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果断离婚,怀揣着签下的国家级保密协议,踏上了去往西疆的火车。
文|团子
丈夫在我生日那天,要把组织奖励给我的房子过户给小青梅。
我果断离婚,怀揣着签下的国家级保密协议,踏上了去往西疆的火车。
当年那个忍痛让出深造名额的傻姑娘早已清醒。
他替小青梅虚报的亩产,还不及我成果的零头。
得知我的成就后,他跪求复婚。
我瞥了他一眼,
“我这地里只长得出金疙瘩,可养不活你这种吃软饭的稗草!”
1
“小萍!磨磨唧唧干啥呢?赶紧把公社奖励的收音机给冯晓燕拿过去呀!”
杨铭阳扯着大嗓门,声音轰隆隆地从屋子里面传了出来。
锅里的玉米粥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我拿起葫芦瓢缓缓搅了搅。
不经意间,我瞅见了八仙桌上那张先进社员的奖状。
上面红纸黑字写着我的名字,
可到了明天表彰大会上,这名字又得变成冯晓燕。
“你耳朵聋啦?”
杨铭阳趿拉着布鞋,急吼吼地撩开了门帘,
“晓燕家孩子咳嗽半个多月了,晚上闹得厉害,有个收音机听听广播能消停点。”
我握着火钳往灶膛里捅了捅,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
“奥,等我把粥盛出来。”
“盛啥盛!现在就去!棉纺厂下班铃都响过两回了,晓燕这会儿估计正往家走呢。”
灶膛里的火光映得我眼眶发热。
上个月公社统计先进的时候,是我带着妇女队在盐碱地试种抗旱棉,
三十亩地硬是收了八千斤的籽棉。
冯晓燕那会儿正忙着给她儿子织毛衣呢,连地头都没去过。
竹帘子哗啦一声响,杨铭阳拿着收音机已经站在了院门口。
“还愣着干啥?”
他扭头瞪了我一眼,下巴往西边冯晓燕家的方向抬了抬,
“赶紧的!”
我不耐烦地解下围裙往灶台上一扔,
路过堂屋的时候又歪头多看了奖状一眼。
土路两边的棉花地刚冒出新芽,杨铭阳在前面走得那叫一个带劲。
快到冯晓燕家的时候,我摸到了裤兜里折成方块的报名表。
这张表明天中午之前得交到县农技站。
“晓燕!晓燕!”
杨铭阳伸着脖子喊,声音比喊我的时候温柔多了。
蓝花布门帘一掀,冯晓燕拿着木梳走了出来,两根麻花辫油亮亮的,
“铭阳哥,你来啦!”
她眼神往我这儿瞟了瞟,手指头绕着辫梢,
“小萍姐也来了呀?”
“给你送收音机来了。”
我把裹着红绸子的收音机递过去,
“小哲晚上闹觉,听听新闻联播能……”
“哎呦,这可不行!”
冯晓燕往后退了一步,杏核眼水汪汪地看着杨铭阳,
“小萍姐好不容易评上的先进,奖品应该是你们的。”
杨铭阳见状,一把夺过收音机塞到她怀里,
“拿着!她一个女人家要这玩意儿有啥用?再说公社还要分房子,到时候,我把房子过户给你!”
我听到这,眉头一皱,紧紧地攥着衣角,一声不吭。
上个月公社主任可是亲口说的,
那套带玻璃窗的砖房是奖给抗旱棉试验成功的优秀人员。
冯晓燕突然捂着嘴咳嗽了起来。
“快进屋躺着去!”
杨铭阳虚扶着她的胳膊往屋里让,扭头冲我皱眉,
“杵这儿当门神呢?去供销社称半斤红糖!”
傍晚,我攥着红糖包往家走。
路过大队部公告栏,新贴的表彰名单被浆糊粘得边角都翘起来了。
冯晓燕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第一行。
灶台上的玉米粥都凝成块了,杨铭阳在里屋睡得呼噜震天响。
我掏出报名表铺在缝纫机上,钢笔尖把纸都戳破了。
高小萍,
自愿参加西疆棉花育种项目,
保密期五年。
我盯着这张报名表出了神。
“大半夜的折腾啥呢?”
杨铭阳迷迷糊糊地倚在门框上。
我用胳膊肘压住报名表,顺手拿过正在缝的裤衩,
“小哲的开裆裤不够穿了,我给他改两条。”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趿拉着鞋往茅房去了。
我麻溜地填完表格,借着月光看见棉田里新芽在晃动。
那些嫩苗在风里轻轻摇曳,
像是在盼着一场能让它们破土而出的春雨。
2
“大半夜的还在纳鞋底,你可真会过日子。”
杨铭阳提着裤腰走进屋,
“明天表彰会你早点去,晓燕要代表先进社员讲话,你给她把那条蓝布裙子熨熨平。”
我冷哼一声,
“凭啥让我熨?”
“就凭人家给公社长了脸!”
他一下子翻身坐起来,床头的煤油灯晃得他脸发绿,
“抗旱棉试验成功,晓燕天天往地里跑,鞋底都磨破两双了!你呢,就知道围着灶台转!”
我攥着针线的手直发抖。
那三十亩盐碱地,明明是我带着妇女队一锄头一锄头翻出来的,
冯晓燕唯一一次下地,还是杨铭阳硬拉着我给她送草帽,
说是怕晒坏了她那细皮嫩肉。
天还没亮透,杨铭阳的鼾声又响起来了。
我拎着竹篮往公社大院走。
“小萍姐!”
甜甜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冯晓燕挎着竹篮从岔路口冒出来,辫梢上还插着朵野蔷薇,
“这么早去供销社呀?”
我瞅着她篮子里水灵灵的青菜,
“给铭阳买早饭。”
“正好同路!”
她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
“上次你教我做酱黄瓜,小哲可喜欢吃了。铭阳哥说得没错,咱公社就数你最会过日子……”
棉纺厂的大喇叭突然响起《东方红》,冯晓燕像触电似的松开手。
“哎呀差点忘了!表彰会的材料还没交呢!”
说罢,她一边跟我告别一边小跑着往公社办公室去。
我在供销社称了半斤油条,刚拐过粮仓就听见杨铭阳的大嗓门。
“晓燕这份报告写得太透彻了!瞧瞧这数据,亩产二百六十斤!”
公社办公室的绿漆木门半掩着,
冯晓燕正拿着粉笔头在黑板上画棉花图,杨铭阳叉着腰在旁边指指点点。
我怀里的油条袋子被我攥得直冒油,
因为那黑板上的数字分明是我在油灯下熬了三个晚上算出来的。
“小萍?”
杨铭阳扭头看见我,眉头皱成了麻花。
“不是让你在家熨裙子吗?”
冯晓燕慌慌张张地擦黑板,粉笔灰簌簌地往下掉,
“铭阳哥,要不让小萍姐来讲吧?她比我懂……”
“你跟她客气啥!”
杨铭阳抢过粉笔往桌上一摔,
“她能讲出个啥?就会记个柴米油盐账!”
油条袋子“啪”地掉在了水泥地上。
杨铭阳瞪着我,冯晓燕假惺惺地去拉他的袖子,小声嘟囔着。
“别吵了,让人听见……”
“听见又咋样?”
杨铭阳甩开她的手,
“去年评先进,她非要逞能带人种啥抗旱棉,结果呢?害得公社白瞎了三十亩地!”
听到这话,我弯腰捡油条的手指都僵住了。
大喇叭突然换了曲子,公社主任背着手走进来,
“晓燕同志,发言稿准备好了?”
冯晓燕揪着衣角往杨铭阳身后躲,却被他一把推到前面。
“早准备好了!连试验数据都整理得明明白白!”
主任扶了扶眼镜,看到黑板上的数字直点头,
“不错,亩产二百六,比往年翻了一番!晓燕同志真是咱公社的金凤凰!”
我攥着油条往后退,冯晓燕细声细气地嘟囔,
“其实小萍姐也……”
“她也就是打打下手!”
杨铭阳见状赶紧抢过话头。
“主任您不知道,晓燕为了这些数据费了多少心思啊!”
冯晓燕的发言通过喇叭传遍公社大院时,
我正蹲在茅房后的土沟里吐得昏天黑地。
突然报名表从内衣口袋里滑了出来,
我看着这张纸,任由它被眼泪打湿了一片。
西疆棉田的照片在纸角有点泛黄,拖拉机碾过的土垄比家里的炕席还平整。
“躲这儿偷懒呢?”
杨铭阳的大头皮鞋踩过土块,朝我走来。
“赶紧去把晓燕的奖状裱起来!要红木框子的,听见没?”
我抹了把嘴站起来,报名表贴在心口发烫。
“裱框子要介绍信,你给开。”
“开个鬼!”
他扯着我就往公社大院拽。
“供销社老赵跟我熟,赊账就行!”
傍晚,公社会计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说,
“小萍同志,你申请的西疆调令批下来了。”
杨铭阳正喝着地瓜酒,听到这话,将酒盅“当啷”一声摔在炕桌上,
“啥调令?”
会计推了推眼镜,
“农业部的保密项目,小萍同志要去西疆育种五年。”
我攥着调令的手直冒汗,
杨铭阳光着脚猛地跳下炕,一脸酒气喷在我脸上,
“你敢!”
“明天晌午的火车。”
我把离婚协议拍在炕桌上,
“离婚,以后你爱跟谁过就跟谁过!”
这时,冯晓燕的哭声传了进来。
她抱着抽搐的小哲冲进门,
“铭阳哥!小哲烧得说胡话了!”
杨铭阳抄起外套就往外跑,门帘子打在我脸上生疼。
会计尴尬地扶了扶眼镜,我也抓起早就收拾好的蓝布包袱夺门而出。
西疆的风沙味仿佛已经钻进了鼻子。
3
供销社后墙的月季开得正疯,我踩着砖缝翻进了院子。
“小萍?”
老赵头吓得一哆嗦,算盘珠子哗啦啦响,
“大半夜的,铭阳知道你来不?”
我“啪”的一下把房产证拍在柜台上,
“别提他了,我是来卖房的。”
老赵头的老花镜滑到鼻尖,
“这、这带玻璃窗的砖房,不是刚分给你......”
“我急用钱。”
我摸出公社开的证明信,
“按市价七折算,要现钱。”
老赵头迅速点了钱递给我。我把钱装进牛皮信封后走出了供销社。
天蒙蒙亮时,驴车已经装得冒尖。
车把式老张头正嘬着旱烟袋,
“真捐给福利院啊?这些个暖壶脸盆,够娶房媳妇了。”
“孩子们缺这些。”
我把红绸包塞进装玩具的纸箱里,
“棉纺厂后街那套砖房,劳烦您晌午带人去搬东西。”
老张头眯眼瞅了我一眼,
“你这是要出远门?”
我拍拍裤腿上的灰,
“赶不上晌午那趟,就得等明年开春了。”
我到家时看到杨铭阳正在踹门,他指着我骂道。
“反了天了!门锁都敢换?”
我摸出新配的钥匙晃了晃,
“我的房,我锁门。”
他鼻孔张得能塞黄豆,冷笑一声。
“你的房?没有老子当这个村主任,你能评上先进?能分到房?”
“现在不是了。”
我把牛皮信封拍在门板上,
“房卖了,钱捐给福利院。你要心疼冯晓燕没处住,就把你那套瓦房腾出来。”
杨铭阳的脸瞬间涨红,扬手要抢信封。
我侧身闪过,他踉跄着撞上门框,中山装口袋彻底撕了个大口子。
我弯腰拎起最后一只网兜,
“别忘了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签好字交给公社刘干事。”
“你敢!”
杨铭阳揪住网兜绳,
“老子不点头,你哪都别想去!”
老张头甩着鞭子来催我了,
“大闺女,再不走赶不上车了!”
我推开杨铭阳跑了出去,扒着车帮子就往上蹿。
他一边追一边怒吼道,
“高小萍!你给我下来!下来!”
驴车拐上大路时,我摸出内兜里那张结婚照,撕成两半扔进了路边的灌溉渠。
火车喷着黑烟进站时,卖报小贩挥着《农业日报》乱窜。
头条照片上,西疆的棉田望不到边,戴草帽的姑娘笑得灿烂。
我把蓝布包袱甩上肩,突然听见身后扑通一声。
杨铭阳摔在了月台水泥地上,膝盖蹭出了两道血印子。
“小萍......”
他嗓子沙哑,
“那个抗旱棉种,真是你育的?”
检票员吹响了哨子,我一步跨上了车厢踏板,
“问你的金凤凰去。”
绿皮火车吭哧吭哧启动时,杨铭阳还在月台上追。
我把车窗关严实,西疆的风混着煤渣味儿,
把过去的十年一股脑吹散了。
4
火车轮子碾过铁轨的声响震得我牙根发酸。
我把蓝布包袱垫在硬座底下,对面大娘递来块烤馕,
“闺女,往西疆支边去?”
“种棉花。”
我掰了块馕塞嘴里,碱面子味儿呛得直咳嗽。
大娘见我这样狼狈,拍着腿笑,
“那边日头毒,你这细皮嫩肉的......”
她看了我一眼忽然噤了声,
瞅着我露在袖口外的手,手心的老茧硬得能搓下皮。
三天三夜后,戈壁滩的风卷着砂石往车窗里灌。
接站的老卡车锈得掉渣,车斗里堆着化肥袋子。
司机老马扯嗓子吼,
“高小萍?抓紧车帮!颠断骨头可没人抬!”
卡车在搓板路上蹦跶了四个钟头,远处突然冒出排灰扑扑的矮房。
老马一甩方向盘,
“到了!试验站大半年没来女同志了,那帮愣小子准得炸锅!”
果然没等车停稳,七八个黑脸汉子围了上来。
有个穿劳动布工装的伸手要接包袱,我侧身躲开,
“我自己来。”
“马组长交代的!”
汉子挠着后脖颈傻笑,
“女同志住东头第二间,被褥都是新弹的棉花。”
铁皮房里热得像蒸笼,木板床上铺着蓝印花被。
我把包袱往床头一撂,窗根底下突然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动。
“挡光了。”
我扒着窗框探头,正撞见个高个子男人在钉纱窗。
他草帽的檐压得低,手里的榔头稳准狠,
三下五除二就把铁纱网绷得笔直。
“马组长!”
听到外头有人喊,
“三号试验田的滴灌管爆了!”
男人把榔头别在后腰,转身时草帽檐往上掀了掀。
我看到他的面孔,愣在了窗口。
这张脸跟光荣榜上的劳模照片对上了号,
马向阳,
抗风沙棉种培育人。
“高小萍同志?”
他摘了沾满铁锈的手套,
“吴老让我带你熟悉试验田。”
大日头晒得棉苗打蔫,马向阳的影子把我整个笼住。
他蹲在地垄边扒开土,
“这是新培育的抗旱种,出苗率低,你来看看。”
我跟着蹲下,膝盖不小心压到了两株嫩苗。
他眉头跳了跳,没吭声。
“苗距太密。”
我捻着发蔫的叶片,仔细观察着。
“沙土地蓄水差,根系抢不过。”
马向阳猛地抬头,草帽被风掀翻。
他捡帽子的动作僵在半空,
“接着说。”
“扩到三十公分垄距,麦草覆盖保墒。”
我薅了把枯叶,叹了口气。
“现在这种密植法,纯粹糟蹋种子。”
远处突然一阵哄笑,几个小年轻挤在田埂上学舌。
“马组长脸黑得像锅底!”
“这新来的女人够横!”
马向阳抄起铁锹往地上一戳,
“二虎!带人把三号田的苗全拔了!按三十公分重新起垄!”
叫二虎的壮小伙一听这话,差点栽进沟里。
“组长!这苗都活半个月了!”
“拔!”
马向阳把铁锹扔给我,
“你监工。”
太阳坠到沙丘后面时,我拎着铁锹往回走。
马向阳从伙房钻出来,铝饭盒冒着热气。
“羊油炒面,趁热吃。”
我接饭盒的手顿了顿。
他右手虎口裂着血口子,准是下午撬水管时刮的。
“看什么?”
他见我盯着伤口,赶紧把手缩回了袖管,
“沙棘丛划的,死不了人。”
铁皮房半夜漏风,我把棉袄盖在被子上。
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马向阳小声道。
“开条缝。”
他胳膊底下夹着捆麦草,将军用水壶往我怀里一塞,
“灌热水焐被窝。”
又抬起胳膊指指麦草,
“这个垫床板底下,隔潮。”
我攥着水壶发愣的时候,他已经转身离开。
天没亮我就被哨子催了起来。
马向阳敲着铁盆沿喊,
“抢墒补种!高小萍带妇女组拌种!”
现场的农药味呛得我睁不开眼,我盯着配比单喊。
“二虎!十斤棉种配三两种衣剂!”
“好嘞!”
二虎蹿得比兔子快。
马向阳拎着喷雾器路过,嘴角抽了抽,
“昨天还骂你,今天就叫顺溜了?”
“拳头比唾沫管用。”
我晃了晃沾满药粉的拳头,他忽然抬手抹了下我的鼻尖,
“蹭上蓝矾了。”
他指腹粗粝,刮得我发痒。
我偏头躲开,看见吴老拄着拐棍往试验田跑。
“小马!西边那片苗出齐了!”
马向阳拔腿就往西跑,跑出两步又紧急刹车折回来,
把草帽扣在我头上,
“打药戴帽子,农药伤脑子。”
傍晚收工时,二虎蹲在渠边啃馍。
“高姐,马组长让我问你,晚上去不去看星星?”
“看星星?”
“说是要给棉种做耐寒观测。”
二虎朝我挤眉弄眼,
“其实就是找个由头......哎呦!”
马向阳踹在他屁股上,
“滚去修拖拉机!”
转脸冲我晃了晃手电筒,
“带上温度计,走。”
沙丘上的风裹着冰碴子,我裹紧棉袄记录数据。
马向阳突然开口。
“你前夫来找过吴老,他说要带你回心转意。”
他手电光扫过远处的烽火台,
“我说高小萍同志在等数据,没空扯闲篇。”
我哈了口白气,
“原话?”
“原话是……”
他忽然站直,板着脸学杨铭阳的腔调,
“她个妇道人家懂啥育种?赶紧把人交出来!”
手电光晃得我眼眶发酸。
马向阳从兜里摸出块水果糖,
“二虎他娘寄的,给你吃。”
铝箔纸在月光下泛光,我剥开糖塞进嘴里,甜得舌根发苦。
马向阳把温度计插进沙土,
“你这人,跟抗旱棉一个脾性。”
“怎么说?”
“看着蔫了吧唧。”
说着他拔出温度计对着月光,
“实际根扎得比谁都深。”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二虎扯着破锣嗓子喊,
“组长!新到的滴灌管卸哪?”
马向阳把手电筒抛给我,
“明早五点,观测霜冻。”
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坡下走,沙丘上那串脚印很快被风吹平了。
我攥着温度计蹲下来,沙粒从指缝往下漏。
地底下传来细微的响动,那是新扎的棉根在悄悄生长。
5
天还没透亮,棉田里已经人影绰绰。
马向阳举着手电筒挨个扒拉棉苗。
我裹着棉袄往记录本上画叉。
“二十三号样本全冻蔫了!”
二虎哭丧着脸从地头跑来,
“组长,咱这月又白干了!”
马向阳抓起把冻土搓了搓,突然扭头冲我喊。
“高小萍!上回你说的麦草覆盖,现在铺来得及不?”
我哈着白气跺脚,
“得先松土,不然麦草捂烂根。”
“听见没?”
马向阳一脚踹在二虎屁股上,
“带人把东头二十亩地的垄全翻了!”
拖拉机突突声震得我脑仁疼,我攥着铁锹跳进地垄。
马向阳不知从哪抱来捆麦草,扬手撒了我满头。
“省着点用!”
我拍着头发里的草屑,
“当心着点,这玩意比白面金贵!”
他弯腰帮我捡麦草,
“吴老说你有法子救苗。”
“死马当活马医。”
我把麦草铺成斜茬,
“保不齐能骗过寒流。”
下午,吴老拄着拐棍来送饭。
铝饭盒里结着层羊油,马向阳把自己那份推给我,
“你吃,我上火。”
二虎蹲在田埂上噗嗤笑,
“组长嘴角燎泡是急的,昨儿半夜还蹲灶膛烧棉壳呢!”
马向阳抄起土坷垃砸了过去,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
杨铭阳裹着军大衣跳下车,棉纺厂工会主任的胸牌在太阳底下反光。
“小萍!”
他踩着棉苗往这边闯,
“跟我回去!这破地方不适合你!”
马向阳横跨一步拦住了他,
“踩坏一株苗,赔十斤种。”
杨铭阳鼻孔喷白气。
“你算哪根葱?老子是她男人!”
我掀开饭盒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不好意思,是前夫,我们已经离婚了。”
杨铭阳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信,
“县农科所调令!只要你现在回去,立马给你转正!”
我舀了勺饭:“西疆的苗还没种活,没空。”
“你别给脸不要脸!”
杨铭阳扬手要掀饭盒,却被马向阳钳住了手腕。
两个男人较着劲,冻土在脚底下嘎吱响。
吴老突然咳嗽着插进来。
“杨主任,我们这儿缺人手,要不您搭把手?”
杨铭阳瞪着满地麦草发懵,我甩给他把钉耙。
“把麦草铺匀,间距二十公分。”
“敢使唤老子?”
他抡起钉耙砸向地垄,
“老子是来带人走的!”
钉耙尖勾断了三株棉苗,马向阳见状薅住他后领往田埂拽。
“毁坏试验田,跟我去保卫科!”
杨铭阳挣得纽扣崩飞,
“小萍!你就看着外人欺负我?”
我懒得理他,蹲下给断苗培土。
“棉苗比你有良心,知道往活路上长。”
傍晚,杨铭阳缩在拖拉机斗里打哆嗦。
马向阳把军用水壶扔给了他。
“喝完滚蛋。”
杨铭阳灌了口热水,突然盯着壶身刻字发愣。
上面刻着:奖给抗灾模范马向阳。
他抹了把嘴,看着他冷笑一声,
“我说呢,原来傍上劳模了。”
水壶咣当砸进车斗。
马向阳拎起他的衣领,恶狠狠地盯着他。
“再满嘴喷粪,当心把你种地里当肥料。”
杨铭阳临走前扒着车窗喊。
“小萍!跟我回去吧,明年又能分新房了!”
我抓起把麦草塞进车斗,
“留着给你的金凤凰下蛋吧。”
夜里,我拿着胶布补窗户,马向阳在外头敲窗框。
“要灌热水袋吗?”
“不用。”
我把棉被裹成茧,
“冻不死。”
他影子在窗外晃了晃,突然扔进来个盐水瓶。
“吴老给的,说是能暖脚。”
玻璃瓶叽里咕噜地滚到床脚,
我伸手一摸,烫得指尖发麻,这分明是刚烧开的热水。
天还没亮,二虎就哐哐砸门。
“高姐!出苗了!盖麦草的地出苗了!”
我趿拉着鞋往田里跑。
马向阳跪在垄沟里,手指头扒拉着嫩绿的芽尖。
“成了!”
他扭头冲我笑,
“三十亩保下来二十八亩!”
吴老颤巍巍捧起把土。
“小马啊,给农科院打报告!西疆棉种抗寒试验成功了!”
庆功宴摆在了伙房,肥羊肉炖得满屋香。
二虎举着搪瓷缸起哄。
“敬高姐!没她这招,咱都得卷铺盖滚蛋!”
马向阳碰了碰我缸子。
“哎,杨铭阳要是再来,告诉我。”
“怕我跟他走?”
我仰头灌下口辣酒,他捞起块羊肉扔我碗里。
“怕你心软。”
我笑了笑,
“我才不会心软,我的心可是石头做的。”
马向阳往我碗里添了勺热汤。
“明天开早会,你主讲抗寒方案。”
我盯着汤里晃动的油花,看了他一眼。
“不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切,抢不走。”
他擦着铁勺上的油渍,
“再说了,就算抢走了,也是我乐意。”
6
早上,拖拉机的突突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
我攥着记录本往试验田跑。
马向阳老远就挥起铁锹。
“高小萍!三号田出现霉斑!”
棉叶背面爬满灰褐色斑点,像撒了层霉灰。
二虎蹲在地头抓头发。
“昨儿刚打过药,咋还长这玩意儿?”
我掰开棉桃闻了闻。
“不是真菌,是虫卵。”
马向阳摘下手套拍死只飞蛾。
“夜蛾幼虫,专啃花铃。”
“用糖醋液诱杀。”
我扯过记录本画示意图,
“废糖蜜兑水,加敌百虫......”
“敌百虫早用完了!”
二虎急得跺脚,
“供销社说月底才到货!”
马向阳突然往我手里塞了串钥匙。
“开我柜子,最底下那坛。”
坛子里腌着缸酸黄瓜,底下压着个油纸包。
我抖开纸包,呛得连打三个喷嚏,
原来是攒了半年的烟叶末子。
“拌上废机油,撒地头。”
马向阳抓了把烟末搓碎。
“夜蛾怕这个味儿。”
二虎捏着鼻子往铁桶里倒机油。
“组长你不过了?这烟叶比白面还金贵!”
马向阳往我这边瞟了眼。
“那也总比棉苗绝收强。”
晌午,我拎着铁桶沿地垄撒药。
马向阳不知从哪钻出来,草帽檐往我头上一扣。
“吴老让你去接电话。”
公社总机转了三道线,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尖锐刺耳。
“铭阳带人把咱家门槛踏破了!非说你藏私!”
“让他翻。”
我攥着电话线打结,
“缝纫机底板夹层有惊喜。”
挂电话时我瞟见马向阳在门口晃悠,手里端着碗绿豆汤。
我仰头灌下半碗,才发现碗底沉着两颗红枣。
“二虎放的。”
他扭头看墙上的育种图。
“说是补血。”
虫害控制住的第二天,县里的吉普车卷着尘土冲进了试验站。
农业局领导握着我的手直晃。
“高小萍同志!你的抗病棉种通过部里认证了!”
大红奖状铺在办公桌上,马向阳用镇纸压住卷边。
“今晚加餐。”
二虎他们起哄要喝酒。
辣酒烧得喉咙冒火,我扒着窗框透气,马向阳忽然挨过来。
“县农科院来调令,请你去当技术顾问。”
“你推荐的?”
他笑了笑,
“是吴老,所以你要去吗?”
夜风吹散了酒气,我揪了片窗台上的野草。
“这的虫还没治完。”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一脸担心,
“手怎么了?”
“配药灼的。”
我抽回手藏背后,
“死不了人。”
庆功宴闹到后半夜,杨铭阳又来扒门缝。
马向阳拎着泔水桶出去,回来时袖口沾着泥。
“他鞋底抹油跑得挺快。”
我递给他湿毛巾。
“不值当动手。”
“没动手。”
他擦着手指关节。
“给他看了咱的结婚申请。”
酒劲轰地冲上了脑门,我攥着酒瓶子瞪他。
“谁跟你递申请了?”
“我递的。”
马向阳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信封,
“上个月就打报告了。”
二虎醉醺醺地撞开门。
“组长!拖拉机履带断了!”
马向阳把信封往我怀里一塞,抄起扳手往外冲。
我借着月光看清了抬头:关于与高小萍同志组建家庭的情况说明。
天亮时,我才发现他蜷在拖拉机底下睡着了,扳手还卡在传动轴里。
我踢了踢他胶鞋底。
“马向阳,报告写得不合格。”
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眼。
“哪条不合格?”
“第十页第七行。”
我把报告拍在他胸口。
“说好共同育种五十年,少一年都不算数。”
这时,吴老拄着拐棍直跺脚。
“小马!棉铃虫又起来了!”
马向阳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劳动布工装刮在履带上撕了个口子。
我揪住他后襟:“换件衣裳再去。”
“不妨事。”
他跑出两步又折回来,把结婚报告塞我兜里。
“揣好了,比棉种金贵。”
傍晚,杨铭阳蹲在试验站门口啃馍。
我拎着农药桶经过,他哑着嗓子问。
“你真要跟那糙汉过?”
“他手上茧子比我厚。”
我晃了晃满是药渍的手心。
“能攥住实实在在的日子。”
杨铭阳突然把馍摔进沙地里。
“你就甘心一辈子种棉花?”
我弯腰捡起沾沙的馍,吹了吹揣进兜。
“比伺候白眼狼强。”
7
天刚蒙蒙亮,棉田里已经响起铁锹撞石的叮当声。
我蹲在地垄间扒拉棉根,马向阳拎着农药桶从身后过,故意用桶沿蹭过我的后背。
“高技术员,查岗呢?”
“查你昨天少撒半亩药。”
我抓起把土扬他裤腿,
“东头第三垄有漏网之鱼。”
他撂下桶就往东跑,二虎啃着馍从伙房窜出来。
“组长!县里电话!”
马向阳折回来时脸色发青。
“棉纺厂告到农业局,说咱们抢了他们原料。”
我拧紧农药桶盖子。
“杨铭阳搞的鬼?”
“采购科咬定试验站挪用救灾棉。”
他扯下脖子上的汗巾摔地上,
“让咱们三天内交报告!”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吃午饭的时候,马向阳把红烧肉拨进我的饭盒。
“下午去县里对账,你留守。”
“我去。”
我扒拉了两口饭,目光坚定。
“棉种数据我熟。”
吉普车颠得我反胃,马向阳单手把方向盘,另只手护着资料袋:。
“靠过来点,减震坏了。”
我攥着车门把手。
“专心开车。”
他忽然猛打方向盘,车轮碾过土坑溅起泥浆。
我脑门撞上了他的肩膀,资料散了一车。
“你故意的吧?”
我揉着额头瞪他,他嘴角翘了翘。
“让你长记性,坐车要挨着人。”
农业局会议室挤满了人,棉纺厂会计把算盘打得噼啪响。
我摊开试验站账本。
“救灾棉一千二百斤,去年十月八号入库,换成抗病种一千五百斤,多出的三百斤是站里贴的。”
副局长听到我的话,笑了一声,又扶了扶眼镜。
“贴补的棉种哪来的?”
“我种的。”
马向阳拎出麻袋倒出棉桃,
“试验田边角地收的,没占公家一分田。”
杨铭阳突然拍桌子。
“边角地也是集体财产!”
“集体财产?”
我抽出承包合同,
“八一年起试验站就签了责任田协议,白纸黑字写着呢!”
会议室顿时炸了锅,副局长敲着茶杯盖。
“老杨啊,你这属于诬告......”
杨铭阳瘫在椅子上抹汗,马向阳凑近我耳边。
“晚上吃羊肉面?”
“你请客。”
“行,用结婚补助金。”
散会后杨铭阳堵在楼梯口,胡子拉碴的脸皱成了苦瓜。
“小萍,我真不知道那棉种是你育的......”
我绕过他往楼下走。
“现在知道了。”
夜市的灯晃得我眼花,马向阳捧着海碗喝面汤。
“棉纺厂要换厂长,姓杨的狗急跳墙了。”
我挑着面条应声。
“跳不过三丈高。”
他突然扣住我手腕。
“明天领证去。”
辣子呛进气管,我咳得满脸通红。
“急什么?”
“补助金月底到期。”
他掏出手帕擦我嘴角。
“能买辆新拖拉机。”
路灯下闪过个人影,杨铭阳攥着酒瓶子摇摇晃晃。
马向阳起身挡在我前面。
“找打?”
“我来道喜......”
杨铭阳打着酒嗝摸出红包,
“给你们份子钱......”
马向阳拍开他爪子。
“还是留着给你买醒酒药吧。”
回试验站的路上,吉普车抛锚在戈壁滩。
马向阳掀开车盖修发动机,我举着手电筒照亮。
夜风卷着沙粒往领口钻,他突然冒了句。
“其实没补助金也得娶你。”
手电光晃了晃,他沾满油污的脸忽明忽暗。
“早就相中你了,从你来的第一天就相中了。”
车灯骤然亮起,发动机轰鸣盖过了心跳声。
我踹了脚车门。
“别贫嘴了,赶紧回去,不然二虎又得把苗浇涝了。”
月光把棉田照成了一片银海,马向阳忽然在田埂刹住车。
远处晃着十几束手电光,二虎扯着嗓子喊。
“组长!棉桃让人祸害了!”
地头倒着七八个麻袋,扯开的棉桃淌出雪白的絮。
马向阳从地上捡起个空农药瓶。
“敌敌畏,这是要绝收啊。”
杨铭阳的酒瓶子从草丛滚了出来。
我攥碎个棉桃,气愤地说。
“报警。”
马向阳给冻僵的手哈气,转头看向我。
“真舍得送他进去?”
我踩扁空药瓶。
“他舍得对我的苗下手,我有什么舍不得?”
天亮时,二虎举着报纸满院跑。
“上头登咱的抗病棉了!”
马向阳把报纸糊上墙,结婚申请正好盖住杨铭阳的报道。
棉田那头传来新种抽芽的细响,像是攒着劲要冲破所有的阴霾。
8
吉普车卷着黄土冲进村口时,晒谷场上的麻雀轰地炸了窝。
“高专家回来啦!”
村头小卖部的冯婶挥着酱油瓶喊,
“你家院墙都让杨铭阳扒三回了,非说底下埋着存折!”
我拎着帆布包往老宅走,青砖缝里钻出簇野棉花。
杨铭阳从巷子口冒了出来。
“小萍......我天天去火车站等你......”
他瘸着腿拖个破麻袋,解放鞋头还豁着口。
我退后半步,露出左手无名指的戒指。
“马向阳在县农科院等我去做报告。”
杨铭阳佝着背往前蹭。
“当年我糊涂,现在棉纺厂黄了,冯晓燕跟华侨跑了,我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了......”
“村东头福利院招厨子,管吃住。”
我绕过他开锁。
杨铭阳突然扑了上来。
“我知道你恨我!可咱俩毕竟......”
“杨铭阳!”
马向阳的怒吼的声音劈了过来,我扭头看见他跨在二八杠上。
杨铭阳触电似的缩回手。
马向阳长腿一迈挡在我跟前,
“县派出所找你做笔录,三年前盗伐防护林的事。”
破麻袋哗啦掉地上,杨铭阳瘸着腿往村外挪。
马向阳从兜里摸出个铝饭盒。
“趁热吃,羊肉抓饭。”
我掰开筷子戳了戳饭粒。
“不是说在农科院等我?”
“二虎说见着个瘸子往你家窜。”
他抹了把脖子上的汗,
“当年他往棉田泼敌敌畏,我怕他再犯浑。”
饭盒底下压着张报纸,头条照片里我正戴着草帽授奖状。
马向阳用筷头点点照片,
“明早回西疆,拖拉机换了新履带。”
“你先回去。我去福利院送点东西。”
福利院的老槐树下,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念黑板报。
“高小萍,培育抗病棉,亩产八百斤......”
我放下装玩具的纸箱,院长搓着手迎出来。
“高专家,孩子们盼您来讲课呢!”
“叫阿姨就行。”
我摸出个红绸包,
“当年捐的银锁片,给孩子们打副长命锁。”
回村路上撞见杨铭阳蹲在沟边啃馍,我绕道走田埂。
他在后头哑着嗓子喊。
“那锁片......是给咱没保住的孩子打的?”
棉铃在风里炸开白絮,我头也没回。
“现在是给百十个孩子打的。”
拖拉机突突着冲出村口时,杨铭阳一瘸一拐追到土坡上。
马向阳猛地加速,车斗里溅起的土坷垃糊了他满脸。
我攥着车帮喊。
“去福利院当厨子不丢人!”
后视镜里,那个佝偻身影渐渐缩成了黑点。
马向阳突然腾出右手抓我手腕。
“报告打好了,婚后申请两百亩试验田。”
“一百亩就够用了。”
我反手扣住他长满茧子的手心。
“剩下一百亩种葡萄,给孩子们酿甜酒。”
9
拖拉机刚刹在试验站门口,二虎就举着电报单冲出来。
“高姐!部里通知咱去北京领奖!”
马向阳摘下手套拍灰。
“把新育的彩色棉种带上两麻袋。”
我扯过电报扫了眼。
“领奖要穿正装,我哪来的......”
“早备好了。”
马向阳掀开炕柜,拎出件枣红呢子大衣。
“吴老的老伴缝的,说城里姑娘都这么穿。”
火车卧铺里挤满了参会代表,
我对面坐着个戴眼镜的专家,捧着我的育种记录本不放。
“高同志,这抗病棉的父本母本能公开吗?”
马向阳往过道挪了半步,刚好挡住专家视线。
“部里规定,机密数据得申请调阅。”
专家推了推眼镜,马向阳突然掏出结婚证。
“我俩共同研发的,得两口子都签字。”
颁奖礼在大会堂,镁光灯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攥着奖状往台下找,马向阳猫在最后一排冲我比大拇指,
劳动布工装在一堆中山装里扎眼得很。
走出会堂的时候,马向阳跨着二八杠在台阶下等我,车把上拴着油纸包。
我跳上后座。
“买的啥?”
“驴打滚。”
他蹬着车往胡同钻,
“领完奖得吃甜的。”
10
五年后,我荣获了“全国农业先锋”。
农业部领导握着我的手不放。
“高小萍同志,抗病棉推广到六个省了,部里决定成立专项组,请你当顾问!”
我抽回发麻的手。
“我得回西疆,新育的彩色棉该分株了。”
西疆的日头还是毒,试验站新盖的红砖房爬满了葡萄藤。
婚礼定在腊月初八,吴老非说这天吉利。
试验站食堂摆了八桌,红烧肉管够。
杨铭阳缩在角落剥蒜,二虎醉醺醺地拽他起来。
“给新人敬酒啊!”
他哆嗦着举起搪瓷缸。
“祝、祝你们......”
马向阳碰了碰他缸子。
“把早生贵子咽回去,我们丁克。”
哄笑声中,杨铭阳佝着腰坐回了灶台。
回新房路上,我踹了脚马向阳。
“丁克的事还没商量过呢。”
他摘了草帽扇风。
“二虎说福利院三十个娃都管你叫妈,够本了。”
马向阳扯了把我的袖口。
“该给新棉种命名了。”
我抓了把沙土扬向蓝天。
“叫春归。”
沙粒簌簌地落在结婚证上,马向阳突然掏出钢笔,在配偶栏添了行小字。
“育种合伙人,五十年不变。”
拖拉机碾过晒场时,二虎追着喊。
“西头地温上来了!能播种了!”
我没有回头,长舒了一口气。
二十年前盐碱地里的嫩芽,终于长成了莹白如雪的棉田。
完
来源:团听小说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