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几场雨过去,楼梯栏杆漫出伏兵般的新锈。槐树的根竟从一楼地板顶出一截,像跷起的二郎腿。这个地震遗址般的巨大片区,在“三年大变样”工程中拆到半截,无限期延宕下去,原因不明。
雪落得正急,大地似在向上飞升。郑大唐像中箭的麋鹿,不断起身,又不断跌倒,最后不动了。
月光赶在雪之前灌满他的眼窝,像两小盅酒。
乔树醒来。
晨练结束,乔树绕到原机械厂的荒弃家属区,接父亲乔杨回家。
几场雨过去,楼梯栏杆漫出伏兵般的新锈。槐树的根竟从一楼地板顶出一截,像跷起的二郎腿。这个地震遗址般的巨大片区,在“三年大变样”工程中拆到半截,无限期延宕下去,原因不明。
楼上的窸窣和嘟囔停下来。父亲应是听到自己来了。
二十年前,乔树读高中时,每个早晨都顺道来这里找郑大宋。他先在楼下打声唿哨,等不及就橐橐砸着楼梯,一步三阶地闯上去,但往往在半途便被郑大宋无声截住。“哎哟,吓我一跳,你步子轻得像鬼。”郑大宋嘴角浮出一对清浅的括号,向乔树身后一努嘴。乔树原地蹦起,落地时已旋过方向。郑大宋的情绪也被调动,随着乔树打桩般“呼嗵呼嗵”撞下楼。一出单元门,市井和晨雾就扑在脸上。他们动作划一,推自行车助跑几步,下半身扬起,降在车座,踩牢脚蹬,身体悬起来,再向一侧沉下。随着链条“嘎吱”一响,车已钻出老远,凭惯性滑行。然后他们上身后仰,双手撒离车把,像两艘帆船。乔树说了句什么,二人“嘎嘎嘎”大笑。子弟中学的男生,嗓音皆如野鸭。
如今这里几成废墟,住着流浪猫、流浪狗、流浪汉,也住着父亲乔杨。
半年前,第一次从这里领回父亲时,乔树吃了一惊。
楼梯上歪散着几个信封。乔树一眼就辨出那种纸质,心内爆出异响。他捡起来,信封挺括得如一件西装,捏在手里,可扪出内里丰足的内容。父亲的字挤在上面,像洪水中扒住门板漂流的一窝小兽。
乔树几步奔上去。父亲果然端坐在郑大唐当年的家里。地上覆满信件,像被流放的难民。
“爸,怎么了?”
父亲的神情,像端坐在一场炊烟般的梦里。
乔树脱掉上衣,兜起这些信。上衣不够用,他又从旁边房间寻到一块塑料膜,胡乱裹着,抱走。
乔杨恍惚了片刻,低吼一声,将手伸过来。
乔树抱紧信件,下楼后一路小跑,拐上解放桥。他将包裹搭在栏杆上喘息。一回头不禁大惊,父亲竟贴着自己,不曾离开。
乔树脑子炸了似的,将信件“呼啦”一下抛下河道。随即他陷入后悔,担心父亲受到刺激,产生其他惊人举动。
但父亲顺服得像片羽毛,与他一起扒住桥栏,目露好奇,看信件飞落。
彼时是深冬,河水枯瘦,在冰雪褶皱里像一截碎布条。河石魆黑,如一口蛀坏的牙,对信件的侵入无动于衷。
在无数个深夜,乔杨如老僧入定,将厚实的牛皮纸档案袋剪开,粘成信封。这些档案袋是那年厂子倒闭时,被愤怒的工人们掷出行政楼的。那天风大,档案袋像惶然而笨拙的鸟,“呼啦啦”撞开人事处窗口,打着旋四处乱扎。乔杨捡回不少,摞在立柜顶上。天明前,他会将一叠印有“红光机械厂”的稿纸妥帖安放在信封里。于是一封封信,就这样出现在郑大唐家的客厅。
寒假前一起监考时,系主任对乔树说:“你爸是不是魔怔了,在路上到处捡纸,各种纸,干净的、脏的。叠得四四方方,套上信封,捂在怀里,怕人抢似的。然后溜着墙根,倒腾着小碎步,呼哧气喘地往解放桥那边跑,满头淌汗。”
系主任是乔树读博时的师兄,介绍乔树以“引进人才”身份入校任教。
诊断结果是AD,阿尔茨海默病。
早八点前,楼下是自发的菜场。蒜薹、尖椒、洋葱、土豆、甘蓝、香菇、番茄、豆芽、鱼虾、排骨……人间,就是由这些带有泥屑的杂沓之物组成的。时间一到,就会有环保车驶来,循环播放劝离信息。
乔树牵回父亲。只要攥牢一封信,他便眼神温驯,像一只羊。
将信纸“刷”地抖开,文字如水草般舞动起来。
“小郑。”父亲永远在第一行顶格写下这两个字。字形瘦长,像郑家父子的体型。之后是两个敦实的点,组成冒号,像45号钢板上由钨质钻头开出的一对完美圆孔。小郑即郑大唐,与父亲乔杨同年进厂。两人都是车工。父亲技艺精湛,可操纵卧式车床,将毛坯加工成“鬼工方”,即三个大小不一的正方体,一个吞一个,像俄罗斯套娃般嵌在一起。郑大唐的手一握操纵杆,就像被藤蔓缠住了,成品率超低空飞行,常被父亲嘲讽。郑大唐嗜书,文革时因成分问题中断了学业。父亲其实是暗暗佩服他的。每次损够了,便倾囊传授若干经验,但郑大唐难以领会到十之一二。唯有一回,一只高速砂轮在切割作业时,郑大唐辨出异响,扑开父亲。几乎同时,砂轮迸出一角残片,在水泥地上啃出个小坑,形似怒张的鱼嘴。父亲因此避过一场横祸。
“小郑,我后悔没有告诉你”——文字像逃难的蚂蚁,纷纷钻进乔树的眼睛。
他像被红亮的炭烫到,将信弹落。
那年,机械厂新盖了一栋住宅楼,与老家属区之间隔着清水河。楼有雅名楚庄楼,但人们皆唤之处长楼。因为只有中层及以上的领导才能分到里面的房子。据传,此楼各项质量指标均为高配,夹层还安置了防震的摆锤。年底交工后,楼里逐渐有嘈杂的装修声传出来。
晚自习前,乔树回家吃饭。他提起脚跟走,脸皱着,嘴里咝咝抽气。
“咋了?”乔杨问。他刚下白班。
“‘大头鞋’底的钉子可能扎出来了。”
“流血没?”母亲问。
“不知道。”乔树抬腿,两手一前一后,使劲掰掉鞋子。
乔杨不作声,蹲身,斜压肩,向木橱下探手,抽出个变形的铝饭盒。盒身嶙峋,像马粪纸。他捡出小锤和铁錾,“咣当”扔在屋角:“先吃饭,趁热。我给你把鞋弄熨帖。”
子弟中学食堂自打承包给马厂长的老婆,饭菜就变成了稀汤寡水。学生们闹过罢餐,终究无效。离家近的,便先回家吃完,再返回去上课。
乔树吸溜了几口粉条,吞下一块冻豆腐,腹中渐暖。乔杨塌腮,猛嘬烟,检视那只鞋,不时砸几下,只将脊背亮给儿子,像压扁的筐。
乔树说:“我刚才看见郑大唐跟郑大宋了。他俩……推三轮……”
乔杨脊背僵了一下,像突地被冻住。
乔杨按住叭叭响的膝盖,缓缓站起,却不回身:“车上拉的是什么?”
“铸铁暖气片。两组。”乔树说。他想起三轮车的皮胎,扁得像甩籽的鱼肚。郑家父子交替喘息。噗噗的白气,从口里一团团撞出来,拳头似的,在面前凝一下,便被急迫的风夺去,几下扯烂了。
“拉到哪儿了?”父亲的身体仍绷着。
“他家楼下。”乔树说。他骑车跟着,见两人一个拽,一个推,身体与大地平行。郑大宋的双肩包翻过脑壳,兜在头顶,却腾不出手去扶。两组暖气片,铅灰色,摞在车斗里,像两个摔跤摔累了叠在一起休息的兄弟。乔树感到右脚底除了冻伤的闷疼,还有另一种尖锐的刺痛。
乔树“呼噜呼噜”吞饭。乔杨在屋里四处走,越走越快。乔树努力数次,才又吭哧道:“暖气片的事,是我给郑大宋说漏了嘴……”
母亲忙站过来,隔开父子。
乔杨额头紧了紧,说:“我寻小郑去。他不地道。”
母亲神色一变,伸手欲拦,被父亲拨开。
郑乔两家都在家属区,离得不远。每晚回家吃饭,郑大宋都会找乔树一道飙车回去。郑大唐老婆病亡后,郑大宋日益害羞寡言。乔树是他唯一愿意交谈的人。然而今天下课后,郑大宋却独自匆匆离开。
1998年入秋后,车间主任不断放出消息,说:“咱们厂也要闹下岗,迟早的事。”
其时,下岗已是个热词,蔓延得像洪水。人们议论说,市里的“煤机”与“探机”快不顶了,而“三毛”“五毛”全塌了。工人们拿麻袋装上未染色的毛线,扛在肩上,当作最后一笔工资。红光厂一个推销员在大西南讨要到巨额货款,再也没有回来。老婆孩子也一夜间消失了。
等乔杨回过味,不少人早已有所行动。为了不出现在下岗名单上,他们纷纷赴车间主任家进贡。送钱显不出分量,就送各种物资:成箱的火腿肠、牛肉干、蜂蜜、脑白金、雪碧、可乐、啤酒。
乔杨也开始琢磨着送点啥。其时,市里刚开了第一家超市。他进去转了转,说贵,还是去了批发市场。买完后敲开门,车间主任的老婆恰好从书房出来,紧张地放下帘子。乔杨一瞟,里面堆满各种包装箱。
乔杨睡不踏实,说:“不行,咱得往上送,给马厂长送。”
“送什么呢?”母亲说,“几箱烂饮料,人家马厂长哪看得上?送钱,你有几个大子儿?”
想了几宿,乔杨终于有了灵感。新盖的处长楼里有马厂长的一套房子。处长楼的钢筋、水泥、砖头、砂石,都是领导们一路追踪着进场的。马厂长说过:“盖成豆腐渣,砸了我没事,砸了我闺女可不行。”马厂长脑壳顶发尖,人们都说是削的。马厂长的女儿叫马晶晶,在子弟中学读高三,与乔树同班。马晶晶学习太差,班主任便让成绩好的郑大宋做她的同桌,但可惜辅导效果甚微。
乔杨突然想起,马厂长说过老婆怕冷,大小两间卧室的暖气片均要扩增一组。他赶忙搞来两组同型号暖气片,趁天黑抬进小平房。暖气片为铸铁制成,厚且沉,傻大黑粗,像两截城墙。
结果,郑大唐却想抢先。
乔杨没走多久,母亲就让乔树赶紧跟在后面。父亲性子暴,像一钢罐工业用氧。
乔树赶去时,他们两人只是在院里发生口角。但郑大唐不让步。父亲急了,他抵住对方,急推几步,郑大唐被压在墙上。
郑大唐细瘦,身体微弯,像芦苇驮着一场风。乔杨矮半头,却敦实。一抹血色在郑大唐脸上快速游走,像慌不择路的鱼。他发出干呕声,渐渐贴着墙滑下去。
乔杨忙松劲,郑大唐却突然腾出一只手,在倒地前拍在乔杨颧骨上。“啪”的一响,声音饱满,该是用尽了气力。
乔杨的脸在红肿隆起前,已因羞耻而先涨成紫色。
两个人像暖气片般,彼此覆压在一起。
“你做这事,欠妥!”一个字一个字,像龟裂的土块,从父亲嘴里脱落。
郑大唐脖子被钳制,脸红得像炉膛,额角筋脉弹跳。他的眼镜骑在脑门上,后脑勺碾住地面,狂喘着,不发一语。
乔树感到天地反转过来。
他要冲上去,腰却被两只细长的胳膊死死锁住。
乔树艰难回头,瞥见郑大宋扭曲的脸。不知何时,他出现在身后。两个少年扭打倒地,翻滚着相互挟住,一时动弹不得,却都转眼,惶惑地望着自己正在干仗的父亲。
四人的喘息声钝而重,像锄头把夜刨得七零八碎。乔杨在某个瞬间有个掏抓对方裤裆的机会,但他的手在那里悬停了须臾,迟滞不动。郑大宋瞥到,急得低吼起来。
吼毕,郑大宋开始抽泣。四个人松开对方的身体。
乔杨先把手搭在郑大唐身上:“没事吧……”旋即被甩掉。
“马厂长的家门,向全世界敞开。谁都能进去装暖气。”郑大唐说,“你以为只有我盯着这事?”
父亲的身体明显震了震,又缓缓趋于静止。
回家路上,父子俩一直不语。彼此的呼吸如冬衣扯烂的棉絮。突然,父亲目光一凛:“不行!夜长梦多,不能让别人得手。我这就去找马厂长,拿新房钥匙。你先自己回。别去学校,在家等我!”父亲越说越急迫,脚步乱得像一丛枯枝,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本来,乔杨已与马厂长约好,下礼拜装暖气。答应帮忙的大舅去外地进货,尚未回来。
乔树到家片刻后,父亲便也返回。他“嗤”地乐了一下,竟哼出几句歌,说:“马厂长的钥匙现在归咱了。这说明马厂长信任咱。我路上琢磨,小郑肯定以为马厂长不锁门。”
装修前期,屋里没值钱东西,锁了反而招贼,因此不少人家敞着门。
父亲盯住乔树:“鞋还扎脚不?晚自习翘次课,今晚上就去装,就咱爷俩,成不?”
“成。”乔树恹恹地答。
“你把嘴捏严实。咱暗度陈仓,让他白跑一趟,给他个教训。”
乔树低头,不吭一声。
母亲备出劳保手套:“要不你俩先走,我到郑大唐家知会他一声,让他再想别的法子?毕竟暖气片那么沉。”
父亲蹭了蹭下巴,凝视着手心的一丝血说:“不怕挨骂你就去,小郑那张嘴嚼烂多少唐诗宋词,可阴损。”他又猛捋一下乔树后颈,“你爹下岗,你就得下大河套啃石头吃,你个臭小子。”
父子俩推车,爬上解放桥。风满嘴灌。一场大雪正从极北处遥遥启程。
安装还算顺利。新楼四下阒然,冷得透骨,连声音也被冻住。中途,父亲数次停下,细听外面动静,又闭灯眺望。
“要不要反锁门?”乔树问。
“没用。”父亲说,“叮叮咣咣的。”
待他们出门时已是半夜。大雪莹然,翻闪暗蓝的光。
“这回妥了,齐活儿。小郑想拉暖气片来,那就让他来吧。”父亲两臂一振,身上骨节咯咯响。
数小时后,乔树去上早自习。掌心腌渍了铁腥,怎么也洗不净,只好捂在军棉手套里。
郑大宋迟到了。他举起沉甸甸的棉门帘,侧身弓腰走进教室。风趁机顶进来,前排的学生嚷着“放帘子,利索点”。郑大宋迈大步垂头疾行,“呼哧”一下把自己窝进座位。马晶晶护住书本,从齿缝吸出“啧”的一声,撤向另一侧。
郑大宋无声凝视了马晶晶几秒,再也没抬头,像个乌突突的小山包。棉袄随他的呼吸一漾一漾。他肩头有个口子,胡乱缝过几针,像挺着一只螳螂,侧脸处还挂着一道黑印。
马晶晶两腿乱荡,翻眼望天花板,脑袋一摆一摆,手“哗哗”翻书。
郑大宋喘定,不急着掏出书本,而是将两只手捧起来细瞅。他的指头细长蜷曲,围拢成碗形。
乔树一怔。他看到郑大宋手指上沾满镀锌的暗银色,像某种鱼的细鳞。
乔树脑子里,荡起一股风。
后来他才知道,那晚郑家父子其实也去了处长楼,却走错了单元。那家也锁着门。两人只得卸下暖气片,暂时回去。
而走错的这一户,户主是付书记,马厂长的宿敌。
“在看什么?”乔树问女儿。
女儿靠着小熊维尼软垫,Ipad斜搁在膝盖,像一尊精致的瓷雕。乔树声音软下来,如同女儿身侧滑糯的甜点。
乔树有课的时候,由女儿从废楼领回乔杨。
女儿拢一下头发,没打算走出剧情。她偏头望向乔树,幽幽吐出一句:“Inner……peace……”
“台词吗?发音够标准哟。”乔树蹲在女儿身边,伸嘴叼了叼她的头饰,单手撑地,打算坐下来。
“唔,呛!”女儿推开他,“Inner peace,功夫熊猫的师傅说的。”
乔树瞅一眼屏幕。身形并不魁伟的“师傅”正作势双掌向两侧平推,单腿立于草尖,目露精光。他身后是混沌的江湖。
女儿又沉浸入情节。
乔树沉吟半晌,打算将这句台词加到自己开设的公选课《冥想心理学》中。他在专业之外拓展了新的领域,是省报心理栏目的特约作者。
女儿每次领回乔杨时,也会细心收起他的信。
脑袋懵怔后,乔杨又开始写信。第二封信距离第一封,已有二十年。
写好后,乔杨匆匆送至郑大唐当初的家。他总认为,郑大唐会回来。
这样也好。乔树想。
女儿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乔杨完成一系列固化行为。他先是健身。楼前的槐树形色苍老,树下众草喧哗,有一处已被乔杨踏平。他笃信撞树疗法,据说可震荡经脉,使其如破冰之河,重新奔流,向大脑贯注。乔杨以后背抵住粗粝树干,躯体中段猛挺,如硬弓张紧,再吸足一口气,腰骶后撤,与树相击。树干默然不动,树冠处却一波一波晃出涟漪。每撞一下,天便亮起半分。乔杨眯两眼,抬头纹交叠于一处。阳光如新铸的铜币泻在脸上。
练功毕,墙外早市已鼎沸。乔杨从怀里摸出一只信封,小心捏几下,一猫腰,探身钻进楼道。
女儿等几分钟,再跟进去。
但女儿下个月要出国读书了。
“有个自称马阿姨的,叫马晶晶,嗓音跟锣似的,老打电话找你。”女儿说,“我让她拨你手机,她却说不用了,让我转告你。”
马晶晶?乔树心里一紧。
母亲向乔树讲过父亲写的第一封信。
半夜装完暖气片,早晨乔树打着哈欠去了学校。父亲轮到小夜班,但也早早醒来。他沉默一刻,从乔树书桌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笔。
整个白天,乔杨用来写信。
他先是写好极长的一封,觉得繁冗伪饰,遂扯烂;又写出小半页电报似的短笺,节制且清晰,用词有诙谐意味,消解了“信”的庄重正式。然而刚要叠起来,他又攥起笔,将那张纸戳出许多窟窿。
父亲说:“如果小郑真下了岗,他们爷俩更没着落。”
直至中午,乔树放学回来,这封信还未完成。
乔树提到郑大宋手上的金属痕迹。
“他们真去了?怎么没碰着?”父亲有点疑惑,“这个小郑,不会是给别的领导安装了吧?”
父亲再次修改信的内容,只保留歉意,删去“不必再去马厂长家”字样。
晚饭后,乔杨揣着信,出了门。
乔树在母亲的示意下,再次远远跟着父亲。
乔杨匀速蹬车,肩背凝滞。乔树不耐,只好先猛蹿一段,再单足撑地,等待距离重新扯远。
乔杨停在楼前,仰头望。许多个窗口漏出灯光、隐隐喧哗及葱蒜爆香。
乔树一眼便看到,郑家那扇窗子黑着。
乔杨站定,稳得像一座碑,却突然伸手在后颈挠了一下,迈半步,停住,又挠了两把。接着,他像被人猛推似的,踏进楼洞。
乔杨身后,自行车纷纷翻倒,月光飞溅。他没回头。
乔树脚步迅疾,小跑过去。做贼般将呼吸声压入肺腑,跟随在父亲身后,暗暗攀上楼梯,藏在郑家楼下一层。
等了片刻,头顶没落下敲门声。
正犹疑,一叠脚步突然拍打着从楼上砸下来。紧接着,父亲撞在自己身上。
“你?”乔杨看清后,大惊。
两人并排骑回家。
“我……”乔杨又抓了一把后颈,“给他……从门缝塞进去的。”
乔树侧过眼。乔杨脸上纹路坠沉,似刚搬运过重物。
父子俩尚不知道,此刻的郑大唐下了白班,刚刚离开付书记办公室往家赶。
事情似乎告一段落。父亲赶去上小夜班,乔树去学校晚自习。郑大宋没来。
下了课已是十点多,路灯稀黄。乔树身体悬空,狂蹬车过桥。风推着风,像一场透明的洪水,从山口灌进城市,漫过大河套。轮胎咬紧积雪。乔树只要再蹬五下,不,四下,就能俯冲下引桥。拐到游泳馆墙后,就能避开风。平日此时,他都是与郑大宋一道骑车。两人像两尾金枪鱼,屏息并排,腿下使力,“嗖”地从桥上掠过。郑大宋话少,黑瘦得像一截角钢。偶尔瞥一下乔树,眼底翻涌着快活的泉水。乔树会意,绷紧脸,喝一声,猛然加速。风扑到嘴里,一个季节正被两个少年大口吞吃。
然而此时旁边没有郑大宋,乔树有些索然。昨夜降下的雪,踩压了一整天,已变成半透明的钢板。过了桥就是家属区。前轮猛地仰高,又降下去。乔树知道,已行至引桥接驳处。突然,他看到拐角暗影里凝着一大团黑乎乎的玩意儿。不远处车灯扫来,郑大唐因用力过度而挤成花卷的脸从暗中忽地一现。
乔树在那一瞬脑中抽空,依着惯性急掠过去。昨晚那场打斗,在心里尚未停止,反复重播。身后哑哑惊呼了一声,像一把沙子扬在牛皮鼓上、像一棵青草拔起来、像一簇星光被剪断。随后是铁器和冰层、水泥间漫长的咬啮声。
乔树直视前方,越蹬越快。身下路面疾退,悬空似峡谷。路灯冷白,收拢出伞状区域。乔树一个接一个穿过它们,感觉有一盆盆开水泼在身上。
其实,当初谁也没料到,乔树考上大学不久,厂子就宣告破产了。下岗和不下岗的,不再有太大区别。大一寒假回家,乔树刚出火车北站,就见到车间主任的老婆从一间小涮肉馆翻滚出来,死扭住一人不放,说“没钱你吃什么饭”,嗓音乱溅如冰渣。后来他才得知,车间主任已被告发,尚未进入调查程序,但已先让人蒙住头,胖揍一顿。付书记办理了提前退休。马厂长却屹立不倒,调到工商局。
郑大唐被暖气片覆住。看过的人都说,手脚外露,像大龟。头却半缩着,砸漏了。
也许是因为羞惭,郑大唐最终将郑大宋留在家,一人蹬三轮去处长楼拉回暖气片。
乔树难以想象,郑大唐如何能一人背起那死沉的铁疙瘩。或许刚搬下楼,力气便已耗尽。
马厂长说:“哪关我事,不要从牛胯里扯到马胯里。隔壁单元付书记家,门口不知咋的,冒出两组暖气片,门神似的堵着,比墙都沉实。装修工进不去,蹲在楼梯上,磨了半天洋工。付书记到处问,最后从守夜的那里才搞清,是郑大唐父子送来的。这个孬货被喊到付书记办公室,勾着脑袋,像根拐杖。屋里挤满他的喘。付书记剋了他一顿,又怕传出去越描越黑,影响不好,让他晚点再过去把暖气片搬走。付书记欲把这一笔安在我头上,他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马厂长眉毛舞得像剑。肚皮圆凸,像盾牌。
有人“扑哧”笑出来,说郑大唐到底是迂,太迂了。
“这倒也不值得笑。”马厂长抬手,兜住下巴,似在将其扶回原位,又说,“都散了吧,散了吧。唉。”
后来,付书记果然参了马厂长一本。不知马厂长以何招式破解,最后不了了之。
郑大宋没再出现,据说被乡下亲戚接走。马晶晶旁边不久便被一个比她更胖的女生占据。两人像两只卡通米其林轮胎,终日低头忙碌,“哗啦啦”扯开锡纸包装,孜孜不倦啃啮各类食品。话梅核在口里搅动,与牙齿撞出马蹄声。偶尔抬眼四顾,脸上有餍足的红晕,和一丝茫然。
过了很久,乔树听人提过一句,说郑大宋没考上大学,打工去了。
“那么聪明,可惜了。”母亲说。
再后来又听说郑大宋回来过一趟,人变胖了,话变多了。聚会时喝高了,拽住身旁的人不住地叨叨:“给我介绍个对象吧,给我介绍个对象吧!我一个人好恓惶。”
之后乔树再也没见过郑大宋。
携带着一身赘肉,马晶晶密密实实堵在办公室门口。
乔树竟忘了起身,半张着嘴,愣愣地望向她。
女儿对乔树说:“马晶晶专拣你不在家的时间打电话,内心肯定有回廊般的曲折。”于是代他做出主张:在大学里见面。
马晶晶眼皮向天花板翻了一下,双臂松胀如两坨面,方向一致地前后甩动几回,脚跟一踮一踮。乔树意识到自己视线的残酷,赶忙收回,说:“坐,坐,快坐。”
马晶晶鼻腔里漫出一股宽广的气流,身体缓降至沙发中段,抖了一下,又弹起来,惊恐道:“让我给压折了?”
“哦!”乔树赶紧说,“二手的,不结实。我天天中午躺着打盹,睡塌了。”
角落里,几个研究生在窃笑。
气氛像平底煎锅的黄油般化开。马晶晶的脸松下来,也像一坨面。
“乔大教授,昨天加你微信上百回了吧,咋都不理我?”
乔树忙道:“我以为是补考重修的学生,加微信求情,忒烦躁。”他边说边掏出手机,通过了马晶晶的好友请求。
从马晶晶的眼神看,这个理由未能使她信服。
“你的头像给人错觉……”乔树用纸杯接水,背对着马晶晶,违心地说,“我还以为是在校生。”
马晶晶情绪渐渐好起来。乔树弄清了,她是为儿子换专业的事来的。乔树惊讶地得知,当初子弟中学那个班里,有好几个人的孩子,正在这所大学就读。马晶晶的儿子报志愿时服从分配,从金融专业滑落到畜牧兽医专业,头发里喂饱了饲养室的味道,闻起来像烧焦的羽毛。
乔树尽可能耐心地解释,学校有明文规定,班级前三名才可转专业。不想马晶晶眉毛一挑,声调瞬时昂扬起来:“这么简单?那你就给我使使劲,让他的老师打个高分呗!”
“十几门课,就是十几个老师,需要分别去求,而且人家……”乔树想使马晶晶明白,这是个浩繁工程,几近不可能。
“嗐。”马晶晶却彻底放松了。她左腿撇在一旁,无处安放,想搭在右腿上,努力几次,未能奏效,遂放弃。马晶晶又掏出面巾纸,垂头擦拭眼角。乔树无声等待她拾掇完。马晶晶脑袋忽然向后一甩,阔脸在一大蓬头发里水落石出,“老同学,就这么点事,我不求你求谁?”她掏出一叠购物卡,将其像香港电影里的扑克般推成一排,像无数台阶,延伸至乔树面前。
研究生们倏地阒然。
乔树赶紧挡回去,“不不!”他拔起音调,“我……”
“你什么你。”马晶晶脖子一歪,嘻嘻笑着,靛蓝色的文眉一挑一挑,像两只尺蠖,“儿子跟我唠过,你们高校里,别看……其实也……是吧?”
二人如太极拳推手。多个回合后,马晶晶才决定收起购物卡。她捏起它们,在桌沿咔咔地横竖磕两下,使其整齐。三根胖手指绷直,呈铜鼎底座状,撑开橡皮筋,将卡套入,一圈圈绑结实,动作灵活熟稔。皮筋越拽越紧,竟拨出空灵的琴弦音。最后,落井下石般,向包里一掷。乔树注意到包上的奢侈品牌Logo。
“给个面子呗,去吃个饭,叙叙旧呗!”马晶晶乐呵呵地说。
乔树忙推挡说:“下午研究生开题,我是评委会主席。”
“那正好中午去呗!”马晶晶似乎未感受到任何阻碍。
“中午我辅导他们,完善开题报告。”乔树指指不远处的学生。
“呵呵呵!”马晶晶在腰部扶一把,将身体升起来,脑袋转向屋角:“小帅哥小美女,放你们导师一马,让他跟老相好去喝杯扎啤,撸几串羊肾,可好?”
研究生们窃窃商讨几句,挨挨挤挤涌出了门。
“走吧,亲。”马晶晶说,“叙叙以前的学校、同学、同桌。”马晶晶神往地望向窗外,像望见了旧时光。
后来,乔树想,可能就是马晶晶提到“同桌”二字,才使自己不知不觉随着她去了饭店。
那时马晶晶总是嫌弃郑大宋。他咳嗽太响,他肢体越界,他三扁担打不出一个屁,他脚太臭。只要郑大宋在身边,马晶晶就会不断尖叫。乔树依然能忆起那独特的叫声:嗷儿,嗷儿,嗷儿。
“我?我离了。”马晶晶嘴宽,一片极大的娃娃菜,她不经折叠便衔入口中。手指举在唇边,按住菜帮子向内推,直至彻底没入深喉。她咀嚼声爽利,听起来像洗衣机里正旋转着一条牛仔裤。
“你呢?离了没?咱俩可以搭伙过。哦呵呵呵!”
乔树有一丝恼火。
“娶我你不亏!白捡一个儿子!”她高抬轻落,在乔树手背打了一下。乔树没动。
“哈哈哈,瞧把你吓的。”马晶晶仰头张嘴,娃娃菜像铺满山谷的碎石。
乔树费了很大的劲,才让马晶晶说到郑大宋:“哦呵呵呵,他呀!”
马晶晶脸上浮出几块斑疹状的红晕:“你是指郑大宋暗恋我吧?连你都知道了?难为你还记得这事。说起来好笑,我后来失恋那回,想气气前男友,还给郑大宋写过几封信呢。”
“你知道他去了哪儿?”乔树两手扣住桌沿,胸部以上向马晶晶猛推过去。
马晶晶一怔,一块糖藕掉出了口。
乔树气息渐匀,恢复常态。但杯中扎啤仍有余震,晃得剧烈。
“你家的两组暖气片……”乔树提示道。
“什么暖气片?”马晶晶眼睛翻过来,想了想又说,“哦!你是说有个工人被暖气片砸死的事吧?哦!对了,这个工人是郑大宋的爸爸!咦?是不是他爸爸?是不是?你快回答呀!瞧我这脑子,哈哈!”
乔树艰难地说:“是。”声音暗沉似铅。
他捏紧杯子,残酒在里面乱跳,沸腾了似的。
马晶晶声调降了几度,但仍不失嘹亮。她伸出一根手指,搅了搅喝剩的半杯茶,不觉间竟将手指又含入嘴巴,发出咂奶声,似在斟酌用词。
“怎么说呢,挺晦气的吧。”马晶晶望着吊灯说,“我爸烧了好几天香,请大师在新房作了法,还只敢在后半夜作。领导嘛,不能大张旗鼓耍迷信。”
这不是乔树想要听的。
马晶晶用手撑住脑袋,似乎陷进短暂的迷思。
“我有点晕。”马晶晶喃喃道。
乔树正要再说话,马晶晶突然仰脖,灌下余酒。她打了一个漫长的嗝,脑袋涨得像簸箕,眼神如肉案上剔下的两条窄猪皮,软耷耷搭在乔树肩上。
此刻,乔树竟有某种赦免感。看来马晶晶说不出什么了。终于暂时不必与往事短兵相接了。
马晶晶趁乔树恍惚,迅速转换了话题,神色拼接回原状。她的声音恢复了弹性,如一群乒乓球从嘴里争相跳出。马晶晶开始历数身边闺蜜的各种八卦,自己将自己逗得咯咯大笑,浑身摇颤。马晶晶的头发烫成了筷子粗细的小卷,铁锈色,像顶着一脑袋按键笔的小弹簧。
乔树大口抽烟,身体如桑叶被蚕啮食。
马晶晶笑得忘形,像乱云翻滚,仰起来,再俯下去,不小心将鼻子啄进了醋碟。她愣了一下,接着连打十几个喷嚏,将自己震得有些晕。喷嚏止息,马晶晶泪汪汪地望着乔树,似乎很悲戚。一刹那之后,她又被乔树愕然的神情逗得重新大笑起来。
马晶晶笑掉了妆,像修缮之前的乐山大佛。
分别时,乔树忍了又忍,终于问道:“马厂长……你父亲现在怎么样?”
但马晶晶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辆驶来的出租车上:“你说啥?什么怎么样?噢,我爸爸!你指哪方面?他……健在呀!呵呵呵!”
回到学校,乔树体腔里贮满愤怒的蓝焰。他冲去洗手间,向脸上撩了几把冷水,快步赶赴开题报告现场。
手机轻震。
是马晶晶的好友申请。她肥硕的后半部分刚塞进车门,乔树便删了她。
验证信息接着冒出。收到一句,他删一句。水来土掩。
信息却压不住,一句一句,突突地,像管涌。
删着删着,乔树的手不动了。
“我刚才特别紧张,你知道吗?
“我一直在用夸张的举止,掩饰自己的恐惧。
“我所有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你每一秒的神色,我全都看在眼里。
“若不是儿子换专业,我根本不敢找你。
“每个与他有关的人,在我面前,都像个判官。
“后来,我爸就再也没走过解放桥。再也没有。一辈子。
“我一直安慰自己,其实我也没主动做错什么事。
“晚自习,他问我新家门牌号。我以为他要跟我耍朋友,他却说不是。
“我气坏了,就胡乱说了个地址。他没上第二节课,匆匆走了。
“我那时根本没去过新家,哪能知道门牌号。
“刚才你一转身,我就下了出租。
“我是看着你删我的。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哭了一场。
“他没暗恋我。我喜欢他。”
……
乔树的呼吸像潮汐。手机里扑出多年前的一场雪。
“还有,我告诉你,他儿子也在你们大学就读,叫郑大元。”
乔树脑袋里“轰”的一声。
“那天晚上,要是我停下来,去救郑大唐,他会不会死?或许他瘫了、傻了,可依旧活着。”乔树对着手机,自言自语。
在许多个梦里,郑大唐的三轮车在解放桥头一荡,猛地打滑。
整个人间,都滑了一下。
郑大唐像一截枯枝,折断在雪里。
乔树伸手,将这场大雪从他肩上卸下。
回到办公室,更厚的一沓卡已躺进抽屉。学生说,马晶晶又来了一趟,情绪似乎不振,匆匆走了。
乔树去还购物卡。
他不知马晶晶的住址,只知道马厂长家。马厂长依然住在处长楼。
清晨,鸟声如密集的银箔从桥头的亲水平台漾出。旧桥即将爆破。新桥是全钢结构,骨架森然,有后现代效果。
乔树远远望去。几分钟后,他辨出了马厂长。马厂长的头发彻底消失,脑袋滑亮,像抛过光。头顶依旧尖耸,如“非常6+1”里的金蛋。他歪在肥大的家居服里。从质感和光泽看,衣服价格应该不菲,但样式太过庄严华丽,像寿衣。
乔树按捺住这个恶毒的想法。
风如丝绸。马厂长端坐在树下的轮椅上,神色平和。
乔树正要抬腿走近,马厂长突然起身,趔趄了一下。一扇锐利的肩胛钻出领口,薄而松的皮肉搭在骨头上,像毛巾。
一个中年女子立即斩断与其他保姆的热聊,奔过去搀扶。
马厂长直愣愣地瞅着对岸,嘴唇翕动。
乔树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身,循着马厂长的视线,望向那座楼,郑家父子住过的楼。
楼前有异动。挖掘机长颈扬起,咬住顶层。大批工人正在进场。此处不日将彻底从世间移除。
匆匆地,父亲将劝诫声甩向身后,一只手按牢衣兜,小跑过警戒带,独辟蹊径,猫腰钻进楼洞。
作者:作者简介:阿英,高校教师,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十月》《莽原》《安徽文学》《当代人》《星星》等。获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梁斌小说奖、今古传奇全国优秀小说奖等。有作品入选2023年河北省文学榜。
来源:半岛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