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裴煜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慵懒而低沉:「阿璃曾救过我的命,我自会庇护她。」
太子微末时曾被困火海,是我奋不顾身救了他。
而我被浓烟毁了嗓子,成了没人要的小哑巴。
后来太子复位。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嫁入东宫,得他庇佑。
直到太子选妃,我去赴宴。
却听到他与人玩笑:
「若当真娶了哑巴,日后岂不毫无闺房之乐?」
众人哄笑中。
我平静而去。
其实我是来告诉他,我要离京嫁人了。
前路艰辛,但我的人生从不在他一念之间。
1
长乐宫的走廊幽深,两旁花朵繁盛。
我身穿一袭清淡的青色衣裳,与周围的花团锦簇形成鲜明对照。
我紧握着手中翠绿的发簪,缓缓前行。
这发簪是裴煜重回东宫前,赠与我的定情之物。
那时,他情深意重地承诺,必将归来接我。
然而,自他复位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如今重逢,我们之间的身份已迥然不同。
走到台阶尽头的暖亭,那里聚集了许多人。
裴煜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慵懒而低沉:「阿璃曾救过我的命,我自会庇护她。」
我轻轻勾起唇角,笑容刚刚浮现。
一个甜得发腻的声音突然响起:
「今日的选妃宴,殿下难道打算选那个小哑巴为妃吗?」
话音落下,亭内瞬间安静。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对方口中的小哑巴正是我。
亭中悬挂的浮光锦被风吹起一角。
我看到墨色锦袍的裴煜靠在栏边,轻抬含情目,笑意吟吟道:
「孤乃储君,天皇贵胄,怎可有个身有瑕疵的储妃?」
顿了一顿。
他复轻佻开口:
「若当真娶了哑巴,日后岂不毫无闺房之乐?」
话音刚落。
四周一静,继而爆发出哄堂大笑。
心头涌起苦涩。
我下意识指尖用力,发簪应声而断,尖锐处戳入掌心。
刺痛袭来,血珠涌出。
半截发簪落地,发出轻响。
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忽然就不想捡了。
「呵!」
刺耳的嘲讽自身后传来。
「上官璃,殿下选妃,你个哑巴来凑什么热闹?」
2
她是沈丛林。
御史台沈大人的掌上明珠。
同样,也是预订的太子妃人选。
我低垂双手,青色衣袖遮掩住掌心的斑斑血迹,侧身试图悄然离去。
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她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是聋子吗?」
「太子刚刚复位,这次的选妃对他意义非凡。」
「在这种关键的时刻,你难道想凭救命之恩让太子选你这么个哑巴吗?」
我脸色愈发苍白,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的目光交汇。
沈丛林眼中闪过一抹得色。
她冷笑出声:
「看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太子同情你,才对你稍加关照,你可别不知进退,把这点仅剩的情分也给挥霍光了,那样可就不值得了。」
她的话音在空气中凝固。
我深吸一口气,手腕翻转,甩开了她。
用手慢慢比划:「我从未想过挟恩图报。」
沈从林似乎没料到我会还手,神色一顿,继而恼怒不已道:
「殿下因为你,受尽世人嘲笑,你……」
「何人在外喧哗?」
裴煜的质问高高传来,人却未露面。
我身体微僵,没有回头。
沈从林面色尴尬,跟在身后的婢子上前低声劝:
「小姐,她好歹也曾救过殿下性命,为了这点小事惹怒殿下,错失太子妃之位,得不偿失。」
沈从林不甘地剜了我一眼,换上一副笑颜错身而去。
做工繁复的袖摆甩在我手臂上,却换来她一句冷哼:
「一个残废,也配和本小姐争。」
3
李公公追出来时,我已经走到长乐宫的宫门。
他擦着汗,将我请到偏殿:
“阿璃姑娘,殿下这会儿正忙,特意交代让老奴招待您,殿下稍后就到。”
晶莹剔透的水晶糕摆上了桌。
李公公介绍道:
“姑娘,先用些糕点吧,这可是南香斋刚出炉的点心,殿下命人特意为您买来的。”
南香斋的糕点在京城是众多贵女的心头好,女儿家大多喜甜。
李公公暗自揣测,我定也爱吃。
可他不知道,我不喜甜,裴煜对此更是心知肚明。
所以,这些不可能是他安排的。
裴煜落魄时,
李公公时常偷偷前来探望。
他感念我对太子的救命之恩,便对我多有关照。
不忍拂他好意,我拈起一块糕点,轻咬入口。
甜腻清香,唇舌却发苦。
这苦一直蔓延到心口,但我面上丝毫不显,
一口一口将这苦涩咽下。
日头悠悠夕照,直到喝完第三盏菊花茶,裴煜也没有出现。
我拿出手帕擦净嘴角,起身平静地用手语说道:「李公公,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李公公急切阻拦:「阿璃姑娘,殿下许是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您不若再等等。」
「李公公」,我笑着用手语打断:「这话,你说了八遍了。」
他脸上浮现一丝尴尬。
我保持着端庄得体的笑:「阿璃叨扰多时,殿下今日选妃,自是忙碌。」
「只盼殿下觅得金玉良缘,至于阿璃……便不等了罢。」
闻言,李公公发出沉重叹息,颇为遗憾道:「殿下糊涂啊。」
我浅笑,却未置一词。
4
夜色深沉,烛光摇曳。
我伏在桌边给远在边疆的哥哥写信。
婢女喜鹊忙着整理箱子。
「小姐,你也算苦尽甘来,待日后嫁入东宫,倒要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好看。」
她眉眼间满是喜悦。
「喜鹊。」
我轻声唤她。
其实我是能说话的,只是声音嘶哑难听,像乌鸦啼鸣。
被嫌弃多了,便说得少了。
我看着她,眼神坚定。
「日后莫要再提东宫,也莫要……再提那人。」
喜鹊呆呆愣住。
好半天才开口唤了句:「小姐,你这是?」
「殿下选了别人为妃吗?」
我点头,不想多说,只是将视线落在最大的红色箱子上。
那里面装着阿兄命人送来的嫁衣。
【你幼时,阿娘为你定下与江陵晏氏的婚约。】
【如今晏氏来信询问婚期,阿兄知你与太子殿下情投意合,特来问你是否退婚。】
信件最后。
他又安慰道:“晏氏长公子人品贵重,堪为良配。”
“当然了,无论阿璃做何选择,阿兄都替你高兴,为你撑腰。”
“箱笼里除了阿娘为你备下的嫁衣,还有阿兄为你攒了十年的嫁妆,定要让你风光大嫁。”
最后一笔收尾。
我眼眶微热,将书信折叠整齐,封泥落下,一锤定音。
秋夜风凉。
我以手拢住灯油,沉声吩咐:
“喜鹊,遣散家奴,打点行装,后日南下。”
我顿了一息,道:“去嫁人。”
父母双亡,我和阿兄相依为命。
他说晏氏公子好,那便自然是极好的。
“可是,小姐”,喜鹊面色悲伤,“你为殿下做了这么多,还毁了嗓子。”
“殿下曾说过永不负你的。”
我笑:“你也说了,是曾经。”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5
陛下下旨,册立太子妃。
同时定下一位侧妃,两位良娣。
举朝恭贺,长乐宫灯火通明。
裴煜便是这时,沐着夜色而来。
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今日换了一身暗红色常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长身玉立。
「阿璃」,他解释道:「选妃的事,孤身不由己。」
「父皇年迈,我身为中宫嫡子,国之储君,婚配自然要以社稷为重。」
我不忙回答,为他斟满茶水。
茶香四溢,熨帖人心。
「阿璃明白的。」
话音刚落。
他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随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随口道:「你嗓子不好,还是少说些话,免得被人看了笑话。」
「近来,孤有些忙,怕是抽不出时间来看你。」
我抿唇,咽下喉间的苦涩,轻声回道:「阿璃明白。」
裴煜顿了顿,面色舒展。
接着道:「这段时日,你尽量少出门,等流言散去,我再接你入东宫。」
「阿璃明白。」
「阿璃真乖。」
他叹息着伸出手,想要如过去那般揉一揉我的脑袋,却被我侧身避开。
我垂眸,眼睫轻颤。
其实我都懂。
流言无非是小哑巴阿璃拿不出手,让太子殿下面上无光了。
对于我的冷淡,裴煜不以为意。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
「我该回去了。」
他今日来,明为探望,实则只为敲打。
「殿下」,我唤住他。
裴煜转身,眉头微蹙,带着不易察觉的不耐。
「何事?」
我展颜一笑。
最后一丝执念彻底消散。
我屈膝行礼:「民女上官璃恭送太子殿下。」
愿君珍重,各自安好。
6
离京这天,阳光明媚。
喜鹊在院子里来回穿梭,忙得满头大汗。
“小姐,所有东西都运到码头了。”
我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那半截断掉的发簪,轻轻放在空荡荡的妆台上。
喜鹊目光复杂,犹豫再三,终究什么都没说。
马车缓缓驶向城外的码头。
临出城时,遇到守城军盘查。
喜鹊拿出路引:“回乡探亲。”
我坐在马车内,听到有男子说:
“是上官家的婢女。”
下一瞬。
裴煜慵懒的嗓音透过车帘传来:
“不相干之人,无需浪费时间。”
我因紧张而攥紧的掌心顿时松开。
继而,我轻轻苦笑。
微末时的三年相伴,不过一句“不相干”,便通通烟消云散了。
车轱辘滚滚向前。
我与裴煜错身而过。
回忆化作碎片,碾落一地。
京城巍峨的城墙在身后缩成黑点,又渐渐隐没在视线中。
到达码头,登上商船,一路南下。
我迎风站在船头,眺望远方。
江面辽阔,霞光满天。
我不知道未来是坎坷还是坦途。
正如裴煜也不会知道。
选妃那天。
其实我是去告诉他,我要离京嫁人了。
前路艰辛,但我的人生从不在他一念之间。
7
第十个清晨,商船缓缓驶入柳宁港口,停泊下来进行必要的休整。
喜鹊一边按摩着酸痛的四肢,一边愁眉苦脸地建议:
「小姐,听说今天码头上有个市集,要不咱们也下去逛逛,凑个热闹?」
「成天待在船上,我浑身都不舒服,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了。」
我缓缓从书本中抬起目光。
「你自去吧,我想在这里看会儿书。」
「小姐」,喜鹊嘟着嘴,显得有些不解:「那本游记究竟有什么魅力,让您如此着迷,从上船起就翻个不停。」
我眼中闪烁着向往的光芒。
「撰写游记的人不少,但多数文采飞扬,反让人难以深入其境。」
「而这本书的作者容卿先生,文字朴实无华,却能让人读来仿佛身临其境,仿佛河山之美尽在眼前。」
听我这么一说。
喜鹊似有所悟,懵懂地点了点头。
我失笑,忍不住叮嘱:
「去吧,拿点银子,买些你爱吃的点心果子。」
得了话,
喜鹊欢呼出声,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我收回视线,继续沉浸在书中。
直到甲板上传来喧哗。
喜鹊喘着粗气闯了进来,大喊:
「小姐,你快出去看,是容卿先生,他竟然也在这艘船上。」
我眨了眨酸痛的眼睛。
「他也要去江陵?」
喜鹊嘴里还嚼着月亮果,含含糊糊地摇头。
「听船家说,容卿先生是江陵人。」
我一愣,倒是没想过对方竟然来自江陵。
对于江陵,
世人流传着一句赞美:
江陵多才俊,而才俊大多出自晏氏。
即便远在京城,我亦有所耳闻。
就是不知道容卿先生是不是晏家人。
神思游离间,
门扉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
我和喜鹊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狐疑。
下一瞬,
一道清冷的男音响起。
“抱歉,刚刚我的仆从打翻了行李,吵到姑娘,在下前来赔罪。”
话音刚落,
喜鹊激动不已地攀上我的手臂。
“小姐,是容卿先生,我刚刚听到他说话了,就是这个声音。”
我按住她,高声回:
“无妨。”
“听姑娘口音,可是京城人士?”
我顿时心生警惕。
男子嗓音清润:
“是在下唐突了,只是多年前游历至京城,正逢朝花节,上京第一才女于凤凰台所弹奏的一曲《凤求凰》,余音绕梁,在下至今难忘。”
话一出口,
我突然愣在原地。
凤凰台上凤凰游,
而再次听到“第一才女”这四个字,已是恍如隔世。
8
这晚江面刮了一夜风。
后半夜干脆下起了大雨。
浪花层层叠叠扑打在船身上。
我睡得并不安稳,走马观花般忆起许多往事。
我爹是陛下亲封的骁勇将军。
自他战死,母亲抑郁而终。
上官家只剩下我和阿兄两个稚子支撑门庭。
母亲的丧仪上,刚满十岁的小太子裴煜绕到后院,正好撞见坐在地上哭着等人抱的我。
他塞过来一颗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山楂果。
「小阿璃,要好好长大哦。」
山楂果又酸又涩,一口咬下去,我眼泪直流。
而他慌得手忙脚乱。
再见,便是八年后在凤凰台。
皇后因为母族之过被囚冷宫。
裴煜失了太子之位,落寞隐于人群。
只一眼,我便从人海中认出了他。
再后来,我们一同去朝露寺后山摘果子,被僧人发现,追着满山头乱窜。
跑累了,便躲在山顶看星星。
流星划过天际。
我们仰躺在草地上,听裴煜讲他的皇后阿娘是个如何温柔的女子。
……
场景突然切换。
火焰伴随着热浪,无情地向我袭来。
我紧咬着唇,吃力地拖着昏迷的裴煜,一步步向外挪去。
就在早朝时分,有人提出重立太子,而当晚裴煜便遭遇了两次暗杀。
烟雾弥漫,炙热窒息。
那场大火,不仅烧伤了喉咙,我的后背也失去了一块皮肤,血肉模糊。
然而,这些苦楚,我从未向裴煜提及。
那时,我在家中休养了许久。
裴煜来探望我。
为了避免被他发现异样,我披着衣服,倚在榻上翻阅游记。
裴煜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他当时信誓旦旦地说:
「如果你那么喜欢这位容卿先生,等我复位之后,我就让人把他绑到京城来,让他天天给你讲故事。」
我忍着剧痛,试图微笑回应他。
但突然间,一滴眼泪滑落。
心中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随后,画面支离破碎。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发丝已被汗水浸湿。
远处风声呼啸。
远处传来船夫的呼唤:
「江陵到了。」
9
江南的夜雨绵密,似乎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此刻,夜色已深。
我握着伞柄,准备步下船舷。
喜鹊突然叫道:「小姐快看。」
我仰头望去,只见数千盏点亮的灯笼,宛如一条蜿蜒的火龙,延伸至夜色笼罩的小巷深处。
它们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码头上的婢女带着温暖的笑容迎了上来。
「您就是上官姑娘吧,奴婢是晏家派来接待您的。」
马车缓缓驶入宁静的街巷。
婢女含笑解释:
「姑娘或许会好奇,为何会有如此多的灯笼。」
喜鹊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这是为何?」
「这是大公子特意布置的,他得知上官姑娘将在深夜抵达江陵,担心您初来乍到会感到不适,希望这些光亮能为您驱散一丝初到的惶恐。」
温暖的感觉在心中慢慢升腾。
我看向喜鹊,她立刻会意,扬声询问:
「晏公子也来了吗?」
婢女笑答:「上官姑娘放心,公子说了,天色太晚,私下相见恐有碍姑娘声誉,明日定会递帖拜访。」
我放下车帘,神色有一瞬怔忡。
喜鹊低声感叹:
「小姐,未来姑爷想得还挺周到。」
「别乱喊。」
可我高高吊起的一颗心,终归是回到了实处。
但我没想过,晏氏长公子会是这样一副好样貌。
仅仅是穿着一袭青衣站在那里,便美好得像是一幅画。
这一刻。
我忽然觉得自惭形秽,万分局促。
谁料。
晏宁比我还局促。
只是不经意的一个对视,他便肉眼可见地红了耳尖。
犹豫再三,
我还是决定和盘托出过往。
谁知刚开头,
便被他急切打断:“我不在乎。”
清冷低沉,就是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无暇多想,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眼前。
“听说你伤到嗓子,这是我特意为你寻来的治嗓子的药,吃下去清凉舒缓,可以缓解咽部不适。”
我怔怔接过。
就连喜鹊都不知道,
每当夜深人静,我的嗓子便如同被火燎过一般撕痛。
热意上涌,我低低道了谢。
“阿璃。”
晏宁唤,嗓音缱绻,含着无限深情。
四目相对。
他眼眸晶亮,似含有万千星光,而这细碎星光里,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
我不由自主沉沦在这片刻温情中。
只听得见他说:
“得知你应下婚事,我很开心。”
闻言,
我胸腔忽然剧烈跳动了一下。
那声音震耳欲聋。
我彻底放松下来,
真心实意地回应:
“我也很开心。”
其实阿璃想要的很简单,唯有人偏爱罢了。
10
(裴煜视角)
翠竹环绕的诗会现场,名门之后云集于此。
裴煜高坐在上位,懒洋洋地应对着众人的奉承。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投向竹林入口,眉宇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周围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几句对话。
“诗会三年一度的盛事,真好奇这次谁会夺得魁首。”
“若论魁首,六年前的那位女公子至今无人超越。”
“‘逸志忘鸿鹄,清香披蕙兰’,那诗作确是仙品无疑。”
这些话一出,场上的气氛突然变得沉重。
众所周知,竹林诗会自开办以来,唯一一位女公子便是上官璃。
裴煜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抹鹅黄色的身影。
他忽然忆起,阿璃年少时便以才情和美貌名动京城,
是无数世家子弟梦寐以求的璀璨明珠。
而这颗明珠却为了救他,黯然失色,
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孤寂女子。
一丝细密的疼痛啃噬心头。
裴煜艰难地呼出一口浊气,将连日来的郁结一扫而空。
他暗暗下定决心。
明日便去跟父皇讨要旨意,赐上官璃为良娣。
若她不是哑巴,正妃之位倒也勉强合适。
如今得了个良娣的名分,虽然委屈了她,大不了日后多分给她一些宠爱,权当补偿。
想明白自己的心意,他顿觉浑身松快,笑意盈盈地问李公公:
「最近阿璃在做什么?」
「奴才……不知。」
裴煜瞥了他一眼,又道:
「若阿璃来找孤,不用拦着。」
李公公苦着脸:「奴才不敢拦着,可……不是殿下让阿璃姑娘莫要出府吗!」
话一出口,
他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但那时他刚刚复位,有许多人盯着,只盼他出一丝错漏,便要将他打入深渊。
所以他不敢赌。
而且东宫太子不能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他扬言会为阿璃撑腰,让世人都以为太子知恩图报,会娶小哑巴。
以至于没人敢打阿璃的主意,生生将阿璃拖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
可眼下,他改主意了。
裴煜霍然起身,嗓音里满是急切:
“备马,去上官家。”
话音刚落,
宫里的传旨太监匆匆而来,跪倒在地,高呼:
“殿下,南方水患,十万火急,陛下下旨命您即刻出发,前去赈灾,不得有误。”
“即刻出发?”
裴煜深深呼出一口浊气,驱散心中的不安,自我安慰道:
“算了,待孤回来,再去寻阿璃。”
“刘公公,你去替孤传话给她,就说孤很快回来履行承诺。”
裴煜心想,阿璃这么乖,她一定会理解自己的不易。
11
晏家长公子的大婚之日,宾客如云。
落云小院里,红绸飘扬,喜气洋洋。
我静静地坐在铜镜前,让喜鹊为我卸下头上的珠钗。
她调皮地笑着说:
「小姐,今天雨水这么大,姑爷生怕您湿了鞋袜,硬是抱着您走了一整路,我都能听到旁人羡慕的议论声呢。」
我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这时,身后传来了门轴转动的声音。
晏宁步入了房间。
喜鹊低头将一个香囊塞入枕头下,对我使了个眼色,然后匆匆离去。
我刚沐浴完毕,心知那香囊的用途,脸庞愈发烫热。
深吸了几口气,我鼓起勇气迎上前去,轻声唤道:「晏公子。」
耳边响起他低沉的笑声。
紧接着,眼前出现了一张琴。
我一时愣住,随即惊喜地叫出声:「这是断尾琴?」
「你喜欢吗?」他问。
我猛地抬头,对上他含笑的双眸。
只听他温柔地说:「这是我送你的新婚礼物。」
我接过琴,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自从经历过火灾,我已许久没有碰过琴。
晏宁轻声鼓励:「要不要弹奏一曲?」
「现在?」
「现在!」
他语气笃定,令我跃跃欲试。
胸腔中忽然涌起冲动。
我走到桌旁,将断尾琴摆放好,简单调试了几个音,便要弹奏。
「阿璃」,晏宁忽然开口。
我投去疑惑目光。
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可以为我弹一首《凤求凰》吗?」
《凤求凰》只有向心悦之人表达爱慕之心的时候,才会弹奏。
我抿唇,无法忽略他眸中的期冀。
指尖微动。
琴音缓缓流淌而出。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
琴音落下,余韵绕梁。
红烛轻轻爆了一声。
晏宁失去了自制,他那带有薄茧的手掌覆上来时,我感到一阵恐慌。
我脚步不稳,试图后退。
不小心碰到了琴弦,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音。
紧接着,我的双手被他紧紧握住。
晏宁压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夫人,不要怕。」
这一声“夫人”,让我脸颊烫得如同火烧。
衣衫轻轻滑落,他那温柔的触碰如同蜻蜓点水,却足以令人心动神驰。
黑发披散,房间内的气氛变得暧昧不明。
我含着泪水,不由自主地吞下他递来的浓烈酒液。
长夜漫漫。
在最后一丝理智消逝之前。
我心头涌起一股无奈的感慨,究竟是哪个糊涂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个书生,实在是太过能干了!!!
12
裴煜在赈灾途中经过江陵,得知晏家捐粮援助灾民,便临时改道前往晏家拜访。
晏家主人刚刚送走了一批宾客。
听说太子突然造访,惊慌失措,连忙前去迎接。
一行人在经过落云院时,听到了悠扬的琴声,旋律深情而绵长,充满了哀怨。
这琴声似乎有些耳熟。
裴煜驻足,顺着声音寻找来源。
竹林稀疏,只能听到琴音,却看不到弹琴之人。
他询问:「夜已深,是谁在弹琴?」
晏家主人赶紧恭敬地回答:
「今日是小儿大婚之日,落云院是小儿的居所,想必是新娘子在弹奏。」
关于上官璃和太子的往事,江陵的人并不了解。
裴煜听后,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小哑巴。
曾在凤凰台上,上官璃也弹过这首《凤求凰》。
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确实是实至名归。
她的风采,也曾被文人墨客赋诗传颂。
一种莫名的自豪感,在他心中悄然升起。
他心情颇好地朝前迈开步子,随意点评了一句:「还行。」
心里却忍不住道了句:「当然,和阿璃比,还是差远了。」
待他回到下榻的驿站,
一份自京城送来的急报,静静地躺在桌上。
裴煜蹙眉打开。
只一眼,便面色大变。
只见上面写着:
【阿璃姑娘不见了,上官家也人去楼空。】
「来人。」
暗卫从天而降,跪地行礼。
裴煜将急报摔在地上,怒声:「给孤查。」
「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找到。」
13
三日后。
裴煜终于等到了密报。
【人在江陵。】
他一愣,遥远的记忆忽然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
朝露寺的后山上。
上官璃问:“若你日后重回长乐宫,会忘了我吗?”
彼时,他信誓旦旦地起誓:“不会。”
女孩听了许诺,开心地笑了。
却也不忘挥舞着拳头,装作很凶地警告:“若你食言,我便嫁给别人,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那时。
裴煜才知道,上官璃有个自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就在江陵。
思绪回笼。
他突然想起了三天前在晏府听到的那首《凤求凰》。
“不可能。”
裴煜下意识摇头。
“不会是阿璃。”
“不可能是阿璃。”
可苍白的脸色到底还是出卖了他。
窗外忽闻雨声大作。
裴煜竟是再等不及,就这么冲进了暴雨中。
牵过马,翻身而上,
径直朝着晏府而去。
14
晏氏满院的红绸,深深刺痛着裴煜的眼。
他端坐会客厅主位,一言不发。
晏氏家主胆战心惊地陪侍在侧,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大神,只能把家里最好的茶水糕点献上。他甚至已经在考虑是否要开库房……
他这边想得认真,眼角一扫,只见裴煜忽然起身,手中茶盏落地,发出碎裂声。
晏氏家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道粉色身影从角门处一闪而过。
裴煜沉声问:「刚刚那个女子是谁?」
晏氏家主擦着冷汗,忙不迭回道:「是我家大儿媳的婢女。」
「叫什么名字?」
「喜鹊。」
裴煜下意识攥紧拳头,咽下胸口的怒火,艰难地开口:「你家新妇是京城人?」
晏氏家主惊呼:「殿下如何得知?」
一句话,成功让裴煜慌了神。他身形踉跄,骤然跌坐在椅子上。仓皇过后,竟是露出一抹似痛到极致的笑。
15
裴煜提着染血的剑闯进来时,
晏宁正在为我临窗描眉。
我们挨得很近,以至于我被美色所惑,根本没发现裴煜的到来。
晏宁忽然勾唇,伸出手为我整了一下衣衫。
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上的罩衫竟然乱了。
裴煜就是这时开口:
「阿璃?」他嗓音颤抖,带着不可置信。
我骤然回头,撞进他沉痛的眸中。
我一惊,身形不稳,从榻上跌落。
下一瞬,人便落入了晏宁怀中。
他温声道:「夫人小心。」
我抓着他的衣襟坐稳,羞赧道:「多谢夫君。」
「你唤他什么?」裴煜的咆哮声响彻整个院落。
话音落下,他忽然冲上来就要捉我手腕。
下一瞬。
眼前横来一柄泛着冷光的长剑。
向来进退有礼的晏宁挡在我身前,冷冷开口:“太子殿下,还请自重。”
“滚开。”
裴煜眼尾通红,明显动了怒。
“阿璃,过来我身边。”
他朝我伸出手。
我没动。
裴煜忍不住拔高音量:“阿璃,孤让你过来。”
“殿下,你吓到草民夫人了。”
“找死。”
“孤不答应,婚约便不作数。”
裴煜咬牙,额头青筋跳动,已然是忍耐到了极致。
可晏宁仍不急不躁,陈述实情:“男女之情须得你情我愿,何况,殿下身为储君,强抢人妻,不是为君之道。”
“会令天下人不耻。”
蹭!
话落。
裴煜手腕翻转,剑尖刺破空气而来。
我眼疾手快,上前一步,试图挡在晏宁身前。
可瞬间天旋地转。
一声闷哼传来。
晏宁抱着我,手臂扬起,竟挑落了裴煜手中的剑。
而他自己的肩膀也受了伤,虚弱地靠在我身上。
我一时慌了神,眼泪瞬间蓄积。
「裴煜,你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自从他复位以来。
我再没唤过他的名字。
裴煜愣在原地,长袖遮住手背的血迹。
良久后,他咬牙妥协:
「阿璃,跟我回去好不好?」
「跟我回去,我便饶他不死。」
我回眸,眼中一片冰冷。
「你还记得自己欠我救命之恩,曾许我太子一诺吗?」
「记得。」
「放过晏氏。」
「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跟我回京城。」
我笑得不达眼底。
「回不去了。」
趁他错愕之际。
我迅速捡起地上的剑,横在脖颈处。
凄然开口:
「阿璃虽身残,但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自然做不了那种闺房媚宠之事。」
话音刚落,裴煜面色骤然惨白。
「你都听到了?」
「嗯,听到了。」
他不知道。
他的随口之言,却足以将我打入深渊。
万劫不复。
16
太子一行人在夜色中离开了江陵。
万籁俱寂的深夜。
我手捧着补药,踏进书房寻找晏宁。
府中医生正在为他处理伤口。
他不愿我担忧,才选择在书房中疗伤。
绕过屏风,我看到他上半身裸露,趴在榻上,肩胛处的伤口触目惊心。
医生见我到来,迅速完成手头的工作,随后退了出去。
离开前,他叮嘱:「大公子需要静养。」
我向他道谢。
喜鹊也跟着退出了房间。
晏宁试图起身,却因牵动伤口而痛得轻哼。
我连忙上前扶住他。
「你别乱动,先把药喝了。」我心疼地递上药碗。
他目光炽热地凝视着我,却没有接过去。
我无奈地咬唇,拿起汤勺,轻轻吹凉后送到他唇边。
一碗药,足足喂了半个时辰。
晏宁用指腹轻轻擦拭我的唇边,声音沙哑地说:
「别哭,我不疼。」
听到他的话,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抽泣着扑进他的怀里。
多日来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我哭了个昏天暗地。
待缓过情绪来,
目光便被小茶几上的竹简吸引。
「这是什么?」
晏宁面色尴尬:「就是一些杂书罢了。」
似乎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
他忽然低头,含住了我的唇。
药香扑面而来,带着苦意。
我闭眼,整个人软在他怀里,
感受着他带来的温暖。
下一瞬。
脑海中忽然出现府医的那句:「静养。」
我惊慌挣扎,双手推开他。
故作镇定地拿起竹简。
刚翻看一行,
便被震惊得长大了嘴巴。
只因上面是手写版未完成的新版《容卿游记》。
我呆呆地从竹简里抬起头,看向晏宁,不可思议地问:
「你是容卿先生?」
晏宁尴尬地摸了下鼻尖。
倾身过来,将我圈在方寸之间。
鼻尖相对。
他情动低语:「夫人,我疼。」
美色当前。
我顷刻间便丢盔弃甲。
17
东宫大婚这晚。
裴煜扔下太子妃,独身一人去了上官府。
这里空无一人,只有漫漫无边的黑暗。
他就这么循着记忆,走到了上官璃的闺房外。
门扉敞开。
他就这么走了进去。
月华洒落一室。
那根断掉的发簪就这么突兀地闯入了眼前。
上官璃带走了所有东西,唯独留下了这根发簪。
裴煜伸出手,想要把它拿起来。
下一瞬。
哇的一声。
他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自从江陵回来,他浑浑噩噩数月。
今日在这里,痛失所爱的打击汹涌而来,让他无法逃避。
裴煜忽然落泪,滚烫的泪珠打湿衣襟。
他蹲在地上捂面痛哭。
这一刻,所有情绪反扑而来。
遗憾,痛苦,后悔……
乌云散尽,月光洒在发簪上。
与他一臂之隔,却止步于此。
他哭着哭着又笑了。
只是那笑,万分苦涩。
他想,明月曾照在他身上,可他最终还是失去了明月。
从上官家回来,李公公匆匆而来,躬身双手呈上那另外半截发簪。
「这是老奴在暖亭外捡到的。」
裴煜接过,上面甚至还留有残血。
他闭了闭眼,面色愈加苍白。
李公公又道:「殿下选妃那日,老奴听从您的吩咐拦下阿璃姑娘,却晚到一步,听到太子妃骂阿璃姑娘是废人。」
李公公是有私心的。若说这世上对太子最赤诚之人,除了阿璃姑娘,别无二人。可就是这么好的姑娘,却被殿下弄丢了。
裴煜失魂落魄地看着发簪,忽然面色狰狞,甩步而去。
沈从林靠坐在床头,等得昏昏欲睡。
忽闻房门巨响,喜色尚且未来得及浮现,迎头便被太子一脚踹翻在地。
「殿下这是做什么?」
她捂着剧痛的肚子,恨恨质问。
得到的,却是裴煜毫不留情的殴打。
直到沈从林被打得昏死过去。
裴煜面色狰狞地开口:
「来人,把这个恶毒的女人,给孤送回沈家。」
成婚当天便被退婚。
退的还是太子妃。
次日便惹得满朝震动。
可裴煜毫不在意,甚至更加变本加厉。
将那日在暖亭中所有嘲讽上官璃的人,挨个处理了一遍。
这无疑给了贵妃党机会。
他们找来了一位神似上官璃的女子,送入宫中为妃。
趁宫中夜宴,裴煜醉酒错认,来了一出捉奸在床。
皇帝大怒,将他剥去太子衮服,送去了朝露寺反思。
太子两立两废,大势已去。
这次,满朝文武无人再为他多言半句。
18
当我们再次听到关于裴煜的消息时,
我和晏宁正流连于杭州的山水之间,轻舟荡漾在西湖之上。
阿兄一口饮尽刚泡好的明前龙井,咂嘴感叹:
「这茶,真是清香宜人,可惜了那些宫廷里的纷争。」
他接着说:
「听说太子行为不检,调戏了宫中的妃子,惹得陛下震怒,被发配到朝露寺去闭门思过了。」
话音刚落,
阿兄掩口,悄声透露:
「有传言说,那家伙被人下了药,从此失去了生育能力,表面上是被禁闭,实际上等同于被废黜,他恐怕再无翻身之日了。」
我听后,不禁感慨万分。
这时,晏宁掀开船舱的纱帘,手捧糕点,稳步走来。
「夫人,尝尝为夫亲手做的点心。」
我微笑着接过,取一块糕点品尝。
香气扑鼻,甜而不腻。
「真好吃。」
「夫君的手艺真是了得。」
在晏宁的细心照料下,我的嗓子已经恢复了许多。
我满含柔情地望向晏宁。
阿兄突然出声打趣:
「你看,口水都要流到下巴了。」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嘴角。
阿兄得意地大笑起来。
晏宁也低头微笑,耳尖泛起一抹红晕。
心中忽然浮现一句诗:
春光无限好,
芳华正当时。
不负如来不负卿。
19
裴煜开始酗酒。
日日流连在朝露寺山顶,回忆往昔。
沈从林被送归家,成了家族耻辱,几欲身死。
对裴煜恨之入骨。
所以她摸上山顶,拿刀刺向裴煜时,用了必死的决心。
刀刀毙命。
裴煜醉得厉害,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他倒在血泊中。
眼前浮现上官璃的笑颜。
他伸出手想要再摸一摸。
幻境破碎,等着他的只有山顶冰冷的夜风,穿指而过。
他想,就这么死了也好,失去所爱的感觉实在痛苦。
可惜他没死成。
还彻底成了废人。
脖子以下没了感觉,动弹不得。
屎尿失禁。
陛下念旧情来看过他一次。
满室腥臭。
对他彻底失望。
只留了一句:「照看好大皇子。」
便匆匆离去。
再后来。
沈从林请旨照料先太子。
众人只赞她情深意重,却不知将裴煜害成这样的正是她。
皇上感念她的情意,应了下来。
她来到朝露寺。
在裴煜震惊恐惧的目光中,盈盈一拜,道:
“殿下,你这辈子,都甩不掉我了。”
房门紧闭。
传来裴煜痛到极致的呼喊,又渐渐转弱。
过了不知多久。
房门打开。
沈从林双手染血走了出来。
她残忍地勾唇,回房拿了烈酒复又回到裴煜那里。
夜色漫长。
这痛苦,也要他尝一尝。
来源:大气原野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