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阅读永远是人类跟自我生命对话最好的、凝视般的方式。”2025年初,邱华栋的最新小说《空城纪》入选2024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年度好书。他谈及文学的意义,主要体现于想象力的蓬勃。“文学的想象力给我们带来很多其他方面的想象力,如果没有想象力在艺术中呈现,人类的文化
“阅读永远是人类跟自我生命对话最好的、凝视般的方式。”2025年初,邱华栋的最新小说《空城纪》入选2024南方周末文化原创榜年度好书。他谈及文学的意义,主要体现于想象力的蓬勃。“文学的想象力给我们带来很多其他方面的想象力,如果没有想象力在艺术中呈现,人类的文化会多么贫乏。”他说。
历史小说《空城纪》写作延续多年,邱华栋为此阅览大量西域相关文献,实地走访诸多古城、遗址。他对龟兹、高昌、尼雅、楼兰、于阗、敦煌这六座西域古城的过去展开想象,为那些被风沙吹拂、掩盖的历史时间做传。
小说写作缘自少年时代与一处汉唐废墟的相逢。他告诉媒体,十多岁时,自己曾在新疆的沙漠中偶然经过一处芳草萋萋的废墟,看见成千上万只野鸽从废墟中升腾。那个瞬间所扯动的想象之线,推动他在若干年后,将历史从空茫处拔起。
邱华栋十几岁时便开始创作,1990年代起,陆续写出“北京时间”系列小说,在其中关注城市文化中产和小知识分子的精神状况——九十年代中期到北京追梦的流浪艺术家、2000年初经济形势下中产阶级的物欲与心灵困顿等等。
2025年1月,《邱华栋文集》中收入这些以城市为背景的小说。他回望旧作,自觉已是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而它们留存下“1990年代中国城市的一些变化,在年轻人心灵上的一些投影,以及年轻人寻找自我价值实现的苍茫感、挫折感、获得感,什么样的感受都有,五味俱全。”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邱华栋,作家,1969年生,新疆昌吉人,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近年来,跨度千年的历史与文化成为他的书写对象。2020年出版的非虚构作品《北京传》,将北京城千年来的城市流变纳入笔下。《空城纪》则从汉唐出发,试图再现西域古城在过去千年里的起落浮沉。
写作《空城纪》时,邱华栋启用“石榴籽”的小说结构——由30个短篇构成6个中篇,如同石榴的六个子房,再构成一个完整的,如同石榴般排列紧密的长篇小说。
南方周末年度好书(虚构类)提名人、作家李洱评价《空城纪》:“由于对小说的结构有着多年的思考和操练,邱华栋终于可以孤注一掷,在这部长篇巨制中大显身手,其纹枰对弈般的书写虽然是艰难的,却给人以撒豆成兵的快意。”
小说家能再造一个时空
南方周末:作为小说家,怎么看待原创?它对小说创作为什么这么重要?
邱华栋:一切拥有原创力的作品,个性是特别突出的。人类的文学是一条长河,互相之间都有联系,每一部原创作品必定会激发另外的作品。我觉得每一部作品里,原创的因素实际上也都有来源,但这种来源是更具创造力的综合。
比如《空城纪》,结构上学习了《史记》,技法上学习了卡尔维诺、博尔赫斯这些20世纪以来的西方文学大师,同时还有我对西域历史地理研究方面学者的很多著作的学习。这种原创恰恰是一种综合能力,在吸收大量养分后的一种创造。
南方周末:每年“南方周末十大好书”的评选,我们都会邀约很多文学方面的学者、作家推荐,有一位推荐人在评价《空城纪》时提到“想象力”,历史写作怎么发挥想象力?
邱华栋:这部小说既是一部当代小说,也是一部历史文化小说,想象力有很多地方可以呈现。比如叙事者的角度:这部小说既有人在说话,也有器物在讲话。一枚钱币会说话,一幅绘画中的花斑马也会说话,一些出土自西域废墟里的汉唐时代的简牍也会说话,甚至是埋在沙堆下的一个佛头,经历了千百年岁月的侵蚀,也出来讲话。在这部小说里,有人和物的多重叙事。万事万物都有可能来发言的时候,文学的想象力就会让它插上翅膀。
南方周末:也有推荐人说《空城纪》“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重现大国之梦”。其实这些年的当代文化现场,非虚构是一个热潮,你之前的《北京传》也是一个非虚构的作品。你怎么看待文学的虚构和非虚构之间的关系?
邱华栋:我的这部作品首先是一部小说,但确实融汇了很多非虚构的章节、元素。小说里出现了一些历史上真实的人物,比如班超、解忧公主、细君公主……但我又虚构了很多想象出来的人物,把他们放在一起,共同在时间里行走。
文体上来讲,我确实把非虚构和虚构都融入到这样一个作品里。这部小说总体上讲分成六大部分,每个部分的最后,都是一个主人公在2020年代,去新疆的一个沙漠废墟里具体行走中的纪实。所见即所得,这完全是非虚构的写法。但是他去了之后看到的是一片废墟,一片空城,空城之上,我用想象力重构的那一部分又是虚构的。在虚构中,又运用了大量的非虚构的材料。
南方周末:谈到虚构和非虚构的关系,也有声音会认为,虚构是为小说提供原创性的重要形式。写了这么多年小说,怎么看待虚构的意义?
邱华栋:虚构就是像造物主一样,去创造一个时间空间的能力。
无论是托尔斯泰、莎士比亚,还是曹雪芹,都用造物主般的力量,造出了一个文学世界,往那儿一摆,是一个自在的宇宙。我觉得作为小说家是幸福的,小说家能再造一个时空,并且把这个时空完全地抽离出来,让它变成一个审美的经验,变成我们人类的文化经验。当一代一代人读这些作品,体认自我,找到自我生命的那种感觉,这个作品就越来越被经典化。
2025年4月初,临近世界图书日,世界各地的图书馆、书店举办各种相关活动,图为德国一家图书馆书架前驻足的读者。视觉中国丨图
新闻结束的地方,文学开始了
南方周末:你刚才提了很多文学史上的大名字,2024年你也出了《现代小说佳作100部》,时间起点设定在1922年。这些现代的小说家、现代的作品中,对你写作影响比较深的会是哪些?
邱华栋:对我影响比较深的还是一些百科全书派的作家,比如写《玫瑰的名字》的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伊塔洛·卡尔维诺这样的作家。他们的小说背后有非常复杂、有趣的知识作支撑,同时又有想象力,把我们引到一个审美的空间去。
同时他们也是特别重要的学者,有消化各种材料的能力。翁贝托·埃科的家庭图书馆,藏书起码在50万册以上。这么大的材料都被他消化成他的7部长篇小说,以及一百多部学术著作——符号学研究、中世纪研究,还有各种各样的美术作品评论,他甚至还写了本《大学生如何写毕业论文》,很有意思的一位作家。这样的百科全书派作家对我特别有影响。
《现代小说佳作100部》是从1922年到2022年,这100年,我挑了100个全球范围内重要小说家的代表作,以个人书单的方式做了呈现。为什么要选择1922年?因为1922年出现了很多现代主义意义上的重要作品。比如詹姆斯·乔伊斯的代表作《尤利西斯》在这一年出版,比如普鲁斯特的长篇小说《在斯万家那边》,也就是《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也在这一年出版,艾略特的《荒原》也是这一年出版。所以这一年,在我的理解应该是现代主义小说的元年,现代主义重要作品的元年。
有学者认为,所谓的现代主义文学起源于1857年波德莱尔《恶之花》的出现,那也是有道理的。但我更多是从小说史的角度来考察,1922年出现了《尤利西斯》,包括鲁迅的《阿Q正传》这样的作品都是在1922年出现的,(它们)引导了人类文学的巨大转折和变化,开启了100年来,在全球五大洲到处游走的,小说创新的幽灵。包括最后导致了二战后美国文学的兴起,1960年代后期拉丁美洲文学爆炸,以及1980年代开启的中国文学的一种爆炸。中国文学也汇入到世界文学的潮流里来,一晃过去四十多年了。这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
这里面我还有一个概念,就是正典和副典的对应。《尤利西斯》的出现实际上是一种副典,它对着史诗《奥德赛》。《奥德赛》是一部西方正典。副典和正典的对应恰恰是现代主义的文学理念。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们再看鲁迅的作品,他的《故事新编》也是一种副典,你知道它从各种各样的史籍、神话传说中拽出那些正典,进行再创作。我们再考察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他的19部长篇里,有15个都跟《圣经》里一些人物的原型,他们的罪孽,他们各种各样的纠葛是对应的。所以正典对副典,是这100年最重要的一个特征。
南方周末:你曾经从事过很长时间新闻工作,这样的工作经历对你的小说写作有什么影响?
邱华栋:我觉得影响特别大。20世纪有很多大作家都是记者出身。比如欧内斯特·海明威正是因为进行这种新闻写作,让他锻炼出特别简约的,冰山理论的文学写作。
我是大学毕业以后在北京一家经济类媒体工作了14年,新闻媒体人有一个最重要的特点,是用社会公正的眼光看待眼前发生的事,同时对新事物总是抱有好奇,这是最重要的一个体会,内心会有一种追求正义、追求公正的基本力量支撑着你。
另一方面,有时候新闻结束了,文学恰恰要出发。一个社会事件,我们报道一下就完了。但作为一个作家,有时会走得更远,走到人性的深处,走到社会的体制结构深处,甚至走到文化心理积淀的最深处,这是一个作家应该要从新闻出发走得更远的一种可能性。
加西亚·马尔克斯写了(以新闻为基础的)《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但他又写出了《百年孤独》——对整个拉丁美洲历史、政治、文化,在几百年的尺度下的综合考量,它就不是一个新闻,是文学了。
南方周末:你早期有一部小说叫《蜘蛛人》,取材于真实社会事件——一个高空户外工作者的坠亡。写作这么多年,对于文学和现实关系的理解是不是也会发生一些变化?你现在小说的取材范围大概是怎样的?
邱华栋:博尔赫斯说过一句话:对我来说,新闻就意味着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他是在20世纪说的这个话,意思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是1492年发生的,但是对他来讲是一个新闻。
博尔赫斯认为文学跟新闻要保持一个很远的距离,这是他的感受。我觉得任何发生的现实事件都要经过沉淀,文学还是要从这儿出发,来走得更远,这是文学的力量。
“科幻文学是各大文明互鉴的硬通货”
2024年4月,北京,邱华栋(左)与科幻作家刘慈欣(右)。资料图
南方周末:很长一段时间,媒体对于文学的传播发挥着重要作用,比如鲁迅的一些杂文,他非常经典的小说《阿Q正传》都是通过媒体触达到不同的读者。你怎么看待新闻、大众媒体和文学这三者之间的关系?
邱华栋:我是经过了纸媒的新闻媒介,慢慢过渡到网络媒介,乃至全媒体传播的时代,说实话我也有无所适从的地方。现在的传播手段太多元、庞杂了,信息是一种发散状态,文学恰恰需要聚焦。
但是另一方面,文学又有它非常古老的力量,因为它是一种元叙事。文学总是一个叙事的母本,总是一个基础,那个东西永远都会存在。我们现在的日常交往,还在用语言进行各种交流,文学又是语言的艺术,所以文学不会死,只是形态会变化。
《西游记》有各种方式的改编,游戏也能改编,《黑神话:悟空》就是一个成功范例。(《西游记》)它也是一个文学母本,但在今天一个全媒体时代,能转化成这么漂亮,结合了视觉、听觉、想象的21世纪的游戏,这是文学母本的作用。这真的是给作家提出了很大的挑战:你到底有没有能力在这样一个时代里面创造出这样的作品?这特别不容易,特别难。
南方周末:之后还有什么样的写作计划?
邱华栋:我想写一本科幻小说,这几年我们作协特别关注科普、科幻作家的写作。
我觉得科幻文学是21世纪人类一个共通的文学语言,科幻文学里带有最新的想象力,最新的科技发展,还带有21世纪的人文价值观。科幻文学是各大文明互鉴和交流的一个硬通货。科幻文学不像那些写地域的文学有障碍,你写一个村里的事,跟写一个宇宙飞船的事,在认知和交流上,是不一样的。
我这几年对科幻文学特别感兴趣,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作品,包括一些严肃作家写的科幻文学作品。比如卡尔维诺写过《宇宙奇趣全集》,很漂亮的一部科幻小说集。包括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一些科幻作品。伊恩·麦克尤恩写过一部小说叫《我这样的机器》。石黑一雄也写过一本书,叫《克拉拉与太阳》。
现在全球非常重要的作家都关注科幻文学写作,要通过新的文学想象力,结合当代科技的新发展,探讨人类未来的命运。这个绝对是人类文学未来的一个方向,而且呈现一种合流的趋势。所谓的纯文学也好,科幻文学作为一种类型文学也好,它们正在合流,铸造出一种新的科幻文学新形态。所以我特别想看看有没有可能写一本科幻小说,一直在积累,还在找那个突破点。
南方周末:2024年的布克奖颁就给了《轨道》这部小说。
邱华栋:对。《轨道》好像翻译成中文了,马上就出来了。那个小说很薄,很有意思。我看了一些网上能找到的英文片段,写的就是空间站的故事,从空间站看地球,空间站里有几个人,不同的文化背景,又有人性各种各样的表现。重要的是一种视角,是“我”在太空中看地球。在此之前也有一些作家涉及了(这个视角),比如威尔斯的一些小说等等。但不像21世纪,它(在空间站生活)是一个现实。所以我觉得这部小说很有意思,对我们启发特大。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