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挂那么整齐干啥,又不是县长结婚。”二姨摆手,盯着我手里的红灯笼,“这灯笼还是旧的,三年前你二姐结婚那会儿用过。”
“红灯笼挂上去,再往左边一点——”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挂那么整齐干啥,又不是县长结婚。”二姨摆手,盯着我手里的红灯笼,“这灯笼还是旧的,三年前你二姐结婚那会儿用过。”
我仰着头,把灯笼又往左调了调,脚下的板凳有点晃。这灯笼确实不新了,边缘处泛着一层淡黄,像是被太阳晒过,又像是被雨水洗过。说是三年前用过,恐怕也不止,这应该是大姐初中毕业那年春节挂的,记得那会儿爸还在笑说灯笼的流苏太长,像大姐扎的马尾辫。
说起爸,好像村里人都忘了他的存在,连提起我家,也是”李寡妇家”。
爸是在我初二那年的夏天突然不见的。那天早上他还跟平常一样,戴着从集市上买的草帽出了门,说是去镇上的板厂看看。我家以前靠爸在板厂做工维持生计,但那年春天厂里效益不好,放了长假,放到夏天也没开工。
那天他出门时,妈还在院子里洗衣服,头也没抬,只应了一声”嗯”。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为什么走。起初妈带着我们几个四处找,后来报了警,村委会也帮着贴了寻人启事,但始终没有消息。村里人背后议论,说是爸欠了赌债跑了,也有说他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还有猜测更难听的。这些话我们姐弟几个都听在耳里,但谁也不敢在妈面前提。
日子就这样继续着,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四个。大姐那会儿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去县城一家服装厂打工。二姐去了邻村初中教书,工资不高但稳定。我和小弟还在读书。妈白天在村里的副食店帮工,晚上回来还要种几亩责任田。慢慢地,爸的存在仿佛变成了一个幻影,只在我们偶尔的梦中出现。
“快下来,别摔着。”二姨喊我,“你大姐夫一会儿就到了,你先去洗把脸,头发也梳梳,跟个野孩子似的。”
今天是大姐结婚的日子。她对象是县城一家建材店的经理,家里条件还行,人也本分老实。两人是在服装厂门口的小饭馆认识的,据说那会儿大姐姐每天中午就在那吃十块钱一份的盖浇饭,一来二去就熟了。
婚礼定在村里的老家举行。虽说现在流行去县城酒店办酒席,但大姐坚持要在村里的祖宅办,说是这样能让爸有机会”看到”。妈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
我从板凳上下来,把最后一个灯笼挂好。院子里已经支起了十几张桌子,村里的婶子大娘们正忙着择菜洗菜,灶台那边烟气腾腾。我穿过人群,想去屋里换件干净衣服,路过厨房时,看见几个不认识的厨师正在忙活。
“这是新女婿请的县城酒店的师傅,”耳边响起三舅妈的声音,“做得比咱村的强多了,听说一天工钱就六百。”
我点点头,没搭腔。三舅妈向来话多,前两天还在村口说大姐这婚结得晚,都二十八了,再不结怕是要成老姑娘。
刚迈出厨房,一个厨师模样的中年男人突然叫住我:“小伙子,等一下。”
他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微胖,戴着一顶白色厨师帽,脸上带着一层油光,看上去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是新娘的弟弟吧?”他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这个,给你。”
我有些困惑地接过信封,上面没写任何字,封口处已经被汗水浸湿,有些发皱。
“里面是什么?”
厨师没直接回答,而是问:“你爸走了有多久了?”
这个问题让我一愣。村里人早就不提这茬了,何况是个外人。
“八年了。”我下意识回答,随即警惕起来,“你认识我爸?”
厨师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打开看看吧,认得那字儿吗?”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纸,纸质有些发黄,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展开后,我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这歪歪扭扭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爸的字。
爸的字一直写得不好,他只读到初中就辍学了。这张纸上的字写得更加潦草,像是匆忙间写下的:
“我在县城东边的康复医院,现在能说话了,想见见你们。不要告诉你妈,就你自己来。爸。”
我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厨师:“这…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三天前。”厨师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在医院食堂帮忙,他托我带的。说是碰巧听护工提起村里有户人家女儿要结婚,打听了才知道是你姐。”
我的心跳得厉害,八年了,整整八年没有音信的爸,突然以这种方式出现。
“他…他还好吗?”
厨师犹豫了一下:“活着呢,就是…不太方便走动。你有空去看看吧,医院里的人都喊他’沉默的李师傅’,因为他好几年都不说话,就在医院后勤帮忙干点活。”
我想问更多,却听见外面喜庆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响起,大姐夫的车队到了。厨师拍拍我的肩:“我得回去忙了,你自己拿主意吧。”
那天的婚礼很热闹,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大姐穿着红色的婚纱,化了妆,看起来比平时漂亮许多。她平时在厂里加班很辛苦,手上都是细小的伤口,但今天被化妆师巧妙地遮住了。
席间亲戚们轮番敬酒,有人提起爸爸不在的遗憾,大姐只是笑笑,没接话茬。我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那张纸条此刻正贴在我的胸口处,仿佛有千斤重。
晚上客人散去,大姐和姐夫回了县城的新房。妈累得瘫在椅子上,小弟在收拾剩下的饮料和瓜果。二姐帮着村里婶子们整理碗筷。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爸为什么会消失八年?又为什么突然出现?他为什么不想让妈知道?康复医院…是生病了吗?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一早,我借口去县城图书馆看书,匆匆出了门。
康复医院在县城东郊,是一家专门收治长期卧床和需要康复训练的病人的小医院。我问了几个路人才找到,那是一栋普通的四层楼房,院子里种着几棵柳树,此刻正飘着黄叶。
门口值班的保安是个老头,听我打听一个叫李国强的病人,他思索了一会儿:“噢,你说老李啊,他不是病人,是在这儿帮忙的,负责修修补补、搬搬抬抬的杂活。”
“那他在哪儿能找到?”
“这会儿?应该在后院仓库那边吧,平常他就住在仓库旁边的小屋里。”
我顺着指引穿过一条长廊,来到医院后院。秋天的阳光照在水泥地上,一只黑猫懒洋洋地趴在台阶上。仓库是一间低矮的平房,门半开着,里面堆放着一些旧轮椅和病床。
旁边的小屋门紧闭着,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进来。”
这声音,沙哑却熟悉,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药味和陈旧的木头味道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户透进一点阳光。靠墙放着一张简易的单人床,床头摆着几瓶药和一杯水。角落里有个简易衣柜,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一个消瘦的身影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背对着门口,似乎在看窗外的景色。
“爸?”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身影明显僵了一下,然后缓慢地转过身来。
八年的时间像一把无情的刻刀,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曾经黝黑健壮的爸爸,如今瘦得只剩下骨架,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他的左半边脸有些僵硬,嘴角微微下垂,说话时有些含糊不清。
“你来了。”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左手有些不自然地抬起又放下,“长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他曾经是我心中的顶梁柱,能用一只手把我举过头顶的爸爸,如今却像一截枯木,被岁月和病痛掏空了。
“坐。”他指了指床边。
我木然地坐下,环顾四周,这个只有十来平米的小屋,就是他八年来的家吗?
“你…为什么…?”我有太多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说起。
爸苦笑了一下,艰难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
“那年去镇上,路上碰到一辆失控的卡车。”他说话很慢,有些字含糊不清,“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了,脑出血,左边完全动不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震惊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们一直在找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烟灰落在裤子上,他也没去拍。
“当时没带身份证,手机摔坏了,又说不出话…等能说话时,已经半年过去了。”他顿了顿,“我打电话回家,听到的是…你妈和一个男人的说话声。”
这个信息像一道闪电劈中我:“什么男人?”
“王建军。”爸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有些发抖,“你姨夫的弟弟。”
我愣住了。王建军确实常来我家,帮妈干些重活,修理东西,但我一直以为那只是邻里之间的互相帮助。
“他…他们…”我不敢往下想。
爸摇摇头:“我不知道。只听到他们说话,很亲近的样子。我就挂了。”
“然后呢?”
“然后我决定不回去了。”爸的眼睛望向窗外,“我变成了个废人,说话都不利索,走路要拄拐杖。家里还有你们四个要养,我回去只会拖累你妈。”
我想起妈这些年的辛苦,想起她有时看着爸的照片发呆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什么。
“妈一直在等你。”我说,“王建军叔叔去年就搬去县城了,是妈让他走的。”
爸的手微微颤抖:“真的?”
“妈从来没有放弃过你,她把你的衣服都留着,每年你的生日都会做你爱吃的红烧肉,然后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我越说越激动,“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吗?你知道大姐为什么执意要在村里办婚礼吗?她一直希望你能回来!”
爸沉默了,烟已经燃到了手指边缘,他才回过神来,把烟头掐灭。眼眶红了,但没有掉泪。
“我……我害怕。”许久,他才低声说道,“害怕看到你们过得很好,不需要我;也害怕看到你们过得不好,是因为我。”
我们陷入长久的沉默。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地上,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方格。院子里传来病人做康复训练的声音,有人在喊加油。
“回家吧,爸。”最终,我说道。
他摇摇头:“不行,我这样子…会吓到你妈的。”
“妈不会在意这些。”
“我需要…时间。”他的声音很轻,“你先别告诉家里人。我…我需要准备一下。”
我想说什么,但看着他坚决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离开医院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屋的窗户。爸站在那里,瘦弱的身影被阳光拉长,像一棵孤独的树。他抬起手,向我挥了挥,那姿势笨拙却熟悉,就像小时候送我上学时一样。
一个月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骑着摩托车,载着爸回到了村口。他穿着一件新买的蓝色衬衫,头发也理过了,手里捧着一束野花,是在路边摘的。
我把车停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爸坚持自己走回家。他走得很慢,一瘸一拐的,但执意不用拐杖。
当我们走到家门口时,妈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和八年前爸离开时一模一样。她背对着门口,没有发现我们。
“英子。”爸轻轻地喊了一声。
妈的身子猛地一颤,慢慢转过身来。看到爸的一瞬间,她手中的衣服掉进了水盆,水花四溅。
“国强?”她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眼泪已经决堤。
爸迟疑地向前迈了一步,把手中的野花递向妈:“我…回来了。”
妈没有接花,而是直接扑进爸的怀里,放声大哭。爸紧紧抱住她,那束野花被挤在两人中间,几片花瓣飘落在地。
“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拳头轻轻捶打着爸的胸口。
爸只是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悄悄退到院子外,泪水模糊了视线。天空中有几只麻雀飞过,落在屋顶的瓦片上。远处,村里的大喇叭正在播放中午的天气预报,说今天适合晾晒衣物。
爸回来了,虽然变了很多,但他终究回来了。有些事情或许永远无法挽回,有些伤痕或许永远无法抚平,但生活会继续,就像那些野花一样,在最不经意的地方顽强生长。
当晚,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大姐和姐夫从县城赶回来,二姐请了假,小弟一放学就往家跑。桌上菜不多,但爸的眼睛一直是湿润的。
饭后,我偷偷问爸:“那个厨师,是你的朋友吗?”
爸笑了笑:“是啊,在医院里认识的,他爸住院时我照顾过。”
“为什么当时不直接让他告诉我们你在哪?”
爸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想给你们留个念想。如果我真的不行了,至少你们心里还有个完整的爸爸,而不是现在这个半残的样子。”
我握住他的手,那只曾经有力的手,如今布满老茧和伤痕,但依然温暖。
“你永远是我们的爸爸,无论什么样子。”
窗外,月光洒在村子的屋顶上,一片宁静祥和。厨房里,妈正在洗碗,传来碗碟相碰的声音,还有她小声哼唱的歌谣,那是很多年前就没听她唱过的曲子。
有时候,人生最大的奇迹,不是失而复得,而是从未真正失去。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