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陌上春风动，叼鱼郎就回来了，因其羽毛像绿宝石，学名翠鸟。据说品种极多，但我只认识故乡的这种，小巧玲珑，鸣声如笛，煞是可爱。叼鱼郎是柳条的情人，河神的子女。春风剪出柳枝上的嫩芽，叼鱼郎就斜挂在柳枝上，任风摇摆，观察水里的动静，然后收翅插入水中，以极快的速度叼住浅
陌上春风动，叼鱼郎就回来了，因其羽毛像绿宝石，学名翠鸟。据说品种极多，但我只认识故乡的这种，小巧玲珑，鸣声如笛，煞是可爱。叼鱼郎是柳条的情人，河神的子女。春风剪出柳枝上的嫩芽，叼鱼郎就斜挂在柳枝上，任风摇摆，观察水里的动静，然后收翅插入水中，以极快的速度叼住浅水中的鱼虾，跃上柳枝，双喙间已夹住一条晶莹剔透的小鱼或虾，然后仰头吞下腹中，复入观察状态。如此反复，果腹回巢。
在江边种菜，见叼鱼郎捕鱼，母亲讲了一个故事：叼鱼郎原不识水性，一次夫妻双双来河边游玩，其夫不慎落入水中淹死了。妻子为寻夫，千百次把头插入水中探看，河神可怜它，赐给它绝世的本领，它再不上山，在水边寻觅鱼虾果腹，以寻找它那早已亡故的爱人。久而久之，挂柳枝与叼鱼成为他们的生存习俗。
江水瘦了的时候，叼鱼郎立于枯枝上，观察凋零的皱波，瞭望暮岁的江景，似乎忘了打鱼的事。水冷草枯，鱼儿没入深水，叼鱼郎坚守一天，收获甚微，常不得饱腹，一声凄鸣，黯然归去。我没有见过它的巢，更不知其所栖何处，冥想它归宿的地方，定是一个鲜亮的世界，否则它一身的珠光宝气从何而来？母亲说，光鲜的外表，常常不能证明富有，甚至不能证明它有一个温暖的家，因为家最大的特征就是有父母，叼鱼郎没有。如今，我成了叼鱼郎。
屎姑姑的鸣叫甚是可笑，“咕—嘟嘟！咕—嘟嘟！”我们编了一首儿歌：“咕嘟嘟，咕嘟嘟，吃屎又吃肉（rú）！”它们不敢居住到庭院的树上，在原野的树丛中筑巢，尤喜杉汤果树（不知学名），寂静无人时，鸣唱三两声，歇一回气，复又开唱，甚是烦人。青玉米结出初棒子，它们就飞到玉米地里觅食，但我从来没有见到它们啄食玉米，据说它们只吃昆虫。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它们的学名叫戴胜，俗名胡哱哱、花蒲扇、山和尚、鸡冠鸟、臭姑鸪，没有一个名字是好听的。我们也称其为“花斑斑”：它很漂亮，有橙色的头冠和身腰，黑点文身，长喙短尾，色彩斑斓，甚是可爱。就是爱叫，又不连贯，有气无力，间歇特长，常常以为它已经飞走。伯母说，那是断气的征兆，“这种雀不吉利！”说生重病的人若听到它的叫声，便时日不多了，因称“断气雀”。
伯父家居村西，院子后有一片墓地，墓地里有几棵皂角树，树能结果，皂角果可用来洗衣物，这是乡村的“肥皂”，泡沫不多，除垢效果极佳。屎姑姑就住在那几棵皂角树上，大部分时间装聋作哑，偶尔鸣叫，让伯母肝肠寸断：“老鸹挝呢，再叫把树砍了！”那时爷爷卧床多日，气息奄奄，此鸟一叫，恐凶多吉少。
可是屎姑姑叫了一个多月，爷爷竟然好了，拄着拐杖到村东何家烤酒坊打酒，立在柜台前喝了半碗，家人赶到时，亦然微醺，再不生病，九十而终。我就问伯母：“咋个说屎姑姑不吉利？”伯母说：“其间有个传说，一对双胞胎姊妹，妹妹看上一英俊的伙子，姐姐也喜欢这个后生，便喝酒比输赢。姐姐作假，把杯中的酒都倒在身后，妹妹喝醉后，姐姐就将她推入粪坑淹死了。妹妹变成一只鸟，天天叫‘孤独独’，粪坑的雀，就叫屎姑姑了！”伯父说：“长得漂亮，马屎外面光，有哪样用？要记住，脑子比脸蛋重要！”
我就想：美丽优雅的戴胜鸟，招谁惹谁了？
柏树年轮长久，道师（乡间巫师）说：“那是阴木！”其成长速度特慢，穿开裆裤种下，老死前还是小树，三代后方能享受。当地人年过50岁，必遍寻柏木为棺，相信躺在柏木棺材中肉身百年不朽。老父笃信无疑，得一柏木棺材为快。可周边数十村落，大炼钢铁时柏树惨遭刀斧，幸存者寥寥无几，最后寻得一棵杉松原木，肉红色，粗壮无比，大板改出来，纹理细腻，没有一丝裂纹。老父说：“就是它了！”寿材做成，老父躺其中试殓，平整如砥，长短合适，满意无比：“苦了一辈子，终于找到归宿了！”话音未毕，院外有鸟叫：“烀肉！”老父大惊：“老子还能活几年，咋就烀肉了！”
象声词云“烀肉（hu rú）”，俗以为是“慢炖你的肉”。那是恨虎鸟的夜鸣，因不常鸣，长者闻之惊心：“天神来请，必死无疑！”于是彻夜无眠，唤道师驱鬼除魔，以得清净。恨虎鸟是夜行客，白天基本看不到踪迹，它们喜居树洞，尤喜柏树洞，这就增加了柏树的神秘感。外婆活着时说过，恨虎白天眼目极差，人从它前边过都看不见，因此就不出声。因为他的羽毛伪装色非常好，一般情况下别的动物也看不到它。可是晚上恨虎的眼睛极亮，能看到田野上极小的事物，特别是偷食庄稼的田鼠，很难逃出它的利爪。田鼠是恨虎的主食，它本来是益鸟，却有个不好的名声，原因就是它的叫声难听。伯母说，会做事不会说好话，一切都白费。
其实，恨虎的学名叫猫头鹰，有它的地方，老鼠特少。它如果像夜莺那样鸣叫，肯定会被诗人们赞美。长大后我才明白，恨虎“烀肉”烀的是老鼠的肉，它对死人毫无兴趣。
院中最高的树是杏树，虽然上了年岁，但春天开出一树雪白的花，陈旧的院子立即鲜亮起来，喜鹊这个时候爱来凑热闹，清脆的叫声溢满庭院。母亲特喜：“门前喜鹊叫，好事要来到！”因其毛色黑白相间，俗名“花大姐”。喜鹊与猫头鹰最大的不同，就是做了好事，很会宣传，颇受人们待见。它们吃害虫，蝗虫、蚱蜢、金龟子、象甲、甲虫、螽斯、地老虎、松毛虫、蝽象、蚂蚁、蝇、蛇等均逃不脱它的尖喙。
但喜鹊干的坏事也不少，它们还吃雏鸟和鸟卵，啄食乔木、灌木等植物的果实和种子，常祸害玉米、高粱、黄豆、豌豆、小麦等农作物。我亲眼看到几只喜鹊啄食房后的青玉米，但人们经常将此罪归咎于老鼠。喜鹊特傻，斑鸠常占它们的窠臼，因有鸠占鹊巢的成语。唐人皮日休看透了喜鹊的本质，他说：“弃膻在庭际，双鹊来摇尾。欲啄怕人惊，喜语晴光里。何况佞幸人，微禽解如此。”
悦耳的叫声掩盖了喜鹊的劣迹。外婆病重的时候，院中的树上飞来几只喜鹊，“喳喳喳喳”叫个不停。舅舅眼中泛出异样的光芒：“喜鹊都来报喜了，老娘怕是要好喽！”但喜鹊叫过没几天，外婆就走了。特令舅舅不能接受的是，外婆出殡那天早上，喜鹊又飞来喳喳不停，舅舅捡了块石头扔到树上，骂道：“不知趣的东西！”
我不喜欢喜鹊。那时我正在复习高考，一大早喜鹊就来树上喳喳，吵得人头晕，便用竹竿把它们吓走。这种鸟胆特大，敢落到地面与鸡群争食玉米粒，偶尔还敢攻击公鸡，但往往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被公鸡追上树去。但喜鹊主好事的习俗根深蒂固地烙在人们记忆里。有好的仪表，能说会道是多么重要。
布谷鸟春天才回来，住在离房舍很远的山冈大树上，四、五月间催促耕作：“布谷布谷！”里间称其“苦雀”：它一鸣叫，农人的好日子就到了头，耕田耙地，放水栽秧，进入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季节。估计老牛极恨此鸟，它回来时，老牛就进入介日犁田状态。陆游对此理解颇深，他说：“无端催取流年去，最恨溪头布谷儿。”本来不知年轮逝去，一听布谷叫，才知道自己又老了一岁。
布谷鸟就是子规鸟，杜鹃属。它们形单影只，很少能看到两只待在一起的，它们似乎喜欢离群索居。布谷鸟体型不大，叫声却极具穿透力，它们停于山岗高树，喜晨鸣，值守忠诚，闹钟一样准时鸣叫，时序如此，时日如此，难能可贵。我极佩服这种鸟：在我的整个少年时期，春天布谷鸟就是我的闹钟，我不讨厌它早早叫醒我，反而觉得它的鸣叫声有一种催人奋进的元素。住在城市中听不到这种鸣唱了，布谷鸟的叫声成为我抹不去的乡愁。一日住在滇西小镇的客栈中，清晨听到布谷鸟叫声，母亲辛劳的身影立即在脑海中清晰地播放出来，让我潸然泪下：故乡的播种开始了，银亮的水田，狂野的“坝子腔”，砧上的腊肉，陶碗里的村酿，整个故乡在我的记忆中复活。如今，我如布谷鸟一样，只剩归途。不，尚不知所归何处，也不知归去的季节：夏天、秋天，还是冬天？
“东风吹绿草，布谷劝春耕。”今年大疫，故乡的布谷鸟可曾回还？故乡的亲人是否安好？故乡的播种是否顺利？“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杜甫）”，不出意外，我能想象到故乡此时的景致。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