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又能看见李叔的身影了,就搁那闲坐着,只有烟盒被他翻来覆去地摆弄。那烟盒边角都磨白了,里头倒还有两根烟,只是八成也不好抽了。
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又能看见李叔的身影了,就搁那闲坐着,只有烟盒被他翻来覆去地摆弄。那烟盒边角都磨白了,里头倒还有两根烟,只是八成也不好抽了。
“李叔,今儿不用上班?”我提着菜经过他家门口。
“辞了。”他回我一句,眼神没离开那烟盒。
自从李婶四年前病了,李叔就没个消停。
其实李婶根本不姓李,她是李叔的第二任媳妇,镇里卫生院的护士长,比李叔小六岁。论辈分,她该叫我一声”婶子”,但年龄差不多,也就互相客套着喊对方名字,慢慢就熟了。
村里人都知道李叔第一任媳妇跟村支书的儿子跑了,但凡有人提起,李叔就摆摆手说”过去的事”。有时候喝多了,他会含糊地说:“我李家没那福气,留不住城里人。”
五月的风吹过葡萄架,刚抽的嫩叶被风一掀,露出去年留下的枯藤。
“你婶子呢?”我顺嘴问了句。
“送医院去了。”
“又…”我没往下问。
“还能怎么着,得有人照顾,她那个样子。”李叔抬头,终于把目光从烟盒上移开。“月底得搬家,房子卖了。”
李叔的三间砖房是他爹留下的,算是村里难得的好房子了,进门有个小院,院子里种着两棵核桃树,还有那架葡萄。当年新媳妇进门,李叔把房子修葺一新,可没住上三年,人就走了。
“卖了?卖给谁了?”
“给楼镇那个做货运的,他要扩院子,价钱还行。”李叔说,从兜里摸出打火机,但没点烟,只是转着玩。
我知道他这几年为了李婶的病,花了不少钱。
李婶是在四年前的腊月查出病的。那年冬天特别冷,老人们都说是五十年不遇的严寒。
起初只是觉得腿脚不便,李婶总说:“你说都四十多的人了,有点关节炎不是正常的吗?”李叔拗不过她,就每天晚上帮她用热水泡脚,还买了个足浴盆,搁厨房的角落里接电。
那个冬天,厨房成了李叔和李婶最常呆的地方。灶台上总是烧着水,墙角的电视机里放着《西游记》重播。李叔坐在矮凳上给李婶揉脚,有时候揉到一半,李婶就靠着墙睡着了。
李叔喜欢喝酒,但从来不在李婶面前喝,说是当年答应人家的。但李婶病了后,有天晚上我去送腊肉,看见李叔悄悄地在厨房外面的小过道里倒了半碗白酒,站在那儿一口闷了。
“李叔,李婶睡了?”
他被我吓了一跳,碗差点掉地上。
“你这娃,走路没声音。”他赶紧把碗藏到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厨房里的灯还亮着,李婶靠着墙睡得正香,毯子歪到了一边。李叔把碗放在门外的台阶上,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把毯子重新掖好。
“今天去县城看了,大夫说…”李叔欲言又止,目光落在墙角的药箱上。
那个红色的药箱是李婶从医院带回来的,以前经常见她往里装些退烧药、创可贴之类的东西。但现在,药箱敞着口,里面堆满了各种李叔叫不上名字的药瓶。
“不打紧,大夫说吃药就行。”李叔补充道,但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半个月后,李婶被诊断出患有运动神经元疾病。
那天李叔从县医院回来,脸色比平时黑了一号。我和媳妇正准备去镇上赶集,看见他在小卖部买了两瓶白酒和一条烟,那条烟至今还记得,是利群,比他平时抽的要贵。
“李叔,今儿有喜事?”我媳妇问道。
李叔笑了笑,说:“请家里人吃饭。”
后来才知道,那天李叔独自去了趟县医院,拿了李婶的检查结果,然后一个人扛着这个消息回了家。他没有直接告诉李婶真实情况,而是骗她说只是普通的神经炎,多吃药就好。
那晚,李叔真的准备了一桌饭菜,还清蒸了条鱼。李婶问他:“今天是啥日子?”
“不什么日子,就是想吃好的。”李叔夹了块鱼肉到李婶碗里,“你多吃点,补补身子。”
隔了几天,村里人才注意到李婶走路越来越困难,有时需要李叔搀扶。
后来听卫生室的小张说,那天在医院,大夫跟李叔解释了病情。运动神经元疾病会逐渐侵蚀患者的运动功能,最后导致全身瘫痪,但意识是清醒的。没有特效药,也没有治愈的可能,只能延缓病情发展。
李叔听完,就在医院走廊上坐了一个多小时,一动不动。回到家却装作若无其事,甚至还去集市上买了一个保温电热毯,说是冬天晚上李婶脚凉。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这些邻居看着李婶的病情一天天恶化。她渐渐不能自己走路,需要拄拐;后来连拐杖也用不了,只能坐轮椅;再后来,连轮椅都不能自己推了。
李叔请了半年假,每天照顾李婶。我有时经过他家门口,看见李叔在院子里晾着李婶的衣服。那些衣服总是洗得格外干净,整整齐齐地挂在绳子上,有时候晾了一整天也不收,好像故意让阳光多照一会儿。
李婶是个要强的人,刚开始还能自己梳头,后来连梳子都拿不稳了。李叔就学着给她梳头,手法生疏,常常把李婶的长发拉得生疼,李婶龇牙咧嘴地说:“你这手,是拿来砸石头的吧?”
李叔不好意思地笑,说:“慢慢就熟练了。”
那段时间,李叔还办了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用药时间、复诊安排、每天的身体状况。他没念过多少书,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每一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冬天又冷又长,我家炉子的煤都不够烧了。李叔家的房子是砖房,冬天本来就冷,但李婶怕冷,李叔就在她床头挂了个小电暖气,天天开着,电费涨了不少。我有次去送饺子,看见李叔穿着单衣在屋里忙活,自己的那间屋子却不生火,说是省点电费。
“李叔,你这样身体受不了。”我劝他。
他笑笑说:“我这身子骨,在煤窑里干了十年,不怕这个。”
第三年,李婶的病情恶化到几乎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吃饭也成了问题,常常呛着,李叔就去镇上买了个搅拌机,把饭菜都打碎了喂她。
那时候,村里人对李叔的态度变了。以前大家还会议论一下李叔的前妻跑了,现在没人再提这茬,反而都夸李叔是个好男人。
李叔却不以为然,有次喝了点酒,跟我说:“人家救过我的命,这点事算什么?”
我这才知道,当年李叔在煤窑塌方时,是李婶值班,在医院连续工作了30多个小时,硬是把半条命都没了的李叔救回来的。
“那会儿我也没想太多,就觉得这姑娘真好,眼睛特别亮,干活麻利。”李叔喝了口酒,“谁知道后来会这样。”
第四年冬天,李婶完全瘫痪了,连翻身都不能自己完成。李叔请了长假,办了辞职,全职在家照顾她。那时候,县城的亲戚劝他把李婶送到养老院,说是那里有专业的护工,条件也好。
李叔摇头:“她最怕去那种地方,说是死也要死在家里。”
每晚饭后,李叔都会把李婶抱到院子里,让她看看星星。那时候李婶已经说不出话,但眼睛还是明亮的,看着天空,有时会微微笑一下。
村里人偶尔还能看见李叔推着轮椅,带李婶去村口的小河边。李婶年轻时喜欢在那里洗衣服,说是那里的水特别清。
去年秋天,李婶走了。
那天早上,我正在院子里收辣椒,看见李叔家的门开着,但没人出来。平时这个点,李叔应该已经出来倒垃圾了。
我走过去,看见李叔坐在床边,李婶静静地躺着,面色安详。李叔没哭,就那样坐着,手里拿着一个旧手帕,是李婶年轻时绣的,上面有朵小花,虽然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
“走了?”我轻声问。
李叔点点头,眼睛干涩地看着窗外,那里正好能看见院子里的葡萄架,架上已经结了一串串青色的葡萄。
“她说过,葡萄熟了就好了,没想到还是没等到。”李叔低声说。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来帮忙料理后事。李叔坚持按照李婶的家乡习俗办,还特意去县城买了她生前最喜欢的那种花。
丧事办完后,李叔突然老了十岁。他不再在院子里忙活,葡萄架下的板凳也积了灰。
今年春天,有人在村口看见了一辆城里的车,停在李叔家门口。
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女人,穿着考究,戴着墨镜。有人认出来了,那是李叔的前妻,当年跟人跑了的那个。
她在李叔家门口站了好久,最后才敲门。李叔开门,两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听说你媳妇去世了,我来看看。”前妻摘下墨镜,眼睛有些红。
李叔让她进门,给倒了杯水,自己则坐在门槛上抽烟。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李叔问。
“还行,孩子上大学了。”前妻看着院子里的葡萄架,“当年你说要给我种葡萄,还记得不?”
李叔笑了笑:“记性不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前妻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
“这是…”
“当年走的时候,拿了你一万块钱,这些年一直想还你,但是…”她的声音哽咽了,“我知道你照顾她八年,很不容易。”
李叔看着那个信封,没动。
“我听说你要卖房子,是因为她的医药费?”前妻问。
李叔点点头:“花了不少,房子也就值这么多。”
前妻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欠你太多。”
李叔摇摇头:“你没欠我什么,是我自己选的路。”
前妻抹了抹眼泪:“那信封里有五十万,不算利息,我还欠你的。”
李叔愣住了,他知道前妻在城里做生意,但没想到已经这么富有了。
“太多了,我不能要。”
“你拿着。”前妻坚持道,“给自己买个好点的房子,别搬去那个破地方。”
李叔犹豫了,他看着前妻,看着那个曾经深爱过的人,如今已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孩子的母亲。
“要不,你帮我看看房子?我一个人也不会挑。”许久,李叔开口道。
前妻点点头,擦干了眼泪:“好。”
今年夏天,李叔搬到了县城的一个小区。他买了个两室一厅的房子,离医院不远。
搬家那天,我和几个村里人去帮忙。李叔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是李婶的物品:一本发黄的护士手册、一个旧相册、一条织了一半的围巾。
临走前,李叔特意把院子里的那架葡萄移栽到了一个大花盆里,带到了新家。
“城里的阳台晒不到多少太阳,葡萄能活吗?”我问。
李叔看着那盆葡萄,沉思了一会儿:“能活,她说过,这品种特别顽强。”
半个月后,我去县城办事,顺便去看了李叔。他的新家收拾得很整齐,阳台上放着那盆葡萄,已经长出了新叶。
李叔告诉我,他在医院附近找了份工作,每天负责送病号回家,工资不高,但够用。
“挺好的,”我说,“李婶要是知道,也会高兴。”
李叔点点头,指着阳台上的葡萄说:“你看,新叶子都出来了。”
阳光透过叶子洒在地上,在水泥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李叔坐在那片影子里,点了根烟,烟雾在阳光中缓缓升起,又缓缓散去。
“人这一辈子,”李叔缓缓地说,“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接话,因为我知道,有些问题本就没有答案。
李叔把烟掐了,起身去厨房烧水。水壶里的水渐渐沸腾,发出轻微的颤动声。李叔取出两个杯子,杯底还带着一圈水垢,应该是他从老家带来的。
“喝点水吧,”李叔说,“前几天我又去看李婶了,坟头的草已经绿了。”
我接过杯子,水很烫,但李叔似乎感觉不到,他用手直接握着杯子,目光却投向远处,似乎在看那些已经过去的日子。
那天离开时,我回头看了看李叔的新家。窗台上摆着一个相框,是李婶年轻时的照片,阳光正好照在上面,照片中的她笑得很灿烂,眼睛里仿佛有光。
而李叔,就站在窗边,一手扶着那盆葡萄,一手挥着和我道别,在炙热的夏日阳光下,他的身影修长而孤独,却又像那葡萄藤一样,固执地生长着。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