,我和老三已经……”
“离婚怎么了?那是你们的事,跟我和团团有什么关系?”我妈说得理直气壮,然后转身去拿了个盒子,“正好有件事要告诉你,等了好久了。”
那是个旧式的铁皮饼干盒,外面贴着褪色的红双喜图案。我妈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摞着一沓存折和现金,还有一些表面有些磨损的金戒指、金项链。
“这是我这些年给团团攒的钱,一共十八万三千五百二十块,还有这些金戒指是祖辈传下来的。这些年我做了点小生意,卖卖自家菜,帮人照看孩子赚了点,都放在这里了。”
刘丽震惊地看着那个盒子,说不出话来。
我妈继续说:“我一直想着,等团团大点了,上学了,总需要钱的。”她顿了顿,“我知道你和老三的事,不管谁对谁错,孩子是无辜的。这钱是我给我孙子的,跟别人都没关系。”
刘丽看着那盒子,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水滴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厨房里的锅开始沸腾,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赶紧回去关火,心里五味杂陈。
我妈从来没提过她攒了这么多钱。她平时极其节俭,穿的是十年前的衣服,舍不得坐公交,去集市总是走路。冬天手上的冻疮一到阴天就裂开,却舍不得买个好点的手套。
晚饭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有刘丽喜欢吃的糖醋排骨,也有团团爱吃的红烧茄子。团团醒了之后,看见熟悉的环境,立刻活泼起来,在院子里追着只老母鸡跑,完全没有离家出走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我妈催刘丽多吃点,说她瘦了,得补一补。团团坐在椅子上够不着桌子,我妈找了个旧枕头垫在屁股下面。枕头套已经洗得发白了,但很干净。
“婆婆,这钱我不能要。”刘丽放下筷子,认真地说。
我妈瞪了她一眼:“谁说给你了?这是给团团的。你要是过意不去,可以帮我管着,等他上大学用。”
刘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饭后,我妈带着团团去找村里的孩子玩,故意留下我和刘丽。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潮湿气息和晚饭留下的油烟味。
“小陈,你妈这些年过得好吗?”刘丽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实话实说:“过得很省,太省了。村里人都说她抠门,其实她就是不舍得花钱……”
刘丽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我从来不知道她给团团攒了这么多钱。”
“我也不知道。”我苦笑。
一只蚊子嗡嗡叫着飞来,我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手心里留下一点血迹。刘丽递给我一张纸巾,纸巾上印着县医院的logo,可能是她顺手从医院带出来的。
“你三哥最近怎么样?”她问道,声音有点发抖。
我知道她其实不想问,但又忍不住要问。“还那样,在工地上班,一个月能挣个三四千吧。”
“他知道我回来吗?”
“不知道,他最近去市里了,说是有个大工程。”我犹豫了一下,“嫂子,你们俩的事……”
刘丽苦笑了一下:“别叫我嫂子了,都离婚了。”
“习惯了,改不过来。”我用她刚才的话回答。
这时,院子角落的蔬菜架下窜出一只花猫,踩着轻快的步子穿过院子,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刘丽盯着那些脚印看了一会儿,突然说:“老三小时候的猫还在啊。”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确实是多年前三哥捡回来的那只,现在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平时都躲在角落晒太阳。
“在呢,就是不怎么出来了,耳朵都聋了。”
刘丽点点头,没再说话。我们就这样坐着,看着雨后的天空慢慢暗下来,远处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和我妈的笑声。
刘丽和团团住下了。我妈把主卧让给他们,自己搬去了侧屋。侧屋是用来堆杂物的,床都有些发霉,但我妈说没关系,她睡哪都行。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发现刘丽已经在厨房忙活了,灶台上热气腾腾,她正在煮粥。看见我,她有点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吗?”
“没有,我平时这个点就起。”我看了看她手里的菜刀,“要帮忙吗?”
“不用,我习惯了,在医院值夜班回来也是给团团做早饭。”
我妈这时走进来,看见刘丽在厨房,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丽丽,你坐着歇会儿,让我来做。”
“婆婆,我来吧,您歇着。”
“那一起做,我切菜。”
我看着她们在狭小的厨房里来回穿梭,动作默契,像是多年的老搭档。这场景让我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三哥结婚的那几年,那时刘丽经常在这个厨房里帮我妈做饭。
早饭很丰盛,有稀饭、咸菜、煎蛋和炒青菜。团团吃得很香,脸颊鼓鼓的,像只小仓鼠。吃完饭,刘丽说要去村委会打听一下办理团团转学的事情。
我妈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证件:“早准备好了,你需要的都在这儿,户口本、出生证明、疫苗本、离婚证……”她说到最后一样时声音低了下去。
刘丽接过袋子,手微微发抖:“谢谢婆婆。”
“说什么谢,都是一家人。”我妈拍了拍她的手,“去吧,有事就打电话,团团在家跟奶奶玩。”
我送刘丽出门,路过村口的时候,几个老太太正在晒太阳,看见我们窃窃私语起来。刘丽似乎没注意,但我看见她的背影僵了一下,步子迈得更快了。
“别理她们,村里人就爱嚼舌根。”我小声说。
刘丽点点头,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习惯了。”
村委会的事情办得很顺利,村小学刚好还有学位,团团可以直接入学。回来的路上,刘丽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一路上给我讲团团的事,说他多聪明,多懂事,在县城幼儿园拿了多少小红花。
“他长得像老三,但性格像我妈。”我说。
刘丽看了我一眼:“是啊,倔强又心软。你妈这些年……她真的攒了很多钱啊。”
我点点头:“我妈说,她从团团出生那天就开始攒了,一分一分的。”
“十五年……”刘丽自言自语道。
“对,十五年。”
刘丽愣住了:“什么十五年?团团才五岁啊。”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啊,我记错了。”
刘丽站住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小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叹了口气:“其实我妈从老三结婚那年就开始攒钱了,她说迟早要有孙子的,提前准备着。后来你们有了团团,她更卖力地攒,说是怕团团将来上学没钱用……”
刘丽的眼睛湿润了:“十五年……”
“嗯,十五年。她做过很多零工,还养过鸡卖蛋,农忙时去地里帮工。去年冬天,她还在镇上超市门口卖过自家腌的咸菜,站一天只挣三十来块,回来手都冻僵了。”
刘丽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假装对路边的野花产生了兴趣。
“你妈知道我和老三为什么离婚吗?”刘丽突然问道。
我摇摇头:“不清楚,她从来不问,也不让我们问。只说那是你们的事。”
刘丽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是因为钱。老三欠了赌债,我发现后想帮他戒赌,可他不听,还偷偷拿我的工资去还债。我们吵了很多次,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我本来以为离婚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刘丽看向远处,“我没想到你妈会这样,我还以为她会恨我,毕竟我带走了她的孙子。”
“我妈不是那种人。”我说,“她从不怪别人。”
走到家门口时,我们看见我妈正在院子里教团团认字。她拿着一本旧课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注释,应该是当年三哥用过的。团团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地跟着念。
“奶奶,这个字念什么?”
“‘家’,这个念’家’。”
“家是什么意思?”
“家就是……你奶奶在的地方,就是家。”
团团歪着头想了想,然后指着刘丽说:“那妈妈在的地方,也是家。”
我妈笑了:“对,妈妈在的地方,也是家。”
刘丽站在门口,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下午,刘丽整理了团团的衣物,准备第二天回县城。她还要去医院交接工作,安排好轮班表,才能放心地离开。
我妈从柜子里拿出一叠崭新的衣服:“给团团买的,怕他长得快,多买了几号的。还有这些课本,都是我提前找老师要的,你拿回去让他预习预习。”
刘丽接过来,惊讶地说:“婆婆,你准备得太周到了。”
“当然了,我可是盼了好久呢。”我妈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整个人年轻了许多。
晚上,我打电话给三哥,告诉他刘丽和团团回来的事。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一声叹息:“妈还好吗?”
“挺好的,高兴得不得了,你不知道她笑得多开心。”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三哥问道:“丽丽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瘦了点。”
“她……她恨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她没提你。”
三哥苦笑了一声:“也是,都离婚了,还提我干嘛。”
挂电话之前,三哥叮嘱我照顾好妈和团团,他这段时间工作忙,可能回不来。我听出他是不敢面对刘丽,但没戳破。
夜深了,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的蛙鸣和虫鸣。我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刘丽和我妈在聊天。
“婆婆,您就一点都不恨我吗?”刘丽的声音轻轻的。
“恨什么呀,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妈的声音很平静。
“可是我带走了团团……”
“孩子跟妈妈,天经地义。再说了,你不也把他送回来了吗?”
“我……”刘丽似乎哽咽了一下,“我有时候想,如果当时再坚持一下,再多沟通一下,会不会不至于离婚……”
“过去的事就不用想了,往前看。”我妈说,“我这辈子就记住一句话:今天的太阳晒不干昨天的雨。”
刘丽笑了:“这是什么土味情话。”
“什么土不土的,农村人说话就是这样。”我妈也笑了,“丽丽,你以后有困难了就回来,别不好意思。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婆婆……”
“别婆婆长婆婆短的,跟以前一样叫我妈就行。”
“妈,那笔钱,我会好好替团团保管的。”
“嗯,我相信你。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也可以先用着,等有了再还上就是了。”
“不会的,我不会动团团的钱。”
“傻丫头,钱就是用的,又不是攒着看的。”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传来刘丽的声音:“妈,我想在村里找个房子,周末回来的时候住。”
“住什么外面,就住家里。”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就是你家。”
窗外,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应和我妈的话。我悄悄关上了窗户,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第二天一早,我开着三轮车送刘丽去车站。团团依依不舍地抱着妈妈不撒手,刘丽安慰他说很快就回来。
我妈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布袋:“给你带点自家种的蔬菜,城里买的没有这个新鲜。记得多吃点,别太累了。”
刘丽接过袋子,眼眶红了:“妈,谢谢您这些年……谢谢您一直攒钱给团团。”
我妈摆摆手:“说什么傻话,我不给我孙子攒钱给谁攒?快去吧,别误了车。”
刘丽突然上前抱住了我妈,我妈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孩子,好孩子。”
三轮车发动时,刘丽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我妈和团团站在门口,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画面温暖而美好。
路上,刘丽一直沉默着,直到快到车站时,她突然说:“其实那天我来,是想彻底和这里告别的。”
我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我本来打算把团团接回县城,从此不再回来。我受不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也不想再见到老三。”
“那现在呢?”
刘丽望向窗外掠过的田野和房屋:“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群人。”
到了车站,我帮她把行李放好,刘丽突然问我:“小陈,你觉得我和老三,还有可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但妈一直没把你们的合影收起来,就放在她床头。”
刘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上车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替我照顾好妈和团团,我周末就回来。”
我点点头:“放心吧,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车开动了,扬起一路尘土。我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渐渐远去,想起昨晚听到的那句话:今天的太阳晒不干昨天的雨。但也许,今天的太阳能照亮明天的路。
回到家,我看见我妈正在清理杂物间,准备重新粉刷墙壁。
“妈,您这是干嘛呢?”
“收拾一下这间屋子,等你三哥回来住。”我妈头也不抬地说。
“三哥?他要回来?”
“迟早要回来的,”我妈淡定地说,“他那个工作哪有那么忙,不过是不好意思回来见丽丽。等丽丽周末回来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我愣住了:“妈,您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我妈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狡黠:“我是老糊涂了,但还没糊涂到管不了自己儿子的地步。那丫头心软,团团又那么黏人,你三哥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该回头了。”
“可是他们已经离婚了啊。”
“离了就不能复婚啊?”我妈白了我一眼,“你以为我攒那些钱只是为了团团上学吗?”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笑出声来:“妈,您可真行。”
我妈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整理着房间,嘴角却挂着笑容。窗外,阳光照在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那是一双承载了太多希望与等待的手。
院子里,团团追着那只老猫跑来跑去,欢快的笑声回荡在空气中。我走到门口,远远望去,仿佛看见了一个完整的家的模样,那里有我妈偷偷攒了十五年的爱,有刘丽跨越重重阻碍的勇气,有团团纯真无邪的笑容,也许不久的将来,还会有三哥悔过自新的决心。
那一刻,我相信我妈的话是对的:今天的太阳晒不干昨天的雨,但它一定能照亮明天的路。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