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每天都在接收数以万计的碎片信息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远方的地震、惨淡的经济、草台班子一般的政治活动......消极信息不断侵入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避之不及。
我们每天都在接收数以万计的碎片信息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远方的地震、惨淡的经济、草台班子一般的政治活动......消极信息不断侵入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避之不及。
一个极端的案例是,一位美国教授在特朗普上台时陷入抑郁而自杀。这种社会性抑郁又称为政治性抑郁*(Political Depression),失控的无力感是普遍表现。2024 年 11 月,在珠海、宜兴、常德的 3 座城市,10 天内,连续发生三起无差别伤害的极端暴力事件造成大量无辜群众伤亡。互联网上涌起各种声音,与远方的战争不同,这些事件更贴合我们的日常生活,大众的普遍情绪是恐慌。
通常来讲,类似犯罪行为里的受害经验分为两类,一类是直接受害经验,即那些亲历犯罪行为的幸存者;另一类是间接受害经验。在互联网上,人们往往会进一步传递恐慌情绪。有些间接受害者会感到焦虑,有人甚至不敢再去公共场所。
为什么这类极端暴力事件如此频发?并冲击着我们的身心安全感?我们又该如何重建心理秩序,修复精神创伤?在这类问题的反复讨论中,2024 年 12 月 6 日,独立执业二级心理咨询师崔庆龙*在微博发布了一篇关于「集体退行」的分析,他指出:
「所谓『退行』指的是一个人在遭受挫折后会向着更早期的心理阶段倒退,进而寻求一种孩童化的心理应对方式,它本质上是成熟防御机制的失效。这就像一个成熟的大人在遭遇不可应对的挫败时,也会像小孩那样任性吵闹、摔东西,说一些平时自己绝对不会说的话,做出一些激进反应。
其实人类社会也正在经历一场『集体退行』。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更不耐受了,而我们又会将这些不耐受的反应指向自己的同类,一种情绪意义上的链式反应在所有人之间回荡,它是社会评论家克里斯多弗 · 拉施*(Christopher Lasch)说的『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A War of All Against All),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瓦解了人与人之间的尊重、涵容、共情、接纳、理解。
心理是关系脉络和情境化的涌现,没有一种人类行为和心理现象可以孤立于关系和情境,当今社会的很多现象都可以用『集体退行』的概念去解释,当整个世界都变成某一种情境时,必然会涌现出属于那一情境的思想和行为,在这个语境下,你或许能隐约理解到『一个人的不幸便是所有人的不幸』这句话的微妙含义。
当贫富差距、阶层固化、内卷等关键词开始流行,那些失去更多心理秩序的人的情绪必然会通过一个他者共在的场景去传导它,释放无序的过程就像一种激进的平仓机制,这是一种强迫所有人对其共情的举止 —— 如果幸福不能分享,那就令不幸扩散。无论如何惩罚、审视、评判,它都不可能在任何意义上减弱和撤销,因为它代表的是整个系统最脆弱和长久被忽视的那部分,同时,它也是系统承压结构的末端。
这种张力释放可能是直接和粗暴的,比如越来越频繁看到的社会暴力事件;也可能是间接和隐晦的,比如一篇看似理性却饱含偏见的文章; 甚至有可能在它层层传递了很多次后已经看不出最初的模样,但你在这个社会生存时体验到的敌意、焦虑、不安、抑郁、愤怒等皆包含了它的成分,它微妙地萦绕在每个人的身边。」
这番言论虽然并不直指社会暴力事件,却巧妙地让读者看见事件背后可能存在的集体原因。一旦鲁珀特之泪*(Prince Rupert's Drop)的脆弱末端不再能承受压力,那么整体都会崩裂飞溅。心理咨询师崔庆龙在依恋心理学和自体心理学方面有着深刻的个人见解,时常在微博平台发布相关观察与分析,如他所言「做一把有温度的柳叶刀」。有人说心理学不能解决社会与时代问题,但还有人说心理学和社会学都能给人以启示。从社会回到个体,从集体退行到心理秩序的重建,我们想和崔庆龙聊一聊,究竟该以什么样的内心与行动去应对这个并不明朗的世界。
Wellness:近几年,极端的社会暴力事件频发,您对此有什么观察?这些事件对社会大众心理造成哪些影响?
崔庆龙:人在压力情境下,尤其在长久的压力情境下一定会出现破坏行为。这是人类在受挫时的极端反应,深度脆弱性会激发原始的心理防御机制。在经济下行的环境中,大多数人体验到了生存意义上的不安全感,这是一种长时间存在且很难化解的压力源,而不同心理面貌的个体应对压力的行动方式又有所不同,比如有的人吐槽两句就纾解了情绪,有的人可能想要摧毁他人的生活。
这确实反映了人在环境参数改变后的一些状态变化,因为人的精神空间收窄,没有足够多的心理空间自我调节,这时候人会趋向于动物性防御:要么退缩,要么战斗。比如这几年流行的「躺平」就是一种退缩反应,它是向内的。而战斗就是各种言语和行动上的攻击,它是向外的。
我们看见的可能是一种无情且残暴的行为,但行动的当事人必然会把自己体验成受害者,将自己的伤害行为体验成一种自我捍卫,人不可能破坏自己正融入其中的美好世界,而是首先将世界体验成一个正在围剿他生存的敌对性的存在,然后再去攻击这个世界。
Wellness:受到这些极端暴力事件冲击后,人们的心理秩序为何会被打破?极端暴力事件如何破坏我们自体的安全感?
崔庆龙:可以这样理解,任何秩序都来自于经验的重复。如果你从小到大,一直在重复安全的经验,就必然会得到安全感,心理秩序也是如此。如果你所在的世界频繁出现纷争和对立,出现意外和伤害,尤其是当它们变得越来越不可预测时,人的心理秩序感就会瓦解。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人天生对不安全的事情更为警觉,你通过重复 10 次有秩序的体验建立了安全感,但一次不安全感的体验,就足以把前期积累的安全感全部破坏掉。就好像在亲密关系中,你和一个伴侣相处了 10 年,都是好经验,但如果在第 11 年遭遇了背叛,前 10 年的安全体验会垮塌一大半,让你对未来的关系都心存怀疑。
Wellness:我们在网络上看到,很多和当事人无关的间接受害者,产生了很糟糕的情绪。一部分人说自己不再敢去公共场所。从人类的心理机制来说,我们怎么去理解人们产生的这种恐惧?
崔庆龙:首先,极端化社会暴力事件的发生频率,确实比以前高了。但相应来说,社交媒体广泛讨论这个现象时,人们的紧张程度又远超想象,因为不安全感更容易无序扩张,它甚至已经通过想象的形式扩张到我们原本安全的现实领域。
这种表现同时反映在线上和线下。在互联网上,人们普遍发现网友的戾气越来越重,越来越容易使用一些非常不友善的言辞,网暴事件的规模和频次也在增加。现实生活也是一样,人们在原本安全的环境里也会体验到不安全感。我记得山东淄博桓台县烧烤店打人事件(2023 年 12 月 19 日)之后,有人说不要再去烧烤店,其实那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消费场所,但倘若有相对多的冲突事件发生,或哪怕只是相对多的新闻报道在那里发生,人们也会对此产生忧虑。
除此之外,人们越来越认为需要对他人的不良对待保持隐忍,就好像我们捍卫自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我们不知道自己的什么行为会触发什么人的极端化反应。
Wellness:为什么无差别报复社会性犯罪案容易让人焦虑?
崔庆龙:这种犯罪的一大特征是几乎不可预期,而可预测性和安全感是强相关的。以前我们觉得,只要你不得罪别人,他人也就不会伤害你。当我控制了自己的言行,不去冒犯他人,我就是安全的,这是可预期的。但这些无差别报复社会性犯罪案是随机的,而这种压力又均匀传递给所有人,所有人都是潜在的施害者,所有人也都是潜在的受害者。
Wellness:社会暴力事件发生后,网络上总是充斥着对犯罪根源的探讨和猜测。大众为何对犯罪者的动机如此在意?一个确定的原因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崔庆龙:是的,大家总是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理由。面对伤害时,我们希望探知一个人行为背后的动机,这样的话,这个行为就不那么冷酷、那么难以接受。同时,这个理由也能提高对他人行为的可预测性,当我们知晓了缘由,我们就能够合理推测。尝试寻找动因是人们试图在那些非人性行为背后寻找人性,试图消解暴力事件的残酷性。
但新闻里常常听到的那些归因很可能不具备真正的解释力,比如说生活失意、情感受伤。这些挫折非常普遍,每个人都在遭受,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做出极端反应,它的背后是个人非常独特的加工经验的方式,当一个普遍性的挫折输入时,大部分个体输出的是一般程度的情绪反应,而少部分个体会输出激进的行动,这里面包含着人格层面的复杂性。
Wellness:如今,不安全感情绪越来越普遍。您经常提到的一个现象是,大家的心理效能普遍比较低。在下沉年代,极端的社会暴力事件是不是更容易进一步破坏我们原本比较脆弱的安全感系统?
崔庆龙:一定会的,人们不仅仅是在那些非常外显的危险场景表现出维护安全的动作,甚至它已经泛化到日常的交流场景中。我曾经参与过一个关于「文字讨好症」的话题采访 —— 现在网络上交流,尤其陌生人之间,叠词、表情包发的特别密集频繁,但你会觉得大家真那么友善吗?其实不是,它反而传递出来的是不信任,我们需要主动注入更多的友善去交换对方的友善,本质上是我们不相信正常水平的交流就能够被视作友善,当这种「高饱和度」的情绪表达成为常态时,可能连中性都会被体验为不友好。同时,这些软萌无害的表达方式也传递了一种客气的疏离,我们并不想释放太多真诚,真实的自我不想靠近别人,也不想被别人靠近,人们缩进了内心的巢穴。
Wellness:这种很常见的退缩心理,和我们多数人普遍处在一个安全感匮乏的状态下有关吗?
崔庆龙:有。在依恋心理学的视角下,人只有在得到安全感的满足以后,才会想要去探索。这种探索包括对外界感兴趣,想去认识陌生人,想去创造新的连接。但人在感到不安全的时候,就会停止探索活动,会把人际交互体验为负担,也不希望有新东西进来。
Wellness:这属于一种过度防御或过度警觉吗?
崔庆龙:它一定是超过常态的,因为我们首先预设了一个不安全的情境,才会呈现这种模式,它存在合理性。当社会暴力事件发生时,哪怕旁观者也会产生强烈的心理恐惧,也就是所谓的「见证性创伤」。简单来说,当你看到灾难时,会有一种仿佛灾难亲历者一样的反应。灾难被公开报道后,人们自身的安全系统肯定会受到冲击,所感受到就是这个世界不安全,一个存在着更多施暴者和施暴行为的世界。
Wellness:对原本有抑郁症的人群来说,这类事件会对他们产生什么进一步伤害?
崔庆龙:这类事件会进一步摧毁抑郁症患者原来比较脆弱的安全感。这会验证他们心里原本的叙事:这个世界向来如此,它是残酷且破败的。对一个很焦虑的人来讲,好像他一直说担心的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且还会继续发生。
Wellness:我们会看到很多人在社交网站上悼念受害者,或者现实生活中去送花。这种行为也体现了人们的同理心?
崔庆龙:除了同理心,大家希望向这个世界定性传递一些安全的、善意的东西。如果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越来越冷酷,我来给这个世界一些温度。从心理学角度来看,赋予世界更多温度的我,也是在给自己温暖,因为我始终存在于我所体验着的世界。
人通过这样一种行动进行自我支援,希望他人不要伤害自己。这是人在努力地转变内心的叙事,原来的叙事是: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在恶意地围剿彼此,那此刻的新叙事是:我们其实是在爱着彼此、温暖彼此。当我们转换了恐怖的叙事后,才会觉得安全一些。
就好像我们都在一个漆黑森林里,到处都是野兽的鸣叫,它代表着潜伏的危机,大家手里并没有什么强光手电,但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根萤火棒,至少能把自己眼前的一点点路照亮。像点蜡烛、送花的行动就是这样一种心理建构,人们在试图重建自我的安全系统。
Wellness:除此之外,社会暴力发生后,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来重建正常生活的秩序,重建心理秩序?
崔庆龙:我们要学会重新叙事,这一点很重要。心理学有个词汇叫「认知分离」。比如我看到狗就会害怕,总担心它会咬我:这叫认知融合,我们把一件平常事和一个危险的结果关联在一起。认知分离就是要把危险的预期和原本安全的事情进行区分。狗是狗,和你被咬没有必然关系,我们只需要保持在一种合理的警觉水平即可。对应到我们对人的体验中,你看到一个陌生人,立刻想到这个人可能伤害我,但其实它属于少数事件 —— 即使是当下如此频发,但它依然是较低概率事件,这并不是我们不安全体验中随时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然后,我们尽量不将「灾难彻底泛化」。比如说,一谈到亲密关系,有人就觉得亲密关系是危险的,如果你这样想,那肯定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因为你把好的可能性过滤了。现实中,极端暴力事件发生在个体身上,依然是低概率的。心理学讲主观现实和客观现实,你的主观现实不能偏离客观现实太多,否则就会被囚困在你的体验世界里。
心理学说的「现实检验」,就是用客观现实去校正自己的主观现实,因为客观现实永远都是可接受的,不得不接受,事实就是最大的权威,事实就是我们要顺势而为的那个东西。
因此,我们能改变的只有我们的主观层面,让人痛苦的并不只是现实的不幸遭遇,而是我们对不幸产生的主观建构。这也是为什么人常说要接受现实,只有现实可以接受,而主观情绪是抗拒接受的,因为和现实的偏差大,那个偏差就是没有出口的东西。这就好像你明明和一个人分开了无法复合,你倘若无法接受分开这个事实,那么分开的事实必然会不断侵袭你。
Wellness:我们该如何重塑我们的认知?您有什么建议?
崔庆龙:不断进行现实检验,我们先清楚认知暴力事件的发生频率到底是多少。假设我们把它比作一个埋着地雷的花园,这么大一个花园,我们听闻有几个地方引爆了,那我们想一下这个花园究竟多大?我踩到这颗地雷的概率有多高?它变成致命的爆炸有多大可能?我们把它变成一个更细节的区分,而不是把它想象成一颗原子弹。
Wellness:这么说,除了社会条件的改变,我们主观能动性需要在日常就有所发挥、有所积累?
崔庆龙:是这样,这是我们主观能动性能做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不管是通过认知,还是日常中行动,比如接触一些身边更好、更善良的人,或者说和大家发起一些对世界温暖的活动。我们要相信,这个叙事是可以建立的,而且我觉得这是更有效的。说白了,你所体验到的「安全世界」,是你平时所有的行动、想法、体验编织起来的。它不是短时间内可以重建的,是需要真正建设和持久累积的事情。
Wellness:这两年佛学也开始流行。这是否也意味着,人们在缺乏安全感的社会中,重新试图找到一个锚点?
崔庆龙:佛学的说法是另一个底层逻辑,一般人不太容易达到。我们人总是需要秩序感,用佛家的话语来说,就是「有为法」,通过造作一些东西来得到期待的结果。但佛家讲的是「不造因果」,这是「无为法」的范畴,也就是不对一个有序的世界心生期待和执着,它是什么样就接受什么样,这样,我们就没有丧失秩序的恐惧了。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佛学同时把期待和结果都舍离掉,以换取内心的平静和安宁。
Wellness:社交平台对焦虑的蔓延是不是也起着很大影响?我们该如何面对今天这种无处不在的「坏消息」?
崔庆龙:我们还能做到的一点,就是主动减弱或切断社交网络的信息源,减少接触频次和关注同一类信息。你接触的越多,不安全的叙事就越被加固。重要的讯息一定会通过任何窗口进入你的生活,那些尚且不能进入生活里的有时效性的信息在我看来并不重要,让自己建立起一种对于信息的主动筛选。
就个人而言,我不太想去被现在这个时代过载的、无序的信息侵蚀,我不认为它是一件好事,我认同的很多人都在这么做,尽量不去看太多社交媒体,不去关注热搜性质的内容。
人要学会自我提醒,他应该觉知到这些事情对他的身心并没有好处,只会让他脆弱的部分更脆弱,无序的部分更无序。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以为自己是没有选择的,被动地纳入这些信息和情绪。但人始终是可以选择的。相反,我们要让自己回归到线下真实的生活体验里,去强化自己的现实检验。去大自然里走一走,去和植物、动物互动,我自己也喜欢这样,去接触一些非人类的世界,接触猫猫狗狗。
安全感包括两方面,一方面是客观安全,在一个安全的场所里,必然是安全的。但你改变不了客观现实。另一方面是主观世界,你唯一能发力的地方,就是你的心智层面。
Wellness:你一直在强调重新叙事的重要性。那么,面对当前比较动荡的世界,我们该如何更合理地叙事?
崔庆龙:首先,接受客观现实。这个世界确实变得更不安全了,每个人的生活都在承受着巨大压力,人们更容易表现出攻击性,这是我们需要去顺应和适应的。
其次,要不断启动真正的现实检验。比如过去一年,被视作非常不安全的一年,你或身边人是否以较高频次承受过实质伤害?有时候我们内心的恐惧会渲染世界的样子。
然后,当所有人都不安全的时候,实际上也意味着所有人都渴望安全,我们对他人的主动关切以及善意释放,会极大程度交换这个世界的安全回应。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经验,曾经你很讨厌身边的某个人,你预期对方也讨厌你,但你们并没有过真正的沟通,你们甚至相互不了解,只是在想象的世界里预设着敌意。直到某一天,某个意外的机会你们交流了,也许是对方主动问候了你一句,也许是你刚好顺手帮了对方一个小忙,那一刻你体验到一种轻松和解放,你会突然意识到原来对方并不是想象中那样面目可憎。
其实我们和当下这个世界的关系也是如此,也许我们能够掌控的就是用一种基本的善良,一种古典主义的善良去主动地回应这个世界。
来源:NYTtravel新视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