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蹲在医院走廊的窗台边抽烟，卷了半截的袖子上还留着母亲的血迹。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让我的鼻子一阵发痒。

村里下了一场小雨。

我蹲在医院走廊的窗台边抽烟，卷了半截的袖子上还留着母亲的血迹。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让我的鼻子一阵发痒。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是老天也为我母亲的离世哭泣。不远处，村主任刘根生的身影在雨中缓缓走来，他的黑雨伞滴着水，肩膀却有一半湿了。

我掐灭烟头，朝他点点头。

“她走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刚走。”我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刘根生低着头，嘴唇抖了抖，没说话。他比我大二十多岁，快六十的人了，头发已经花白，但仍然精神抖擞。村里人都尊称他一声”刘主任”。

我从来不知道他和我母亲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只记得他每个月都会来我家送钱，五百块，风雨无阻。

母亲说他是一个好人，帮助我们这些困难户。我家确实是村里出了名的困难户，我爹在我八岁那年出了工伤，没了，剩下母亲一个人拉扯我。

“她…临走前说什么了吗？”刘根生问。

我愣了一下，回想起母亲临终前对我说的那句话。

“她说了，”我顿了顿，“她说你是我亲生父亲。”

刘根生的肩膀猛地一抖，雨伞从手中滑落，他的眼泪也随之滑落。

母亲的葬礼很简单，除了村里的几个老人外，就是刘根生一直陪着我操持。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我们两个人坐在堂屋里，面前放着两碗没动过的面。

墙上贴着2015年的日历，已经泛黄，那是娘最后一次贴的年历。她说那年爸走后，日子就不再往前走了。现在她也走了。

刘根生的手握着碗，却久久不动。

“要不是下雨，你的烟早没了。”他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说门外的烟火气已经灭了。我点了根烟，深吸一口，然后把烟盒推给他。

“你就不问问当年的事？”他接过烟，手有些颤抖。

“问什么？你是我爹这事，还是我娘背着我爹和你的事？”我语气有些冲。

刘根生被我呛得咳嗽起来，摆摆手：“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厨房里，水龙头滴答着水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陈年往事。

“当年村里搞集体经济，你爹管账，是个正经人。我和你娘，顶多算是年轻时候的两厢情愿。后来你娘嫁给了你爹，我也娶了媳妇，各自过各自的日子。”

“那我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堵得慌。

刘根生的神情复杂，目光飘向远处。

“你爹是个好人，真的。他知道你不是亲生的，但他一直把你当亲儿子。你八岁那年，他不是因为工伤走的…”

我猛地抬头：“什么意思？”

“他是为了保护你娘…”刘根生叹了口气，“当时村里要修水库，上面来了考察，你爹负责接待。那时候检查很严，但村里条件太差，为了把水库项目定下来，我私下给了领导一些好处。你爹发现了，要举报，可我求他，说这是为了全村人。最后他同意了，但说账不能记在他名下…”

“后来呢？”我的手攥紧了烟盒，几乎要把它捏扁。

“后来查账出了问题，你爹为了保全我和村里的项目，把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那天夜里，他…他选择了自己了断。”刘根生眼眶红了。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头脑一片空白。所以我八岁那年，父亲不是因为工伤，而是…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瞒了这么多年？”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娘不让说。她说，孩子知道爹是个英雄，总比知道爹是个…要好得多。”刘根生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整个人都懵了。厨房里的水还在滴答，滴答，就像是我父亲短暂的一生，一点一滴流逝了。

那天晚上，刘根生喝醉了，趴在我家的饭桌上，喃喃地说着过去的事。

“你娘那时候不愿意嫁给我，说我太野，没出息。其实她说得对，我那时候就是个混小子，整天游手好闲。后来你娘嫁给了你爹，我也改了很多，慢慢成了村里的主任…”

他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你知道吗，你出生那天，我刚好在镇上开会。回来听说你娘生了个儿子，我心里五味杂陈。那天夜里，我偷偷去了医院，看到你在襁褓里哭，你娘在床上睡得那么香，你爹在旁边守着，那么骄傲…”

我给他倒了杯水，但他推开了。

“后来…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你爹走后，我暗中照顾你们母子。每个月那五百块，是你爹生前在厂里的工伤补偿金，不是我的钱。我只是个传递的人…”

我笑了，笑得很苦：“然后呢？你就这样看着我长大，却从不告诉我你是我亲生父亲？”

刘根生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我不配当你爹。你爹为了村里牺牲了自己，我却活得好好的。我这辈子，就是欠你们一家的。”

我沉默了。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声音。

墙角有一只破旧的收音机，是我娘生前最爱听的。她常说，那里面有她年轻时的歌。现在它落满灰尘，按钮上还贴着一张泛黄的胶带，那是母亲怕我小时候乱按而贴上去的。

“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刘根生突然说。

第二天，刘根生带我去了村后的山坡上。那里有一块平整的空地，种着一棵老槐树，树下放着一张石凳。

“你小时候，你爹常带你来这里玩。”刘根生说。

我隐约有些模糊的记忆，仿佛记得父亲高大的背影和他粗糙的手掌。

“水库建好后，淹没了一部分山坡，这里是唯一保留下来的高地。当初就是你爹力主保留这块地的，说是村里的风水宝地。”

我环顾四周，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村庄和那座水库。水库的水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一面镜子。

刘根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这是你爹留下的，他让我等你懂事了再给你。”

我接过盒子，用力打开，里面是一本发黄的笔记本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母亲和两个男人，一个是我记忆中的父亲，另一个应该就是年轻时的刘根生。他们三个站在这棵槐树下，笑得那么开心。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村里的大小事务，最后几页是我父亲的遗书。

“儿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已经不在了。我想告诉你，生活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我做过错事，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刘叔叔是你的亲生父亲，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儿子。希望你能原谅我们这些大人的自私和错误。好好活着，替我照顾你娘…”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甚至看不清后面的字迹。

刘根生站在一旁，低着头，不发一言。远处，水库的水面波光粼粼，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

“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轻声问。

“你娘不让。她说，孩子的世界应该是单纯的。”刘根生的声音有些哽咽，“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你娘昨天给了我这个。”

我接过纸条，上面是母亲颤抖的笔迹：“根生，我想他知道你是他亲生父亲，但不要告诉他有关他爹的真相。让他记住他爹是个好人…”

我的手剧烈颤抖着，眼前一片模糊。

“可你为什么都告诉我了？”

刘根生苦笑一声：“因为我觉得你有权知道真相。你爹确实是个好人，比我强太多了。他为了保护村里的利益，为了保护你娘的名誉，选择了离开。而我…我只是个苟活下来的懦夫。”

我沉默了很久，看着水库平静的水面，想起小时候听大人们说，水库建成后，村里的日子好了很多，再也不用担心旱涝灾害。

“那些钱，真的是工伤补偿金吗？”我突然问。

刘根生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是，是我的工资。我这么多年没结婚，也没啥花销。你爹走后，你娘不肯接受我的帮助，所以我只能谎称是工伤补偿…”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么多年，母亲和刘根生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情感？如果有，为什么母亲不再嫁给他？如果没有，为什么刘根生会对我们这么好？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一只老旧的收音机的声音从村里传来，是那首《爱的奉献》。我记得母亲生前最喜欢这首歌，每次听到，她都会静静地流泪。

“你娘最爱这首歌了，”刘根生轻声说，“每次村里广播放这首歌，她都会停下手中的活儿，认真听完。”

我看着远处的村庄，突然发现一些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村口那条新修的水泥路，母亲曾说是上级拨款修的；学校的新教学楼，据说是县里扶贫项目；还有村卫生室的医疗设备，听说是镇上支援的…

“这些…都是你争取来的？”我问。

刘根生笑了笑，没有回答，但这已经足够了。他为这个村付出了很多，也许是为了弥补当年的愧疚，也许是为了实现父亲未完成的梦想。

我想起母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人这辈子，欠下的债，总要还的。”

或许，刘根生这一生，都在偿还那份无法言说的亏欠。

回村的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

路过村口的小卖部时，刘根生买了包烟，是我父亲生前爱抽的那种红双喜。他从中抽出一支，递给我。

“你爹走的那晚，他买了这种烟，说是想通了很多事。”刘根生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他说，人这辈子，活得明白就行，不用活得太清楚。”

我也点燃了香烟，烟雾在我们之间缭绕。

“你恨我吗？”他突然问。

我想了想：“不知道，可能需要时间。但我不恨我爹，无论是哪一个。”

刘根生的眼圈红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路过村委会时，有人喊刘根生去开会。他朝我点点头，转身离开。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回到家，我开始收拾母亲的遗物。在她的枕头底下，我发现了一个布包，里面是一堆零碎的东西：一张模糊的老照片，一张褪色的电影票，一个铜质的小徽章，还有一张对折的纸条。

我打开纸条，上面写着：“无论如何，请记住，你有两个爱你的父亲。一个给了你生命，一个给了你爱和教导。他们都是好人，只是在不同的时间，用不同的方式爱你。”

纸条下面是一行小字，应该是最近才写上去的：“根生，如果我走了，请照顾好孩子。不要告诉他太多，让他记住，他有一个普通但幸福的家。”

我把纸条放回布包，又掏出那张老照片。照片上，年轻的母亲站在两个男人中间，笑得那么灿烂。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1992年秋，水库开工那天。”

我想起父亲生前常对我说的一句话：“男子汉要懂得承担，无论是家庭还是村里的事。”当时我不懂，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把照片和纸条放回布包，然后把它放在了我的床头柜上。窗外，夕阳西下，村里的广播又开始播放《爱的奉献》，那熟悉的旋律飘荡在整个村庄上空。

我望向村委会的方向，隐约看到刘根生站在屋顶上,正在挥手指挥着什么。村里人都说他是个好主任，关心每一个村民,就像关心自己的家人一样。

也许,这就是他的赎罪方式吧。

夜幕降临，我点燃了一根香烟，坐在院子里,望着满天星斑。娘生前常说，人走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看护着地上的亲人。现在,她也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和爹一起,看着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村委会的灯还亮着,刘根生估计还在加班。明天，我要去告诉他，那张纸条的事。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望我爹的坟墓,告诉他水库这些年给村里带来的变化。

人生就像这水库,表面平静,却深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而我,正站在这喧嚣与宁静的交界处,试图理解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