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儿子回来时,正赶上村里的杏花开了一片又一片。我在屋后摘了刚抽芽的蒜苗,准备炒个鸡蛋给他尝尝。菜刀切下去,咣当一声,差点伤着手指——刀卷了刃,用了十多年,早该换了。
那年儿子回来时,正赶上村里的杏花开了一片又一片。我在屋后摘了刚抽芽的蒜苗,准备炒个鸡蛋给他尝尝。菜刀切下去,咣当一声,差点伤着手指——刀卷了刃,用了十多年,早该换了。
院子里响起汽车喇叭声。儿子提着两个大包站在门口,脚边的塑料袋里装着几个橘子和一盒月饼。月饼盒子有点变形,像是在包里压了很久。
“都过完年了,还吃啥月饼?”我笑着接过东西,瞟了一眼儿子的眼圈,黑黑的。
“随手买的,车站那有促销。”他把行李往墙角一放,动作有点重,扬起一小片灰。
房间角落里的老式电视机还开着,村里统一收费的有线电视,每月十块钱,十来个频道。正播着《西游记》重播,孙悟空正跟那牛魔王打得不可开交。
“妈,水壶漏了。”儿子站在灶台边指着滴水的铝壶,脸上带着城里人才有的那种嫌弃。我想说那壶用了八年,漏点水不碍事,但没说出口。儿子从车里拿出个不锈钢的水壶,还挺亮堂。
吃饭时,他坐在缺了角的方桌前,问我:“爸最近身体咋样?”
老头子早上去赶集了,拿了两只老母鸡去换钱。年前风湿犯了,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他说没事。
“还行,就是有点…….”
“牙疼。”儿子接过话,“每次问你们都说还行,到最后都是大毛病。”
我笑笑,夹起一块咸鸭蛋放他碗里,黄心流油,是他小时候爱吃的。
儿子吃了两口饭,突然放下筷子。我以为他嫌饭菜不好,结果他说:“妈,我辞职了。”
锅里的肉片还在嗞啦作响,隔壁家的狗在追一只野猫,猫从我家的后窗翻了进来,又从开着的前门窜了出去。
“咋回事?是不是那老板又…”
“不是。”儿子打断我,“我想回来干点事。这边生态好,可以搞农家乐,养些土鸡土鸭,再种点有机蔬菜,现在城里人就喜欢这个。”
我看着他,想起他大学毕业那年,兴冲冲地去了广州。那年他穿着学校发的西装,提着我们给他买的行李箱,箱子是集市上一百二十块钱买的,看着挺像样。
现在他坐在我对面,西装换成了旧T恤,脸上多了些我看不懂的沧桑。
“那媳妇呢?她……”
“小雯支持我。”儿子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说可以辞了幼儿园的工作,带着小军一起回来。”
小军是我孙子,四岁了,只在春节时见过几次。上次见他,他正哭着不想吃我做的南瓜粥,说里面有硬疙瘩。
“回来也好,城里房子那么贵。”我点点头,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儿子在广州的电子厂上班,一个月七八千;儿媳在幼儿园教小朋友,工资不高,但有寒暑假。两人虽然买了房,日子也过得去。这一下子全放下,图啥呢?
儿子说话时像吃了兴奋药,一口气讲了好多。什么”城市套路深”啊,“回归田园”啊,“慢生活”啊,还有个词叫”下沉市场”,我都听不大懂。我只知道,他想在村口老张家那块荒地上盖几间木屋,再挖个小池塘养鱼,种些时令蔬菜,办个”农家体验基地”。
“现在网上卖东西可容易了,抖音带货、直播卖货,妈你不懂,这里面有大把钱赚!”儿子说着摸出手机给我看,一个小伙子拿着锄头在地里干活,下面评论一溜烟的点赞。
老头子回来了,手里提着半袋化肥,裤脚上沾着集市的泥。听儿子这么一说,老头子也来了精神,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连晚饭都顾不上吃。
后院的柿子树上,一只喜鹊在筑巢,叼着小树枝忙忙碌碌。我坐在门槛上掰玉米,心想:喜鹊来了,是不是真要走运了?
一个星期后,儿媳妇小雯带着孙子回来了。她比我想象中瘦,头发扎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白脖子。孙子小军穿着印有英文的T恤,手里抱着个平板电脑,一进门就问有没有WiFi。
老房子哪来的WiFi啊,电话线还是去年村里统一拉的。儿子掏出手机,说用流量给孩子开热点。我赶紧去厨房蒸鸡蛋羹,记得小军爱吃嫩的。
晚上,我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出来给他们一家住,我和老头子搬到了后面的小屋。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小声的争执。
“这里连个热水器都没有…”
“才几天,慢慢来…”
“你看看这墙,都发霉了…”
老头子在旁边打呼噜,像是一点都不担心。他白天跟儿子去了趟镇上,回来就跟我说:“咱儿子有出息,这回准能翻身。”
我翻个身,看着屋顶刷了十几年的石灰,有几处开始剥落。老房子确实旧了,地上是水泥地,冬天冷得很。小雯在城里住惯了,地暖、热水器、独立卫生间都是标配,回到这儿,大概跟回了原始社会一样。
第二天,儿子就带着老头子去联系地皮的事了。我问他多少钱,他吞吞吐吐说大概要二十万。
“二十万?”我倒抽一口冷气,“咱家哪来那么多钱?”
“我有些积蓄,再跟亲戚借一点……”儿子咽了咽口水,“妈,创业哪有不投入的?”
小雯坐在一旁玩手机,头也不抬。小军在院子里哭,说被蚊子咬了,小腿上一片红包。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老头子像疯了一样四处借钱。二姐家的儿子上大学,手头紧,只借了两千;三哥刚给儿子买了婚房,也是东拼西凑;倒是远房的表弟,在镇上开了家小超市,借了五万,算是帮了大忙。
儿子脸色越来越难看,听说村委办手续又出了问题,要多交几千块。老头子掏出攒了一辈子的三万块私房钱,平时连买瓶老白干都要计较半天的人,这回眼都不眨一下。
就这样,我们借遍了全村的亲戚,才总算凑齐了二十万。儿子拿着钱,眼睛亮得吓人。
“妈,你放心,最多三年,我就能把钱都还上,还能给你们盖新房!”
我笑着点头,看着他冲出门去给地主签合同。厨房里,小雯正给小军煮挂面,锅里的水溢出来,哧哧地往灶台上流,她好像没注意到。
工程开工了。儿子请了村里的几个闲汉帮忙,每天八十块工钱,管一顿午饭。他自己也卷起袖子干活,晒得黝黑,那股子城里人的气息一天天淡了下去。
小雯开始跟村里的婆娘们聊天,虽然普通话带着口音,但人倒是挺会来事。她会用手机教大家买便宜货,几个婶子都说这个城里媳妇实在。
小军很快适应了乡下生活,整天跟着村里的孩子满地跑,晚上回来衣服裤子都是泥,但脸上的笑比在城里多了。他特别喜欢跟着我收鸡蛋,每次找到一个都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兴奋。
“姥姥,这个蛋可以卖多少钱?”他小大人似的问我。
“两块钱吧。”我笑着说。
“那我们家有好多鸡,是不是很有钱?”
我摸摸他的头,孩子单纯得很。
工地上的进度比预想的慢。刚打好地基,就遇到了连绵阴雨,几天下来,开挖的基坑变成了小水塘。儿子每天站在雨里看着地基发呆,回家后就钻进小屋里对着电脑发愁。
“材料又涨价了。”一天晚上,他愁眉苦脸地对我说,“混凝土块比上个月贵了三分之一。”
我正在择菜,听了这话手一抖,豆角掉在了地上。老头子抽着烟,嘴里念叨着:“慢工出细活,急不得。”
小雯的脸色越来越差。一天早上,我起来发现她站在井边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看见我,她匆忙挂了电话,眼睛红红的。
“妈,我就是跟我妈说说话,”她解释道,“家里老人有点不舒服。”
我点点头,没多问。晚上做饭时,发现案板上的肉少了一半,以为是猫偷的。后来进小雯房间送洗好的衣服,无意中看到她的行李箱打开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件新衣服,还有一小沓钱。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去问儿子情况,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工地上的房子终于有了雏形,三间木屋围成一个小院,中间挖了个小鱼塘。儿子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整个人瘦了一圈,但眼睛里有光。他开始往地里种菜,番茄、黄瓜、茄子,还专门种了一片油菜花,说是为了好看,将来游客来了可以拍照。
我去地里帮他的时候,看到他手心都是血泡,心疼得直掉眼泪。
“妈,别哭,”他笑着说,“这才哪到哪?城里上班才辛苦呢,每天对着机器,跟坐牢一样。”
我问起农家乐的生意怎么规划,他眉飞色舞地讲了一大堆。什么周末来的客人每人收两百块,包吃住,还能采摘蔬菜;再养些兔子羊驼,让城里小孩子喂食;做些土特产,在网上卖……
听着听着,我竟然也有点动心了。老头子更是每天笑得合不拢嘴,跟村里人吹嘘儿子的”互联网思维”如何如何厉害。
就在这时,一件怪事发生了。
那天晚上刚下过雨,我到菜园去摘点青菜。回来的路上,看见一辆出租车停在村口,车灯照得路面惨白。小雯和小军站在车边,行李箱放在脚边。
我以为她要回娘家看看,刚想上前打招呼,就看见她弯腰把行李往车上放。动作急匆匆的,像是生怕被人看见。
“小雯?”我喊了一声。
她猛地回头,脸色刷地变白。小军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姥姥,我们要去外婆家!”
“去看看也好,”我自然地说,“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我跟你儿子说一声?”
小雯低着头,眼圈红了:“妈……我……”
就在这时,出租车司机摁了下喇叭:“还走不走?再耽搁就加钱了!”
“妈,对不起,”小雯突然哭了出来,“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把小军抱上车,自己也钻了进去。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既愧疚又决绝:“请您转告他,别来找我们。农家乐的事,是不可能成功的。”
车子发动了,溅起一片水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我站在原地,手里的菜篮子掉在地上,青菜散落一地。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小雯这些天的反常,她频繁的电话,她收拾好的行李,还有对儿子越来越少的言语……
回到家,儿子还在电脑前发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说小雯带着孩子回娘家了,过几天就回来。
儿子点点头,好像并不在意:“她前两天就说想家了,去看看也好。”
他继续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眼睛里满是血丝。屏幕上是一张农家乐的效果图,蓝天白云下,几栋小木屋旁边围着笑容灿烂的游客。
我站在门口,怎么也说不出真相。
三天过去了,小雯没回来。儿子开始坐立不安,一遍遍给她打电话,总是无人接听。
一个星期后,儿子彻底急了,说要去城里找小雯。我只好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了他。
他先是不信,然后暴怒,接着沉默,最后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地上。
“她早就反对我回来创业,”他喃喃地说,“说什么城里挣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受苦……”
老头子抽着烟,难得一声不吭。院子里,秋风吹起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水桶里。
儿子像变了个人,一连几天不出门,也不去工地。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我煮了他爱吃的鸡蛋面,放在床头,第二天还原封不动。
一天下午,他突然从床上爬起来,说要出去走走。我看他脸色苍白,想让他多休息,他摆摆手说没事。
他去了工地。晚饭时间过了也没回来,我和老头子提着手电筒去找他。
工地一片漆黑,只有月光洒在半成品的木屋上。儿子坐在鱼塘边,双脚泡在水里。地上扔着几个空啤酒瓶,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你孩子他爸,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用?”他看到我们,笑着问老头子,嘴角勉强扯了一下。
“胡说什么呢,”老头子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哪个创业不碰壁?”
“创业?”儿子笑得更厉害了,眼泪却流了下来,“我连家都保不住,还创什么业?”
我在他身边蹲下来,摸着他的背,像他小时候发烧时一样。
“儿子,”我轻声说,“小雯她……”
“她早就不想跟我过了,”儿子打断我,声音嘶哑,“在广州的时候就想离婚,说我没出息,工资低,攒不下钱。去年我提出回乡创业,她才勉强答应再试试。”
老头子点了支烟,递给儿子。两个男人就这么沉默地抽着烟,影子在月光下拉得老长。
“那二十万……”老头子最终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疑问。
儿子深吸一口气:“还不上了。”
后来的日子,我经常在半夜惊醒,梦见一车车的砖块压在胸口,喘不过气来。
工地上的活停了,没钱给工人发工资,几个后来者骂骂咧咧地走了。只剩下几座光秃秃的木屋骨架,像幽灵一样立在那里。水塘里长满了青苔,种的菜也无人打理,杂草丛生。
儿子在家里待了两周,像个行尸走肉。我看不下去,让他去镇上找活干,起码能分散点心思。他点点头,第二天就提着行李走了,说是去县城找同学帮忙。
我和老头子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每天喂喂鸡,种种菜,和村里人唠唠嗑。只是心里像缺了一块,怎么也填不上。
借的钱没办法,只能慢慢还。我把攒的养老钱拿出来,还了几个最急的亲戚。老头子的腿疼又犯了,但不肯去医院,说是想省钱。我们只能硬扛着。
村里人背后嚼舌根,说我儿子好高骛远,不好好在城里上班,非要回来折腾,害得老两口搭进去一辈子的积蓄。最毒的是那句:“瞧,连老婆孩子都跑了,这日子过的。”
每当听到这些话,我就躲在厕所里抹眼泪。老头子倒是硬气,在村口跟人差点打起来:“我儿子咋了?年轻人有梦想不行啊?你们一辈子种地,懂个屁!”
半年过去了,儿子偶尔打个电话回来,说在县城找了份开叉车的工作,工资还行。问起小雯和孙子,他只说:“离婚了,孩子判给她了。”声音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今年开春,我到地里给小麦浇水,路过那片荒废的地。惊讶地发现,去年种下的油菜花竟然开了,一大片金黄色,随风摇曳。
我掏出手机,想给儿子拍一张发过去,结果翻来覆去找不到拍照的按钮。邻居家小孙媳妇路过,看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帮我拍了张照片。
“婶子,这片花真好看,”她看着照片说,“像是专门种出来给人拍照的。”
我一怔,苦笑道:“可不是嘛,就是没人来拍。”
小媳妇眨眨眼:“婶子,现在抖音上最火的就是这种乡村美景,要不我帮你拍个小视频发上去?”
就这样,那片无人问津的油菜花,被拍成了十几秒的小视频。配上乡村小调的背景音乐,画面里金黄的花海,蓝天白云,还有几只飞过的蝴蝶。
没想到这视频莫名其妙火了。一周后,镇上来了几个开着豪车的年轻人,说是看了视频,想来看看实景。他们穿着时髦,手里拿着昂贵的相机。
“阿姨,请问这是哪家的地?太美了!”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问我。
我有些局促地说:“是我儿子的。”
“哇,太有眼光了!这么隐秘的地方,景色却这么棒!”她赞叹道,“我们可以在这拍照吗?”
就这样,一波又一波的年轻人来到村里,只为拍几张照片。有人甚至问能不能在这里办婚礼,愿意付场地费。
我赶紧给儿子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传来一声叹息:“妈,我回去看看吧。”
三天后,儿子回来了。他晒黑了不少,身上的肉也结实了,少了几分颓废。看着络绎不绝来拍照的年轻人,他若有所思。
“其实不用盖那么多房子,”他轻声说,“搭个简易棚子,卖点农家小吃,收点场地费,就挺好。”
老头子笑了:“我就说你小子有出息。”
儿子摇摇头:“算不上出息,只是想通了。不能好高骛远,从小事做起。”
我突然想起厨房里的那把菜刀,刀刃卷了,但还能用。砍柴的斧头掉了柄,绑上铁丝还能再战几年。破旧的房子,年久失修的水井,还有那片意外盛开的油菜花……
这一切,不正是我们的生活吗?
儿子留下来了,重新开始他的计划,只是这次更务实,更脚踏实地。他在花海旁搭了个小亭子,卖些自家腌的咸菜和老头子酿的米酒,游客们意外地很喜欢。
孙子偶尔会来村里住几天。他说喜欢姥姥家的鸡蛋,比超市里卖的香。
至于小雯,听说在城里的幼儿园当了园长,日子过得不错。人各有志,我也不好说什么。
那片油菜花,每年都开。儿子说,明年准备扩大种植面积,再加上一片向日葵和格桑花,四季都有花开。
站在门前,看着远处忙碌的儿子和四处拍照的游客,我想:也许有些事,不必像我们预想的那样才算成功。
那把卷了刃的菜刀,怎么磨都不会变成崭新的,但它依然可以切菜、剁肉,完成它的使命。
日子,不就是这样吗?
来源: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