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年,腊月,替母亲送棉布去涤染,刚好撞见那双手的主人在缸边调色,靛青、茜草、黄柏在陶钵里翻搅,阳光斜照而来,满屋子浮动的色块如同被打翻的星河,绚烂,夺目。
远处可闻油坊的木门吱呀作响,张老四佝偻着腰往炉膛添着煤渣,铁皮风箱的拉杆被磨得发亮,像极了蜷缩的银蛇。
我依稀记得,四十年前每个霜降日,那时候尚算青年的父亲总,要拎着半袋花生来张老四这边换油。
“呼~哧~呼~哧~”,在风箱旁边充耳都是它那重重的喘息声里,油香裹着煤烟冷不丁钻进鼻腔,勾得人饥肠辘辘。
现如今,古早的青砖房已不知何时改成了快递驿站,唯有墙角残存的油渍,在阴雨天淡出琥珀色的光,这点点的光斑,总会让我想起果木市街的染坊。
有年,腊月,替母亲送棉布去涤染,刚好撞见那双手的主人在缸边调色,靛青、茜草、黄柏在陶钵里翻搅,阳光斜照而来,满屋子浮动的色块如同被打翻的星河,绚烂,夺目。
可现在老师傅的孙子在省里开了间网店卖汉服,直播间里的化学染料五分钟就能出成品,那一代的天然传承,在资本的晕染下,已变了模样。
七十年代的胶轮车夫,腰间别着铜铃铛,后座铺着蓝粗布垫子。最具传奇色彩的是,口口相传的刘三爷,据说他能闭着眼从城东蹬到三十里铺。
有年,冬夜,一孕妇急诊。他愣是顶着鹅毛大雪蹬了二十里,没赶得及,孩子迫不及待在车斗里出生,脐带是用他别在车头的修车钳子剪断的。
如今这段往事成了我故事里的怀旧素材。
这里有个钉掌师傅,姓周,据说他那把月牙铲是祖传之物,专给骡马修蹄,阿爷说老周师傅钉掌从不用尺,目测蹄形就能裁出合度的铁掌。
有一回,他给军马场的头马钉掌,那头马身为头马,性子极烈,但在老周却温顺得像一头雏马,当时的老周淡淡哼着梆子戏给它修完四蹄。
可后来高速公路通了,随着最后一匹辕马被送进屠宰场那天,我们也只能看着老周师傅蹲在庙前抽着旱烟。
那会有出很经典的戏叫“猴子醉酒”,是班主老杨头拿手绝活,据说他的猴子还会作揖、翻跟头。有年,猴子偷偷窜上春和堂药铺的房梁,老杨头在下面急得跺脚,最后还得是他的老伙计,用炒熟的黄豆把那泼猴诱了下来。
可现在老杨头的孙子在动物园驯海狮,他说海狮比猴子听话,但再也没那股子市井里的鲜活气。
不用量尺,扫一眼身形就能裁出合体的衣裳。有一回,某部政委夫人特别钟爱他的“盘金绣”,一件旗袍改了六七回,最后在领口缀了颗东珠才算完活。那年,老杨师傅醉酒,把给新娘子做的嫁衣错缝成对襟褂子,急得连夜拆线重做,煤油灯熏得眼泪直流。
可如今他的缝纫机已不知何时摆在民俗博物馆,标签上虽有“传统服饰制作工具”的字样,却没人知道那夜灯下的焦灼与匠心。
他也是个牛人,能在柏木上嗅出树龄。有年,大雪封门,他摸着黑给猝死的教书先生赶制寿材,刨子划破了虎口,刨花里混着血珠。出殡那天,十六个杠夫抬着柏木棺走过青石巷,老刘头躲在人群后抹眼泪,说这木头本该再养三年。
可后来各地各市各县各镇各乡建起了火葬场,那日他把祖传的墨斗摔在院里,看着碎木屑扎进掌心,再后来掌心留下了一颗褐色的痣。
崔老爷铺子里的戥子能称中药,精确到毫,校秤用的砝码装在檀木盒里,据说传了七代人。有次,药铺掌柜怀疑秤不准,崔老爷当众把砝码往清水里一浸,见那水线正好齐着铜环刻痕。
可在电子秤普及后,他把铺子改成了彩票站,那些精巧的黄铜秤砣熔成了窗上的防盗条。
腰间皮囊里时常别着一把柳叶刀。骟猪时哼着小调,手起刀落间,猪崽还没叫出声,两个粉白的睾丸已落入粗瓷碗。孩子们又怕又好奇地围观,他总是笑骂“小崽子们躲远些,这手艺看了要长针眼!”
可后来养殖场像雨后的春笋,一大批一批的猪崽子们看着激素无能吼叫,那年的他坐在拆迁的猪圈墙边喝着酒,眼神迷离。
总爱吹嘘他那云锣不是凡物,那铜舌撞击的功法是电母下凡相传,他告诉我们一个只有大人知道的暗号:三急两缓是香油,两长一短是麻酱。有年,他赊给孤寡老人半年香油账,腊月去收时看见老人瘫在床上,他反塞给对方两块银元头也不回的走了,但我却看见他转头的时候用手背划拉了一下眼角。
可现在超市货架里摆着各样式的塑料瓶装香油,铜锣的暗号早已不知遁到何处。
有回,我站在智能垃圾分类站前,突然想起了挖茅厕的孙爷,他赶着粪车穿街过巷,车辕上总是插着野菊花。有次,我问他这么臭,他咋能坚持下来?他摘下草帽扇风“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是土地爷的胭脂味。”
去年下乡检查,环境公司业主介绍他们现在用的抽粪车采用全封闭车厢,还有GPS定位,可我再也没见过那朵插在车头摇晃的野菊花。
这些逐渐消逝的我们视野里的老行当,就像一本被雨水浸透的线装书,墨迹在时光里晕染,装订的麻绳渐渐朽烂,可总有些段落会渗进土地的肌理。
我们可以用3D打印技术复刻出老油坊的木榨机,也可以用AI谱写出新的钉掌号子,因为我们知道,它们的消逝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形态的传承。
那些散落在岁月褶皱里的匠魂,我们会以量子纠缠的方式,在每双不愿妥协于速朽的手掌间,终获永生。
来源:身边事儿身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