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蔡岩盼望来一个雨天。因为平常天气,他告不了假,出不了门。很显然,那个“三角眼”蔡明蔡岩盼望来一个雨天。因为平常天气,他告不了假,出不了门。很显然,那个“三角眼”蔡明善,一直在暗暗使劲,加强对他的监控。善,一直在暗暗使劲,加强对他的监控。
柴胡著长篇小说《错乱人生》连载第五章——好运悄 悄来
1
蔡岩盼望来一个雨天。因为平常天气,他告不了假,出不了门。很显然,那个“三角眼”蔡明蔡岩盼望来一个雨天。因为平常天气,他告不了假,出不了门。很显然,那个“三角眼”蔡明善,一直在暗暗使劲,加强对他的监控。善,一直在暗暗使劲,加强对他的监控。
老天惠顾,这天一大早就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蔡岩吃过早饭,便骑车往元山区区委去了,他要再去找一找区委落实政策办公室的隋女士。
进了落实政策办公室,隋女士正好在。隋女士开门见山地对蔡岩说:“你家的成分问题,区委已经挂上了号,你最好能往上级部门递一个材料,让上边来一个要结果的批示。这样,问题解决的就快了。”蔡岩说:“那我就去中央信访站跑一趟。”隋女士点点头,没言语。
1975年底,一场“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在神州大地倏然兴起,一些思想极左的基层干部,便借机打击和压制冤假错案的平反落实。蔡岩家的成分问题,区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已经发现是个错案,但公社和大队某些干部,对蔡岩家落实政策的诉求,却视为“右倾翻案”,极力进行打击。
为了保护身为国办教师的哥哥,蔡岩决定自己出头去上访。蔡岩去向队长请假。队长客气地说:“蔡岩呀,不瞒你说,蔡明善专门给俺们生产队长开了个会,说当下正在反击右倾翻案风,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有事请假超过一天的,必须向大队报备,队长谁都无权准假!”
蔡岩请不了假。
落实家庭成分,是家里的头等大事。这该咋办?
正好二妮听说邻村她娘家的一个亲戚,家里有个女孩叫巧英的,也要到北京去,而且这个巧英已经去过北京一次,情况比较熟。二妮说,蔡岩请不了假,那俺去吧;巧英姐文化高,跟着她,错不了事。
于是蔡岩就给二妮准备材料。婆婆给她备好干粮和衣物,还有行军壶和水杯。公公把准备好的钱交给她,然后从抽屉里拿出用红绸布包了好几层的烈属证,也交给了她,并告诫二妮说:“一定要把这个烈属证单独装在一个内兜里,万万不可弄脏弄坏弄丢了!”
第二天下午,二妮和巧英就出发了。临出门,婆婆又给二妮装进提包一件短大衣,说夜里冷,防止感冒;公公说,夜里一定要找个小旅馆住,不要怕花钱。
望庄没有火车站,二妮和巧英步行十几里,到了元山火车站,然后买票、等车、上了开往照城的环形列车。
这趟环形列车人不多,有座位。她俩坐到照城下了车,赶紧去买到北京的车票,时间不长,便上了去北京的火车。没有座位,就只好拿提包当座位。
到北京永定门车站下了车,已是后半夜。二人舍不得花钱住旅馆,就在车站找了个靠椅坐下休息。好在车站有开水,二妮去接了两杯开水,递给巧英一杯。她俩就着水,吃了几块干粮,说了会儿话,就迷糊着了。
天亮后,巧英就带着二妮乘公交车到了中央接待站。接待站内,开访者芸芸。人们的穿戴打扮各不相同,但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个个表情凝重一脸愁云。二妮和巧英走近一圈正在议论纷纷的人群,挤进去想听听人家都在议论啥。只见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女子正在激情亢奋的演讲,大意是:要想问题解决的快,就得舍下脸皮,往挂着领导人名号的接待站里闯!但是往这些接待站里闯,最好是女同志,而且要脱光衣服!站岗的士兵,一看是光身子的女人,就不会拦截。只要能闯进去,得到了批示,回去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二妮和巧英说,咱可干不成这种事。咱还是老老实实的在这个不挂领导名号的接待站排队吧。
排了将近两个多小时的队,才轮到接访。
二妮让巧英在先。巧英也是成分问题,土改中农,运动中给改成了富裕中农。巧英把材料从窗口递进去,里面的人先是翻看材料,然后提问题。巧英口齿伶俐,回答的一清二楚,时间不长,就完事了。
巧英退出后,二妮靠近了窗口。也是先递材料。里面的人说:“材料写的很好啊,有理有据,简洁明白。我给你批示、签字、盖章后,寄回当地政府就行了。”二妮赶紧说:“同志,你一定要给俺签一个要结果的批示呀!”里面的人说:“要结果不要结果,凡是中央接待站批了的,下面都会执行!”二妮说:“同志,你行行好吧,俺必须得到一个要结果的签字!俺家的情况跟别家不一样。”说着就眼泪汪汪的,赶紧把烈属证递进去,说:“俺家是烈属,俺家的成分冤枉得很啊,土改时分了8间房子8亩地,划定的成分是中农,运动中给改成了富农!你好好看看这烈属证,俺大哥18岁就跟随刘邓大军南下,淮海战役打仗牺牲了!”说着说着,已经泪流满面。里面的人看了二妮递过来的烈属证,然后说:“哎呀哎呀,妮子你别哭嘛!我马上给你签,给你签,签一个要结果的!”签了之后递出来,让二妮看了,说:“怎么样?我签的是不是要结果的?”二妮说:“是是是,是要结果的;谢谢,谢谢,谢谢同志您了!”
二妮和巧英这次上访很顺利,一去一回,只用了两天半时间。巧英材料上的批示,没要结果,但巧英并不在乎,她说她前两次上访的批示,也没要结果,但都起了作用,这次来北京,也只是想起一个加速解决的作用。
二妮回到家,正是中午时分。蔡岩从地里下班回来,就和父母一起听了二妮的上访汇报,尤其问了二妮,材料上是不是批的要结果?二妮据实回答了;还想说当时她给工作人员递烈属证时的情景,突然想到不能当着公公婆婆的面提大哥,就没说。
两个老人都高兴得很,虽嘴上没说啥,但心里很感激这个儿媳,觉得这个儿媳真是比亲闺女还要亲还要顶事。老两口一起忙活,要做一顿好饭好菜犒劳儿媳。蔡岩心里更是乐不可支;他完全没有想到他这个傻妻梁二妮,居然能替他办成这样大的事!
2
蔡岩全家都对解决成分问题充满信心。但大队贫协好像认定蔡岩家会永世不得翻身,总想打压一下。“三角眼”蔡明善更是想趁书记蔡明堂养病还没上班,自己还能说了算,便决定把蔡岩“流放”出去。恰巧照城市大型水利工程——飞天渠上马,排斥蔡岩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大队高音喇叭里接连喊道“蔡岩到大队开会!蔡岩到大队开会!……”蔡岩已经料到是啥事;到了大队部,果不其然,他已被列入第一批修渠民工的名单。
第二天蔡岩便随民工队伍开赴到一个叫大水头的小山村,他们大队承包的修渠工地就在这村的村南。
作为木工,蔡岩需要下井作业。有一天升井时出了大问题:蔡岩坐上“匮”(一种人工结成的简单绳套)后,井上的升降机便开始往上提人,大约提升到井筒的中间部位,蔡岩的上衣口袋,被附着在井筒壁上的皮管子接口处的铁丝挂住,而这时的升降机并没有停。霎时,蔡岩的屁股被掀了起来,头眼看就要朝下了。紧接着的瞬间,“嗤啦”一声,蔡岩又头朝上了。原来是铁丝把蔡岩的上衣口袋彻底挂穿了。当蔡岩被提到井口时,浑身哆嗦得怎么也爬不上去,几个人拽着他的胳膊才把他硬拖上去。
祸福相依。大约半年之后,一天,区修渠指挥部一个留着寸发长得很精神的小伙子在工地找到蔡岩,自我介绍说他叫杜立盛,是指挥部指挥长、区委副书记马秋江的秘书;说市飞天渠指挥部成立了一个写作班子,决定抽蔡岩参加该班子。蔡岩吃了一惊,说:“我们家成分问题还没有解决,现在还是富农成分,大队怎么可能放我去搞写作?”杜秘书说;“市指挥部写作组,是抽调文联的作家和报社的编辑组成的,这些人大都认识你,他们集体点名要的你。你放心,区指挥部会通知公社和大队,谁也挡不住的!你回去给大队打个招呼,就准备赴任吧!待遇问题,有区指挥部负责落实,不用你考虑!”
蔡岩回到家就去找大队。大队书记蔡明堂已经上班。蔡明堂说:“市里要你,你有这个才华,大队不会阻拦你,但是上级给大队下达了修渠任务,这任务,家家都有一份,都得出人出力来完成。恁爹恁娘都老了,你媳妇带着一个小孩,你走了,恁家谁来完这任务?”蔡明堂显然不是刁难,但这还真是个犯愁的事。给家人一说,二妮不假思索的说:“俺去修渠,俺来完这任务!”
父母犹豫再三,不想耽搁命运多舛的小儿子这个难得的机遇,就同意了儿媳的决定。从此,才刚满周岁的儿子,便由爷爷奶奶照看抚养——好在上天惠顾,恰巧蔡岩一个住得不远的表嫂爱子夭折,奶水充盈憋得难受,就自愿做了儿子的奶母。
从此,蔡岩在写作组每天辛苦奔波,采访、写作,一天不知要走多少路说多少话写多少字,熬夜成了常态。蔡岩成了写作组里产量最高的一个,他得到了一个本不应该得到的机会,感到如鱼得水。他满腔热情地歌颂飞天渠的劳动者,不遗余力地为他们呐喊、鼓劲、助威!
妻子二妮为了蔡岩能抓住机会施展才华,她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拿出了做牛做马的劲头,像一个男子汉一样在修渠工地拉排子车、抬大筐、搬石头,还学会了砌渠墙和放炮、崩山……赢得了区指挥部授予的“飞天渠巾帼英雄”的光荣称号,并在区指挥部召开的大会上受到表彰。
二妮在飞天渠工地干了半年多时间,第一期工程结束,她便回归了正常的农家生活,可以亲自抚养孩子和在生产队上班了。之后不久,蔡岩也结束了飞天渠工程第一期写作,回到生产队上班。后来,在解决蔡岩家的成分问题上,杜秘书也起了很大作用。
又遇一个雨天,蔡岩又骑车跑到区委落实政策办公室询问成分的事。隋女士(已升为副主任)看到蔡岩,没等蔡岩开口,便微笑着告诉他:“中央接待站关于你们家成分问题的批件下来了,是要结果的,区委主管落实政策的吴建民副书记已经做了批示,区委常委很快就要上会研究了!”蔡岩对隋主任表示感谢。办公室就他们两个人。隋主任对蔡岩说:“你知道吗?我爱人和你很熟的。”原来隋女士的爱人是照城日报社政文科的赵科长。政文科管着周末文艺版,蔡岩上高中时写的稿子,都是经过这个科编发出去的。从蔡岩上高二开始,让他寒暑假在报社编辑部跟着编辑学习,就是赵科长安排的。赵科长说,拿作者原稿和编辑编好的稿对照着看,是提高写作水平最快捷的学习方法。蔡岩把这些情况告诉隋主任后,说:“赵科长可是我的贵人和恩师呀!”隋主任笑了,笑得很开心。
蔡岩哪里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巧事!有了这层关系,蔡岩感到奇妙、踏实而兴奋;回到家,给家人说了,一家人也都兴奋不已。
3
年底到了,辛苦了一年的社员们,终于熬到分钱的时候了。由于望庄紧挨一个国营煤矿——照城矿务局望庄煤矿,望庄三个大队的大多数生产队都在矿上揽有煤炭外运的副业,所以各生产队每年年底的工值(每10个工分的现金值)还是可以的。今年蔡岩所在的望二大队四小队的工值是9毛8。在飞天渠干活,干一天顶一天半,能挣15分。这样一算,蔡岩家三个劳力,今年一年,就能挣上千块钱。上千块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蔡岩父亲算盘打得极好,噼里啪啦,一会儿就算出来自家今年的收入——1068块钱;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笑成了一朵花。蔡岩母亲也是一脸掩饰不住的笑意。
这天中午,由蔡岩父亲亲自下厨,炸豆腐、炸丸子、红烧五花肉……一连做了七八个凉菜热菜和一锅五花八门的大锅菜。蔡岩出去买了一瓶照城大曲,到中学通知了哥哥,哥哥又带来几瓶罐头。回家后,蔡岩把堂屋正中的靠墙的方桌搬离墙根,让桌子的四周都可以坐人,随即又在桌面上摆了五个酒盅,分别斟上酒。大家坐好,蔡岩端起酒杯,说:“爹,娘,哥,二妮,来!咱们同起一杯,庆祝今年的好收成!”于是四人都举起酒杯,只有蔡岩母亲抱着小孙子,在哄孙子玩,说“恁都喝吧,我不会喝,看恁都喝酒我就高兴!”二妮赶忙把孩子抢过来,说:“娘,今天大家都高兴,你咋能不喝呢?喝喝喝,一定要喝!”于是一只胳膊抱着孩子,一只手就把斟满酒的酒杯端起来,递到了婆婆嘴边。
蔡岩哥又端起一杯酒,面对蔡岩和二妮说:“蔡岩回乡,回来的正是时候。我作为一个国办老师,许多事不宜出头,现在蔡岩顶上去了,这多好!二妮文化不高,但是聪明能干泼辣,到北京上访都敢去,这又给家里增添了一股力量。可以说,咱家形势大好,而且会越来越好!来,我和弟弟弟媳同起干一杯!”三人便一起端起酒杯,碰杯后,皆一饮而尽。二位老人见此情景,十分开心。
当天晚上,吃过饭,蔡岩父亲就兴冲冲的去生产队会计那里领钱。会计室不大,但人可不少。人们都是兴高采烈,一边排队一边说笑斗嘴。蔡岩父亲虽然被打成了“戴帽”富农,但因为品行好人缘好,不论男女老少,见到老汉无不打招呼问好,一片浓浓的乡情。大家都让着老汉,让他先去前边领钱。会计把一个包好的红包从抽屉里拿出来递给老汉,说:“大爷,这是恁家的分红钱,数数吧!”老汉接过来就数,只有850块钱,便问:“这是咋回事,和我算的不一样?”会计问:“你算的是多少?”老汉说:“一千零六十八呀。”会计小声说“你算得不错。但是今年的分配政策是——”说着,就站起来,把嘴凑近老汉的耳朵小声说:“今年的政策是: 戴帽分子家庭,不能超过全体社员家庭分配的平均数。咱队今年的平均数是850块钱,所以扣了恁家218块钱。”
会计这样一说,老汉沉下脸,二话没说,数清了钱,把钱装进口袋,就回家了。
老人走在路上,一肚子愤懑,回家后也不敢发泄。他深知这年头,在这偏僻的乡下,是无处讲理的。他的经历,使他悟出一个理儿:在这个世道上,人不能“富”,富就是罪,富就是灾,富了就会招惹麻烦。他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甚至没有做过一件不礼貌的事,他一直是与人为善谨小慎微和气对人,但因为家庭比较富裕,每遇运动,总免不了要挨整受批。1966年,大队贫协发动群众,把他家门框上的“烈属光荣”牌给拽掉、砸碎,将家里所有的屋子掘地三尺,把搜走的东西在全村展览,把他家土改时定的中农成分改成了富农,还给他戴上“富农分子”的“帽子”时不时的挨斗挨批……他实在想不通啊!在一个阴云密布寒风刺骨的夜里,他带上一根麻绳,悄悄来到自家坟地,准备在坟头的枣树上了结自己。他搬了一块石头,在树下放好。就在他站上石头将脖子伸进绳套的一刹那,天空突现一条龙形闪电,接着是一声惊天炸雷——咯炸炸炸炸炸……幻觉中,有一个浑厚坚定的声音向他喊道:“苍天有眼,善恶有报,你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他咬牙活下来了。
在1967年全国“武斗”兴起之后,蔡岩没了消息,他日夜担心蔡岩出事。他曾经失去过一个儿子,经不住再失去一个儿子了。他看到蔡岩平平安安回来了,心里一块巨石落了地——不能考大学算个啥?人活着就是万幸!
蔡岩父亲回到家,进了自己的小屋,趁老伴在蔡岩屋里陪孙子玩,赶紧拉开抽屉找钱。幸好抽屉里有200多块钱,把克扣的钱补上还有余。他决定把钱补上,隐瞒这件受气的事,免得家人都着急上火,尤其是蔡岩,年轻气盛,万一咽不下这口气,出个啥事咋办?
正思忖着,蔡岩进屋了,问:“爹,钱领回了没有?”
“领回了。”
“那叫我再数一数吧!”
老人从抽屉里把钱取出来,交给蔡岩,不由得还是把实情告诉了蔡岩。蔡岩钱也不数了,立即涨红了脸,骂了一句粗话:“娘那个B,欺人太甚了!”接着又说:“我去找会计,问他是谁定的这个政策?!”
说着,“登登登”的走出小屋,又走出院子,父亲拦也拦不住。
蔡岩问了会计,会计告诉他,扣钱的“政策”,是大队开会给各生产队会计传达的。蔡岩转而就去找大队书记蔡明堂。
蔡明堂在堂屋外间(相当于客厅)客气地接待了蔡岩。这晚,蔡明堂对蔡岩说了许多话,有的话,简直使蔡岩感到惊愕——蔡岩觉得蔡明堂已经不把他看成“另类”,而是把他看成自己人了。
蔡明堂对蔡岩说:你回来还没几年,你还不知道农村基层工作的复杂性。大队领导班子,可不是铁板一块,蔡明善就总是给我捣乱。这个人品质很坏!打老蒋时村里征兵,他逃到山西要饭,跑没影了。土改时,他跳得最高,积极得很;赢得了工作队的信任,给他分了地分了房还分了个地主小老婆。每次搞运动,他都烧毛(“亢奋”的意思)得很。恁家那一户老房子,他还要动员恁爹交出来,他想把大队贫协搬进去办公。恁爹不同意,就得罪了他,于是他就处处找茬整恁爹。我虽然是大队书记,但是我被孤立了,压不住蔡明善那帮人。你回来之前,可没少批斗恁爹。你回来了,他收敛多了。今年克扣带帽“分子”家庭的年底分红钱,也是他的主意。大队党支部通不过,他就以大队贫协名义给各生产队会计开会下达他的土政策,不但扣了带帽“分子”的钱,而且扣了人家子女的钱,简直无法无天了!
蔡岩说:“我去公社告他!”
蔡明堂说:“不行。他公社有人。公社书记老江跟他是亲戚,平时又走得很近,一直谋划着咋把我撸下去让蔡明善当书记嘞!”接着,把声音压下去,继续说:“这次克扣四类分子分红钱,肯定是违法了,你要想反映,就往区里反映。在你来之前,有好几家找过我了,我都告诉他们别找公社找区委……”说完,停了一下,接着又说:“咱们是一家人,虽然出了五服,但毕竟是一个祖宗,何况我跟你大哥还是战友。实话说,我心里离恁家一直不远。现在可以告诉你,前几天区委有人来大队了解恁家成分的事,我把情况一五一十都说清楚了。问题不复杂,就是个错案!你可以给恁爹透一下,让老人家放心,耐心等待,平反就快了!”
听了蔡明堂上述一番话,蔡岩心里暖暖的。这时候,绿叶和母亲、弟弟都从屋里出来了,绿叶姐弟俩都亲热地叫了一声“岩哥”。绿叶说她和弟弟才做完今天的作业(她上初中,弟弟上小学),绿叶母亲从暖水瓶里倒了两杯热水,分别端给绿叶的父亲和蔡岩。蔡岩说了一句“婶子你忙”,绿叶母亲说“喝水吧,岩子”,就和儿子进里屋去了。
蔡明堂对绿叶说:“你岩哥是照城一中的高材生,你注意向你岩哥好好请教、学习;守着个好老师,有啥不懂就多问。将来考不上大学,也要考个中专才是。”
绿叶说:“我知道。岩哥让我高中毕业了就考照城医学院。”
蔡明堂说:“那当然好。”
从大队书记家回来,蔡岩把书记说的话又学给了父亲,父亲同意他去区里反映情况。第二天,蔡岩给队长提出要请半天假,队长说这两天队里活多,你后天再请假吧。过了两天,蔡岩一早就骑车出发,往区里去了。
望庄到区委所在地元山市区只有十几里路,蔡岩骑车骑得很快,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进了区委大院,蔡岩很快就找到了区委副书记马秋江的秘书杜立盛。杜秘书热情地招呼蔡岩坐下,问他有何贵干,今天怎么跑来了?蔡岩开门见山说明了情况,请求杜秘书引荐他见一见区委第一书记薛书记。杜秘书说这个问题不大,薛书记知道你。蔡岩说,我一个政治贱民,薛书记咋会知道我?杜秘书打开文件柜,取出一张报纸,递给蔡岩,说:“你看看第二版的长篇通讯吧。”
蔡岩打开报纸,一看是一张省报。打开第二版,一条醒目的黑体字标题陡然展现在他的眼前:一桥飞架南北 副标题是:——元山区民工飞天渠创奇迹 作者:山石 下面是洋洋洒洒一整版的文字。
杜秘书站起来拍了拍蔡岩的肩膀,说:“到底是照城一中的高材生啊!”进而解释道:“发稿前,区里考虑到你现在的处境,想以飞天渠报告文学写作组的名义发表,但是写作组的几个作家和编辑都不同意,说写这么一篇漂亮的长文不容易,不能埋没作者,可又给你联系不上,于是大家商议,就替你做了主,把你的岩字拆开,弄了一个笔名——山石。薛书记对这篇长篇通讯很满意呢!”蔡岩激动得涨红了脸,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了!
杜秘书说:“你中午别走了,我代表区飞天渠指挥部,请你的客!”
蔡岩说:“我现在的处境,你还不知道?我和梁山林冲一样,脸上还刺着字呢!我今天只告了半天假,见了薛书记马上就得回去。”
杜秘书苦笑一下,说:“那就以后请吧,来日方长;放心吧,你脸上的刺字,很快就抹掉了!”说罢,就左手拿起电话听筒,右手拨拉电话号码,给薛书记的秘书打电话。那边说:“蔡岩这人我听说过。现在薛书记屋里没人,你让他马上过来吧!”
杜秘书就陪着蔡岩一起去找薛书记,在外屋跟薛书记秘书小张握了握手,然后把蔡岩领进套间去见薛书记,自己便退出了。
薛书记大头大脸,大眼浓眉,一脸福相,眼光炯炯而坚毅和善,开口就问:“你就是飞天渠写作组的山石吗?”
蔡岩说:“我叫蔡岩,山石算是个笔名吧。”
薛书记说:“你文章写得很好啊!”说着,伸出一个大拇指,往上挑了一下。
蔡岩紧张的心情立刻松弛下来了。
薛书记说:“说你的事吧。”
蔡岩简洁明扼要,几分钟就说完了。
薛书记听完,脸上立即露出怒色,说:“你反映的事,昨天我就知道了,向区里反映这事的人不少。”说罢,便叫来秘书,让秘书马上往望庄公社打电话,问一下情况是否属实,如果属实,立即纠正!薛书记激愤地说:“现在有一些干部,做事越来越左,左得不像话!还讲不讲法?还有没有天理良心?!政治上带上个帽,就不是人了?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对人家就不适用了?连人家子女的劳动所得也要克扣,这成什么了?!”
蔡岩看着薛书记着急,不知该说啥好,他只是在内心感激这位刚正不阿的区领导。
薛书记好像并不把蔡岩当外人,面朝蔡岩继续气愤地说:“1965年高考,新坡大队一户地主家庭,兄弟俩都考上了清华大学,大队和公社就是不让人家上学走,理由是地主出身,爷爷和父亲还戴着地主分子帽子。我得知这个情况后,马上给公社书记打电话。我说,中央规定地主家庭的子女不能参军,并没有规定不能上大学;再说已经是第三代了,还有完没完?!我给他们发了一通脾气,这才放人家弟兄俩上学走了。”
薛书记正说着话,秘书小张进来了,给薛书记汇报说,蔡岩反映的情况属实,望庄三个大队,就望二大队发生了这种情况,公社已经通知这个大队,将克扣的钱抓紧退回去!
薛书记说:“小张你通知区委组织部,让组织部派人下去查一查望二大队是什么人出的这种骚主意?!”
秘书小张说了一声“好!”然后把蔡岩送到门外,对蔡岩说:“杜秘书断不了跟我说起你。天生我材必有用!家里成分落实了,你出来工作只是个时间问题。有薛书记这样的干部主政,绝对不会埋没人才!你听说过薛书记起用李文义的事吗?”
蔡岩说:“没有。我不知道谁是李文义。”
小张说:“李文义是元山矿务局水文处工程师,外号活龙王。勘察水源打井,他点到哪里,哪里准能出水。就是政治上有问题,是个右派。这个人,矿务局一直不敢放手用。薛书记就去矿务局要这个人。局长说,他还戴着右派帽子呢,你敢要?薛书记说,我不怕他是右派;你把这人给我,我立马把右派帽子给他摘掉!薛书记就这样启用了李文义。后来,经李文义指导,在元山矿区打了33眼深斜井,个个成功。两年后,李文义被调到市水利局任总工程师,在照城市西部山区又打了几十眼井,成功率也是百分之百。后来被评为全国水利战线劳模。”
蔡岩说:“这事太感人了!将来有机会我要写一写。”
小张说:“盼望着你被启用的那一天!”
蔡岩说:“谢谢张秘书!”便和小张握手告别。
蔡岩回到家里,下午就去队里上班了。冬季生产队的主要任务就是农田基本建设,今天队里的社员集中在一块地里平整土地,刨土的,抬筐的,拉排子车的,装筐装车的……一派繁忙景象。
冬阳懒懒的映照着大地,无风,落了叶的柿树、枣树和酸枣灌木丛静静的肃立着。候鸟们都飞去了南方,虽然不怕冷的麻雀们还在空中啾啾的叫着,却增添不了热闹,反而使天空显得更加寂寥冷清。不过,蔡岩的心里却很热,热得激情荡漾想喊想叫。跟薛书记见面,使他看到了希望——不但看到了自家的希望,而且看到了国家的希望——党内有这样正直、亲民、负责、敬业的好人好官,不愁国家搞不好,不愁老百姓过不上好光景!
会计张长青和蔡岩搭班抬筐。倒完一筐土,长青对蔡岩说:“今晚吃过饭,你到俺家去一趟。”蔡岩明知故问:“有事吗?”长青说:“去把恁家被扣了的218块钱领回去。”蔡岩说:“不扣了?”长青说:“有人告了,上级来电话,叫马上退钱。我原先就说这样搞不合理,看咋样?恐怕谁做的这决定,还要追究责任嘞!”
晚饭后,蔡岩就去会计家把钱领回来了。一家人都开心无比。蔡岩从挎包里取出上午杜秘书给他的那一张省报,叫家人们都传着看了看。父亲母亲妻子,都为蔡岩感到骄傲,父亲兴奋得红光满面。哥哥回家后,又到父母屋里来坐,听蔡岩聊了昨晚见大队书记和今天见区委薛书记的情况,又读了省报上蔡岩的长篇通讯,深感这个弟弟真是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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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贫协主席蔡明善看不清事态的发展趋势,在大队书记蔡明堂并不支持的情况下,还在不断地上演恶作剧——1976年暑伏天的一个晚上,又要召开大会——批斗蔡岩父亲。
按说,召开一次批斗会,应该由大队党支部开会研究决定,由于蔡明堂长期休病假,不参会,蔡明善便一手遮天惯了。
从1964年到到1975期间,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几无间隙,在中国农村,就滋生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嗜斗”分子,他们即使不为获取物质利益,也乐于不断的进行“斗争”,“斗争”成了他们的一种精神需求。
看来,在满足衣食温饱之后,不管哪个阶层的人,似乎精神生活都是一项重要需求。蔡岩所在的生产队,有一个前任队长,老婆死了,孤身一人,每天晚上有事没事都要把社员折腾起来开个会,天南海北胡侃一通,回家方能睡觉。
此时的大队喇叭里在反复呼喊“社员同志们注意了,社员同志们注意了,今晚在大队开会!全体社员都要参加!全体社员都要参加!”
蔡岩和二妮都去了会场。
到会的人不少,大队部院子里满满当当,人声嘈杂。
主持大会的是那个又胖又矬的丑娘们——贫协副主席高秀娟。她动员大家对蔡岩父亲展开进一步批判,重点是批判他支持儿子力图搞“翻案”。但是她啰里啰嗦自导自演了好一阵,却没一人响应。
高秀娟急猴猴的吼道:“贫下中农同志们,咱们可不能忘了阶级苦民族恨呀!欢迎有人带头发言!”
此时,站在蔡岩身边的二妮,大喊一声:“俺带头发言!”说着便“登登登”的大步迈上院内的台阶,面对高秀娟,气冲冲地说:“高秀娟!俺以一个雇农后代的身份,首先问你,你们大队贫协,召开这样的批斗会,到底想干啥?你们不知道你们批斗的,是一个革命烈士的父亲吗?俺再问你,你们家在解放军打老蒋的时候,有谁上过战场?你说!你马上回答俺?!”
会场一下子鸦雀无声,随即便议论纷纷。高秀娟傻了眼,示意她身边的一个壮小伙儿把二妮拖下去。不料那个小伙儿刚出手,便被武术世家出身的梁二妮,三下两下把他的一只胳膊扭到背后,疼得哎呀呀喊叫着跌跌撞撞退到了台阶下。
会场一片笑声,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蔡明善赶紧出来维持秩序,黑青着脸吼道:“梁爱琴,你是红色家庭的后代,你仔细想想,你今天站在了哪个阶级的立场上?”
二妮说:“俺站的是千千万万革命烈属的立场!俺倒要问你,你站的是啥立场?你先说一说,你为革命做过啥贡献?解放战争打老蒋,你为啥不去当兵?你土改时装积极,分了人家地主一个小老婆,你干过啥好事?!”
批斗会一时陷入僵局。蔡明善被问得目瞪口呆,满脸核桃纹加上一对三角眼,一张枯黄脸扭曲成一个苦瓜状,举起右手正了正头上的军帽,又习惯性地正了正挂在胸前的一堆领袖纪念章,高声叫道:“快来人,把这个疯妮子拖下去!”只见高秀娟带着两个戴红袖章的女民兵气势汹汹地走上来,一人抓住二妮一只胳膊正要往台阶下拖,大队书记蔡明堂一声怒吼:“住手!”
蔡岩趁机上前,把二妮从台阶上拉下来,悄悄地责备道:“你咋不说一声就跑到台上乱放炮?”二妮尚未平静下来,涨红着脸,直喘气不说话。
会场上一阵骚乱。
此时,蔡明堂领着几个国家干部模样的人依次走上院内台阶,为首的就是区委落实政策办公室隋主任。
蔡明堂走到仍然弯腰低头站在台阶上的蔡岩父亲跟前,温和地说:“老哥,你下去吧,找个地方坐下歇一歇。”然后面向大家,用饱满洪亮的声音讲道:“今天,区里刚刚传来一个重要消息,马上就向全体社员宣布!下面,我先介绍一下今天到场的各位领导。”蔡明堂把到场的几位区里和公社干部的姓名、职务一一作了介绍,然后说:“下面,请区委落实政策办公室隋主任宣布区委重要文件!”
隋主任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清晰而坚定,郑重地宣布了区委关于恢复蔡岩家土改中农成分的红头文件。
会场的空气霎时间像是凝固了似的,没人鼓掌,没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人们好像都僵在了那里。尤其是大队贫协那几个人,无不惊愕和尴尬得五官扭曲恨无地缝可钻。
片刻之后,会场上变得人声鼎沸,大家议论和说笑起来。
隋主任宣布完区委文件,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到蔡岩身边,把一本书递给蔡岩,说:“这是市飞天渠写作组出版的通讯、报告文学集,杜秘书让我给你捎来的,里面有你的大作!”说着,伸出右手,跟蔡岩亲热的握了握手。蔡岩说谢谢隋主任!这一切,参会的群众都看在了眼里。
这时,公社党办室主任许成章(蔡岩的发小,同学)走上台阶,讲道:“大家静一静!我代表公社党委宣布:经查证,望二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贫协主任蔡明善,在去年年终结算时,违反国家劳动分配政策,擅自制定土政策,克扣社员劳动所得,给党和政府造成很坏影响,经公社党委研究决定,责令蔡明善停职检查!”
又是一个劲爆消息!
蔡明善立即像一个霜打的茄子,蔫了;低着头,从台阶上怏怏地走下来,摘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扣在头上的黄色仿军帽,一屁股坐在墙角一个木墩上,胸前的纪念章晃动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双手捧着个苦瓜脸,不言声了。高秀娟和几个“嗜斗”分子,个个也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不知所措。
这次大会散后,只隔两天,大队书记蔡明堂便带领大队骨干民兵达数十人,敲锣打鼓来到蔡岩家门口,在大门右边门框上,重新钉上了一块崭新的“烈属光荣”牌,还点燃了几十个二踢脚两响炮,“噔噔”的窜上天空,又“叭叭”的响彻云霄,炸出团团多彩烂漫的火花,招来满街观看的群众。
家庭成分落实后,蔡岩全家及平时一直亲近蔡岩家的邻居,无不心花怒放。队里及村里人,普遍对蔡岩家敢亲近了。那个曾经拒绝蔡岩进家门的本家哥哥,专门到蔡岩家道了一次歉坐了一晚上。胖英子跑到家里来,向蔡岩一家人道喜祝贺,眼里都笑出了泪花。二妮的发小,望庄村的村花杏花,听到这消息后,坐在自家炕沿上,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噗簌簌掉个不止,在心里责备自己:人家二妮敢赌,自己为啥不敢赌一把呀!
蔡岩被大队安排当了大队兼职广播员,觉得浑身有用不完的劲,胸膛里激情洋溢,每天早晨到大队播音室播送国内外重大新闻和大队对先进社员的表扬稿。领袖最新指示下达后,蔡岩都要速记下来,不论白天黑夜,在请示大队书记后,都会及时带领大队社员举行游行宣传,在磕磕绊绊的乡村土街上,边走边振臂高喊领袖的最新指示。夜里躺在床上,不由得偷笑——自己简直像似阿Q!
兴许是“苍天有眼,善恶有报”的民谚应验了,或者是色厉内荏的蔡明善过于脆弱——蔡明善被停职检查后,又被查出贪污运动中若干抄家物资;从此一病不起,经医院检查,高血压、冠心病、肾炎、肠炎、前列腺炎……一堆病,没钱医治,只有硬扛;扛了不到半年,便一命呜呼见阎王去了!丧事是由书记蔡明堂主办的,入殓后,蔡明堂让人把他一年四季喜欢戴的黄军帽给他戴好,把他经常戴的纪念章一个个的排整齐给他别在胸前——总共有18个。
5
这年秋后,蔡岩被公社提名,到区委宣传部举办的通讯报道班去学习。临走前,公社党委赵书记告诉他,学习回来,就进公社通讯报道组工作。蔡岩在区里学习了整整一个冬天,期间在照城日报发表了一篇反映农业学大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散文《红石标》(发表日期为1977年1月22日),在区委大院引起了一阵轰动。区委第二书记秦书记的秘书闻思德找到蔡岩,说:“上高一时,我就在报纸上看过你的文章,后来就听说照城出了个刘绍棠,今天可算见到你了!”闻思德个子不高,阔面大耳,脸色红润,气质儒雅,眼睛不大却极其有神。他跟蔡岩同是六六届老高中生,只不过蔡岩上的是照城一中,思德上的是元山一中,两人都是学校冒尖的文科高材生。因1966年大学停招,蔡岩回村当了农民,思德到区肉联厂当了工人——每天赶着毛驴车送猪肉。二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蔡岩在区里通讯报道班学习期间,晚上常去思德家闲坐。他见思德两个女儿挤着用一张写字桌,便回家拿来木工工具,用思德楼下小房里积攒的杂碎木料,利用周日和晚上,打了一张写字桌,接着又打了一个书橱和小饭桌;油漆后,漂亮喜人。思德一家很开心。一天晚餐,思德备了酒,说是庆祝施工告捷,要痛饮一场。二人边喝边聊,聊到12年寒窗苦读和大学梦的破灭,不禁潸然泪下。为了解酒,思德妻熬了一锅绿豆汤;喝到最后,二人便都失态地仰头伸出舌头去舔碗,把两个盛汤的小瓷碗舔得干干净净,使得思德妻捂着肚子大笑不止。
蔡岩学习结束,本来按公社计划应该进公社赴任通讯报道员,没想到出了意外。
原因是,蔡岩去区里学习后,他哥哥从学校抽到公社帮助工作,干了一段时间,不愿再回学校当老师,想留到公社当干部。公社赵书记说,你们家成分刚落实,不可能弟兄两个都到公社工作,公社只能要一个。要谁?你们家自己定吧。
一天晚上,在自家院子里,一家人说起此事。父亲对大儿子说,老二(大哥牺牲后,为避讳,蔡岩哥排为老大,蔡岩排为老二)还是个农民,你已经是国办老师了,吃上了国家饭,你回学校,不受啥影响,老二的工作就解决了。蔡岩哥哥说这个问题不大,等我给黄秀莲说一下。
第二天晚上,黄秀莲回来了,进门就气不打一处出,站在院子里面对两个老人的住屋大吼:“老二是恁的亲儿子,老大就不是恁的亲儿子了?为啥那么偏心眼!”然后又面对蔡岩的住屋吼道:“就没到大街上闻闻恁的味儿!在区里学习了几个月,回来就想去公社当干部,天下哪有这等好事!”这时,二妮呼啦一下掀开门帘,走进院子,用右手食指点着黄秀莲的鼻子吼道:“你让谁去大街上闻味?应该到大街上闻味的是你!你觉得你的味很香是吗?!你假革命、装积极,批了公公批婆婆,你以为左邻右舍对你没有看法吗?!”黄秀莲知道这个梁二妮是个厉害茬儿,不敢再言语。二妮又气势汹汹地撂出一句狠话:“苍天有眼,善恶有报,走着瞧吧!”
回到屋里,二妮劝蔡岩说:“你可千万不要着急哈,天无绝人之路!再说,俺嫁给你时,你不就是个农民吗?”
从区里回来的第二天,蔡岩又硬着头皮去队里上班了。社员们大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队长派他去犁地。他扛着犁,吆喝着两头黄牛,怏怏地向地里走去。到了地里,当他鞭打着老牛,扶着铁犁,蹚着滚滚翻卷的土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迈进时,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
蔡岩把有关情况及时报告了闻思德。思德听了很生气,感慨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兄嫂!”对蔡岩说:“老弟你相信我,凭你的才华,凭我的信誉,我就不信在元山区给你找不上一份合适的工作!”
思德的表态,使蔡岩心里踏实了许多。
正值春播时节,田野空气清新,路边绿草茵茵。见过思
德之后,蔡岩觉得生活又升起了希望。
这些日子,蔡岩上班就是犁地,两头黄牛就是他的搭档
和伴侣。
一天上午在地头休息时,来了一位白发银髯的老者,面对蔡岩席地而坐,话还未说,便就地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6个大字:终非池中之物。蔡岩问:“老先生,您这是啥意思啊?”老者说:“我在给你相面卜卦呀!”蔡岩觉得这老者有点意思,便与他攀谈起来。原来老先生是望庄煤矿子弟学校的首任校长,退休后开始研究易经、相面和占卜。他常在望庄村里游走,早听说望庄村有个照城一中高材生叫蔡岩。老者对蔡岩说:你好比一只受伤的鹰,翅膀折断了才刚刚痊愈,但是要起飞,还有待时日。但是你一定会飞起来的,而且起飞之后,便无人能够阻挡!老者自报姓名:高明阳。
高老的一番话,说得蔡岩心里热乎乎的。蔡岩相信高老先生的预测是对的,他觉得家庭成分落实了,解开了束缚他的绳索,他绝对能够飞出农村!
这段时间,蔡岩过个十天八日就骑车往思德那里去一趟。但得到的消息总是:给某某单位领导说了,让等一等。有一次,思德不在家,思德妻对蔡岩说:“你不用催思德,为你的事他正在到处跑。跑不成这事,他吃不香睡不安。上周他去找了粮食局孟书记;孟书记说,粮食局一直想找一个写材料的,前几天刚进了一个。听了这消息,思德的肺都快气炸了!回到家,进门就把桌上一个象牙瓷杯给摔了!他责备自己犯糊涂:他和孟书记关系很好,为啥不早点把你介绍到粮食局来工作!”
从思德家回来的路上,蔡岩连蹬车的劲儿都没有了。他推着自行车沿着火车道旁的小路慢腾腾的走着,发现附近有一块坡地的堰边铺着一片干干净净的玉米杆,他决定躺在玉米杆上歇一会儿。
午后的太阳还算温暖,蔡岩沐着阳光,伸开双臂和大腿,平躺在玉米杆上。他回想自己的经历:从小学习成绩优异,谁都看好自己的前途,高中毕业后却遇上了大学停招,断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梦;班里的班花,多少人争不到手,自己不争自来,两情相悦,却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而不得不分手;家里成分落实了,公社真心想要,却又因为哥哥的阻挡去不了!真是命运不济,喝口凉水都塞牙!这样想着,不禁仰天长啸:“苍天呀,你为什么对蔡岩如此不公呀?!”田野广袤而静寂,蔡岩的长啸被对面的高堰顶了回来,形成深沉而悲凉的回声。
蔡岩回乡的第二年,突然得了一种头疼病,有时重,有时轻,这几天又重了起来。父亲母亲和妻子二妮,都劝慰蔡岩想开点,成分已经落实,出去工作是迟早的事。二妮还是那句话:“俺嫁给你的时候,你不就是个农民吗?”蔡岩哥哥可能是出于自责,也来劝慰蔡岩:“你的事受阻,你哥也是真没办法。我同意回学校,可你嫂子就是不松口。”
公社通讯报道组的王文彦上门来找蔡岩,说起蔡岩哥嫂的做法,也是气愤填膺。他对蔡岩说,公社党委本来计划得好好的,你从区里学习回来,就到通讯报道组工作,把我替出来,要提拔我去党委办公室当秘书。这样,咱们就是“哥俩好”。可现在弄得,你进不来,我出不去——提拔不了!
再说闻思德。几个月办不成蔡岩的事,思德几近癫狂。气急之下,他干脆起草了一封推荐信,报给了区委一把手薛书记。随思德签名的有:区委办公室夏主任(从望庄中学调到区委的原照城地委的下放干部),区委落实政策办公室隋主任,区委副书记马秋江的秘书杜立盛,还有几个蔡岩不认识的思德的同事。
思德那里有一套蔡岩的剪报集,杜立盛又交给思德一本刚出版的收有蔡岩文章的飞天渠报告文学集,思德将这些资料,一并呈给薛书记。
杜立盛对思德说:“早就该采取这一招儿了。薛书记看过蔡岩发在省报上的长篇通讯,也见过蔡岩。你用这一招儿,准行!”
杜立盛一语中的。没过几天,薛书记的批示就下来了!
那天上午蔡岩跟车往地里送粪,忽见王文彦骑车朝他飞驶而来,远远的就喊道:“有好消息了!有好消息了!”到了蔡岩跟前,从自行车上倏地跳下来,气喘吁吁地说:“区里来电话了,让你明天就去报到;区委把你要走了!”
于是,第二天,蔡岩便告别了摸爬滚打了整整9年的故乡的黄土地,走进了区委大院,在区农业组当了一名“农代干”资料员。这一年,是1977年。同年,不知啥原因,蔡岩哥哥没能留在公社,又回了学校。
6
蔡岩来到农业组,办公室主任帮他安排好宿舍,放好铺盖行李,就带他去见了几位组长。然后蔡岩又洗了把脸,整了整衣服、头发,就去找思德,请思德带他去见薛书记。二人进了薛书记办公室,先在外屋见了秘书小张,让小张去通报薛书记。片刻,有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从薛书记屋里出来,小张说:“你俩可以进去了。”
思德就和蔡岩一起进了薛书记屋。没想到薛书记日理千机,却还记得蔡岩,微笑着向蔡岩点了点头,说:“山石同志请坐!”
这样称呼蔡岩,使蔡岩感觉幽默而亲切,思德也觉得颇好玩。
蔡岩在落座之前,面朝薛书记立正,向薛书记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薛书记!”
薛书记哈哈大笑:“别客气,别客气,快坐,快坐!思德也坐!”
等两人坐下,薛书记问蔡岩年龄,蔡岩说我和思德都是66年的高中毕业生,29岁了。薛书记说:“正是好年华呀,进来了,就好好干吧!区委欢迎你们老三届,特别是66届,66年毕业的老高中生是个宝啊!”
思德说:“薛书记你还不知道,照城市的刘绍棠,被咱们要进来了!”
薛书记虽是工农干部,但酷爱读书,自然知道刘绍棠。听了思德的话,就说:“刘绍棠会写小说,他不一定会写通讯,咱们山石的通讯可是写得太棒了!”
思德说:“是是是,蔡岩的长篇通讯《一桥飞架南北》,我读了好几遍,写得真实、接地气、激情饱满,真是太棒了!”
蔡岩被夸得脸都红了,赶忙说:“其实我只是文字基础好些,机关公文对我来说很陌生,今后我可得向思德好好学习公文写作。再说,我回乡9年,少读多少书呀——人生能有几个9年?我一想这个,就心里发慌。”
思德说:“高中毕业后,我被分到肉联厂送猪肉,也没有读多少书。”
薛书记说:“人贵有恒。我只上了个小学,还不是靠业余时间坚持学习,才有了进步。”
说着,秘书小张进来向薛书记报告,说城建局李局长来了,有事要见您。蔡岩和思德便告退了。
蔡岩谢了思德,又挨个找了隋主任、杜秘书和夏主任,一一表示了谢意,然后便回到了农业组。整整一个上午,蔡岩心里都不能平静。他觉得好像置身于梦中,他一个刚刚从社会底层挣脱出来的“贱民”,居然能够和区里官职最高的领导面对面的亲切对话,这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下图为《错乱人生》作者
来源:邯郸赵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