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父亲的生日那天,乡亲们一个劲儿地夸我:"老魏啊,你这孝心,咱们村头村尾都没人比得上!"我咧着嘴笑,可手里的搪瓷碗差点没握住。
老父亲的生日那天,乡亲们一个劲儿地夸我:"老魏啊,你这孝心,咱们村头村尾都没人比得上!"我咧着嘴笑,可手里的搪瓷碗差点没握住。
那是2005年的深秋,我照顾父亲已经整整十二个年头。
院子里的老柿子树叶子黄了大半,几个红彤彤的柿子挂在枝头,像灯笼一般点亮了这个略显萧瑟的小院。我端着寿面从厨房出来,看见父亲坐在那把他用了大半辈子的藤椅上,正眯着眼睛享受着难得的阳光。
"大勇,快把面端过来,你爹都等半天了!"李婶催促道,一边麻利地摆着几样简单的小菜。
我端着面碗走过去,心里百味杂陈。九十一岁了,父亲的脸上皱纹像是山间的沟壑,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布满了老年斑。那双曾经有力的手,如今抖得连筷子都握不稳当。
"爹,生日快乐。"我把面碗放在八仙桌上,声音有些哽咽。
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翘起:"忒客气了,有啥好过的。"
九十年代末,沈阳那家生产轴承的国企被卷入改革浪潮,我魏大勇成了最早一批下岗工人。那时候,城里到处都是找工作的人,四十多岁的我如同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漂泊无依。
回到石桥村的时候,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升起,远处的山尖已经笼罩在薄雾中。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栅栏门,迎接我的是满院子的落叶和荒草。
"大勇回来了?"父亲放下手里的竹扫帚,眯着眼睛看我,脸上的皱纹像是干旱的土地裂开的缝。那时他已经七十九岁,瘦得像根竹竿,却仍硬朗。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厂子倒了,我回来住段时间。"
父亲"嗯"了一声,像是早就知道似的,转身进了屋。旧式煤油灯在风中摇曳,照出他佝偻的背影。我站在院子里,闻着泥土和柿子混合的气息,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跨进那个我离开二十多年的家门。
"你娘去得早,家里就剩我一个老头子,屋子久没人住,有点凉。"父亲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旧棉被,上面还能闻到樟脑丸的味道。
那晚,我躺在儿时的土炕上,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的狗吠声,怎么也睡不着。隔壁房间,父亲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是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在我心上。
头几个月,我和父亲像是两个互不相干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自生活。他早出晚归,照常在自留地里忙活;我四处托人找工作,却总是碰壁。每天清晨,我起床时,锅里已经煮好了小米粥;每天傍晚,我回来时,灶台上早已热着一壶水。
"你爸那人,倔得很。"隔壁李婶靠在我家篱笆墙上,嘴里嚼着瓜子,头上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自打你妈走了,就一个人过,村里有几个寡妇想照顾他,他理都不理。打小刘家的上个月还拿了自家腌的酸菜来,你爹愣是不开门。现在你回来了,他反倒不自在了。"
李婶呸了一口瓜子壳,压低了声音:"这不,前两天赵家老太太还在井边说,你是城里混不下去了,回来啃老了。净放屁!我可帮你说话了,说你是大孝子回来尽孝的。"
那年冬天格外冷。北风呼啸着掠过村庄,卷起无数枯黄的落叶。一天凌晨,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披衣出去,看见父亲哆哆嗦嗦地在水井边洗衣服,手指冻得通红,脸在寒风中冻得青紫。
"爹,您这是干啥呢?大冷天的!"我连忙上前,看见搪瓷盆里泡着他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棉袄。
"没事,习惯了。"他把手藏到背后,"你回屋去,别冻着。"
"衣服我来洗,您回屋歇着去。"我伸手要接过盆子。
"不用你洗!"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不用你假惺惺地回来装孝顺!"
话一出口,院子里静得只剩下水滴落地的声音。北风呼啸而过,卷起一片枯叶。
隔壁王家的老黄狗叫了两声,我站在那儿,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爹,您这话什么意思?"
父亲别过脸去,灯光下他的脸部轮廓显得格外硬朗,声音低了下来:"厂子倒了,你不得不回来,我知道。等你找着新出路了,就走吧,别耽误了。"
从那晚开始,我忽然明白,这十几年的分离,在父亲心里筑起了一道我看不见的墙。
我开始注意父亲的一举一动。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烧一锅水,洗脸刷牙后就下地干活。中午回来,随便煮点挂面或者稀饭。傍晚时分,他喜欢坐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摆弄那台老式收音机,听着新闻联播,眼神专注得像个孩子。
一天,我从集市买回一只老母鸡,想给父亲炖汤补身子。谁知他一看见,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这么破费?咱庄户人家,素日子过惯了。"
"爹,您别总这么省。"我把鸡放在厨房的案板上,"现在日子好过了,您也该享享福了。"
父亲摆摆手:"我一辈子吃苦,不在乎这一时半会。你以后挣了钱,留着给自己买套房子,城里人没房子可不行。"
我心里一酸,知道父亲还惦记着我回城里的事。只不过那时的我,已经悄悄决定留下来陪他度过余生。
春节前,村里飘起了小雪。父亲感冒了,烧到三十九度,硬是不让我叫大夫,说自己扛一扛就过去了。我看他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往镇医院跑。他在我背上轻得像个孩子,我甚至能感受到他骨架的棱角。
雪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走出村口时,遇到了王大娘,她立在雪地里,穿着厚厚的棉袄,阴阳怪气地说:"魏大勇,想分你爹那点地,也不用这么殷勤吧?"
我咬牌牙没吭声,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这些日子,村里人背后不知说了多少闲话。有人说我是为了分家产才回来的,有人说我在城里混不下去,回来啃老了。有人说我娶不上媳妇,才躲回农村。那些话像刀子一样,一下下戳在我心口上。
医生说,父亲是严重的支气管炎,差点发展成肺炎。挂了三天点滴,他的病情才稳定下来。那几天,我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给他端水喂饭。有一次,我给他擦脸,无意间摸到他耳后那道陈年的伤疤。
"这是怎么弄的?"我轻声问。
父亲闭着眼睛,似乎在假寐,没有回答。站在一旁的李婶叹了口气:"你还不知道啊?那是你小时候得了肺炎,你爹背你去城里看病,半路摔了一跤,磕在石头上的。那时候你才多大?四五岁吧?发烧烧得人事不省,你爹愣是一口气背你走了二十多里地,到县医院才缓过神来。"
我握着父亲粗糙的手,无言以对。原来,在我的记忆没能企及的地方,有那么多关于父爱的故事,默默地埋藏着。
父亲病好后,我在镇上的食品厂找了份工作,每天骑自行车来回四十里路。夏天,汗水浸透衬衫,蝉鸣声不绝于耳;冬天,冷风像刀子割在脸上,车轮碾过的冰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但我咬牙坚持着,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和父亲之间那堵墙的第一块砖。
慢慢地,父亲不再那么抗拒我的照顾。冬天的早晨,我起得比他早,升起炉火,煮上热腾腾的稀饭,再用蒸笼蒸几个馒头。父亲起床后,看见灶台上的早餐,会轻轻"嗯"一声,然后默默坐下来吃。那声"嗯",在我听来,胜过千言万语。
一年过去了,又一年。父亲渐渐习惯了我的存在,但仍旧把自己的事情包得严严实实。他不让我洗他的衣服,不让我做他的饭,仿佛怕麻烦我似的。每次我买回肉或者鱼,他总说:"留着你自己吃,我老了,牙口不好。"
2006年春天,一场倒春寒袭来,我打算爬上房顶修几块漏雨的瓦片。清理房檐时,在父亲床头的老柜子顶上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好奇心驱使我找来钥匙打开——里面全是我小时候的东西:幼儿园的奖状、上学时的照片、我给他写的信,甚至还有我第一次参加工作时寄回家的那张工资条。最让我惊讶的是,盒子底部压着一块丝绸手帕,那是母亲临终前绣的,上面写着"大勇前程似锦"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我坐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原来,在我以为父亲不关心我的那些年里,他把我生命的每一个重要片段都珍藏着。我曾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对我的生活漠不关心;如今才明白,他只是不善表达,把所有的爱都藏在了心底最深处。
有一张照片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我十岁生日时的合影。照片上,父亲站在我身后,手搭在我肩上,脸上带着少有的笑容。我记得那天,他特意从公社买回一个奶油蛋糕,那在七十年代末的农村,简直是奢侈品。我们全家人围着那个小蛋糕,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那年夏天,我从镇上买回一台二手彩电。第一次看新闻联播时,父亲坐在八仙桌边,眼睛直直地盯着屏幕,却假装在削苹果。我悄悄看他,满是老茧的手微微颤抖,眼角有抑制不住的笑意。
"爹,您想看什么节目,直说就是了。"我把遥控器递给他。
他摆摆手:"我哪懂这玩意儿,你看你的。"可目光却舍不得离开屏幕。
从那以后,每天晚饭后看电视成了我们之间不言而喻的约定。一档农村题材的节目特别受父亲欢迎,每次播出,他都会早早地坐在电视机前等着。有时节目中提到农作物的种植技巧,他会情不自禁地评论:"这法子不对,我们这旱地种玉米,得先晾晒种子。"
父亲渐渐话多了起来,有时会指着新闻里的高楼大厦说:"大勇,你看那楼,比你原来住的那个还气派吧?"
我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他没忘记我在城里的日子。他始终认为,城市才是年轻人该待的地方,不该被捆绑在农村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八十五岁那年,父亲摔了一跤,腿脚不便了。我开始每天帮他洗脚,起初他不肯,后来竟然习惯了。有一次,我看见他的脚底全是老茧,厚得像树皮。我轻轻搓着,心里酸涩难当。
"爹,您这脚上的茧,都能刮下来做鞋底了。"我开玩笑道。
他看着窗外的柿子树,轻声说:"我这一辈子,没啥遗憾,就是对不住你妈,让她走得太早;对不住你,没能让你在城里站稳脚跟。"
"爹,我回来是自愿的。"我终于说出了憋了七八年的话,"我不是因为厂子倒了才回来的,我是想回来陪您。"
父亲没说话,只是眼圈红了。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墙上那只老挂钟的滴答声。
时光荏苒,我和父亲的生活渐入佳境。每天清晨,我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他量血压;每天晚上,最后一件事是确保他喝了温水,吃了药。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悄悄坍塌了。
"大勇,"一天晚上,父亲突然叫我,"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骑自行车带你去赶集吗?"
我点点头,那是我童年最快乐的记忆之一。每逢集日,父亲会早早把我放在自行车横梁上,带我穿过田间小路,去镇上赶集。回来时,车筐里总会有一袋白糖果,那是他专门给我买的。
"那时候,你妈刚走,我又要种地,又要照顾你,真怕把你养歪了。"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看你现在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握着他的手,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我们父子俩身上,影子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九十岁那年,父亲的耳朵越发不好使了。我们说话,得凑到他耳边大声喊。有一次,我在集市上买了个助听器回来,他戴上试了试,突然笑了:"大勇,你说话声音真好听,跟你小时候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这么开心地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皱纹像是绽开的菊花。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我去邻居老王家借犁,听见他们在说我和父亲的事。
"老魏家那个儿子,真是难得。"老王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十多年了,没见他有一天嫌弃老头子。"
"是啊,老魏平时不说,背地里可稀罕这个儿子了。"王婶接话,手里不停地搓着玉米,"前些日子我去他家,老魏拿出儿子小时候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说他儿子聪明,在城里当过工程师呢!"
"城里有多少人,等着父母百年后分房子呢,老魏家这儿子,真是百里挑一。"
我站在门外,心里一热。原来,父亲也在用他的方式爱着我,只是我们都不善言辞,把爱藏得太深。
回家路上,月亮高高挂在天上,照亮了弯弯曲曲的村道。我突然明白,真正的孝顺不是给别人看的表演,而是日复一日的陪伴与理解。就像父亲当年带我去赶集,只为了在我嘴里塞一颗糖;而今,我陪他看日出日落,只为了在他耳边说一句:"爹,我在呢。"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早餐:小米粥、咸鸭蛋、炒青菜,还有父亲最爱吃的猪肉大葱馅饺子。他看着满桌子菜,眉头一皱:"今天是啥日子?这么破费。"
"没啥日子,就想孝敬您一顿。"我舀了一碗粥放在他面前。
父亲夹了一个饺子,咬了一口,眼睛亮了起来:"你妈以前包的饺子,就是这个味道。"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或许父亲这些年的倔强,是因为他始终无法接受母亲的离去,而我的存在,总会勾起他对往昔的思念。
九十一岁生日那天,村里人都来了,七大姑八大姨,挤满了我们的小院子。李婶帮着张罗酒席,老王带来了自家酿的米酒,赵大爷甚至抱来一只活鸡作寿礼。一时间,欢声笑语充满了这个平日寂静的院落。
"老魏,你这个儿子,真是石桥村的大孝子啊!"赵大爷举着酒杯,满脸红光。
"是啊,十二年如一日,没有一句怨言,村里人都看在眼里。"李婶附和道。
我笑着应付,却在厨房里偷偷抹眼泪。不是因为委屈,而是突然明白:这些年,我和父亲互相守望,像两棵紧挨着的老柿子树,看似各自生长,根系却早已缠绕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
生日宴上,父亲破天荒地举起了酒杯,对着众人说:"我魏老三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有个好儿子。"
那一刻,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知道,父亲这辈子最吝啬的就是夸奖的话,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实属罕见。
"大勇不图啥,就是想尽点孝心。"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父亲摇摇头:"不是的,大勇啊,是我对不住你。一直以为你是被迫回来的,所以处处替你着想,怕你嫌弃我这个老头子。现在我才明白,你是真心实意要陪我。"
那晚,送走了所有客人,我和父亲坐在院子里的老柿子树下,看着满天星斗。他忽然说:"大勇,你知道我为啥一直留着这棵柿子树吗?"
我摇摇头。
"这是你出生那年,我种下的。"父亲仰望着夜空,"你妈说,盼着这树长得比你还高,结的果子能甜到心里去。"
我抬头看那棵柿子树,枝繁叶茂,果实饱满。多少年风吹雨打,它依然屹立不倒,就像我们的亲情,历经沧桑,却越发坚韧。
前些日子,城里一家电子厂托人来找我,说是缺个有经验的技术员,待遇不错。我犹豫了几天,最终拒绝了。当我把决定告诉父亲时,他沉默了好久,然后说:"傻小子,为了我,耽误了自己。"
"爹,我不觉得是耽误。"我认真地说,"这些年,我在您身边学到的,比在城里那些年都多。"
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那你打算一辈子留在村里?"
"是啊,我都在院子里种上月季了。"我指着那片新开垦的园子,"等明年开花,咱们院子就成花园了。"
看着他坐在树荫下,满足地看着那些花苞,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不是因为责任,不是因为无奈,而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的幸福,比我自己的幸福更重要。
岁月如流水,带走了许多东西,却带不走血浓于水的亲情。在这个日渐凋敝的小山村,在这个被许多年轻人遗忘的角落,我和父亲相依为命,用最朴素的方式诠释着生命的意义。
有时我会想,等我老了,是否也会有人这样陪伴我?但转念一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我能听见父亲平稳的呼吸声,能看见他脸上安详的表情,能陪他一起迎接每一个日出日落。
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来源:妈咪宝贝萌萌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