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种香味总让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天,嫂子小芳撑着伞来叫我回家吃饭,而我正在河边的梧桐树下逮蝌蚪。
村里的梧桐花又开了,带着那股子甜腻的香味。
这种香味总让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天,嫂子小芳撑着伞来叫我回家吃饭,而我正在河边的梧桐树下逮蝌蚪。
那天要不是她,我可能早就成了河神的干儿子。
县医院走廊上的消毒水味道刺鼻,跟梧桐花香完全不一样。病床上的嫂子似乎睡得很沉,她那只曾经被河水泡得发白的左腿,如今被白色的被单盖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我们村子不大,就那么百来户人家,像一颗小石子被丢在两座山之间。村子中间那条河,下雨天水位涨得老高,平常则温顺得像条小溪。
二哥比我大八岁,从小就是村里的”尖子生”。他初中毕业那年,爹特意杀了只鸡,全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顿饭。
“咱家老二啊,将来能考大学城里当干部!”爹喝了二两白酒,眼睛亮得吓人。
母亲只是笑,用筷子给我和二哥夹菜。那时候家里穷,鸡腿这种好东西轮不到我们兄弟。
二哥订婚那年,小芳刚从镇上中专毕业,人长得白净秀气,说话轻声细语的。爹娘都喜欢,村里人也都夸二哥有福气。
婚后小芳在乡镇卫生院当护士,二哥在县城一家工厂做技术员,两人都有工作,在村里算是体面人家了。我读初中的时候就住在他们家,每天骑自行车去镇上的学校。
小芳总是早早起来给我做早饭,“小文,多吃点,长身体呢。”
那会儿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能吃三个馒头。二哥常笑着说:“就你这饭量,读完初中该把嫂子吃穷了。”
二十年前那个雨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屋里没人。当时下着小雨,我撑伞到河边玩。
雨水冲刷着岸边的泥土,河水涨得比平时高了些,但在我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眼里,这不算什么。我看到河里有不少蝌蚪,就蹲在岸边抓。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河中央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突然,河水猛地涨了上来,石头变得湿滑。我一脚踩空,整个人栽进了河里。
我不会游泳。河水又冷又急,我呛了好几口水,怎么也挣扎不上来。
就在我觉得自己要完蛋的时候,有人抓住了我的衣领。是嫂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跳进河里,牢牢地拽着我往岸边游。
靠近岸边时,河水突然翻腾起来,我被推到了岸上,但嫂子却被水冲走了一段。她的左腿重重地撞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头上。
村里人闻讯赶来,七手八脚地把我们救上岸。我只是呛了水,很快就缓过来了,但嫂子的左腿血流不止。
那天晚上,二哥从县城赶回来,把嫂子送到了县医院。
医生说嫂子的腿骨裂了,还有神经受损。虽然保住了腿,但以后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嫂子出院后,走路一瘸一拐的。开始还需要拄拐杖,慢慢地能自己走了,但左腿总是不太灵活,遇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
二哥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抱水、做饭、洗衣服,都是他来。
有一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听见二哥跟嫂子在说话。
“都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会…”二哥的声音有些哽咽。
“别这么说,小文是我们的弟弟,我不后悔。”嫂子轻声说。
我站在门外,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段时间,二哥经常请假回来照顾嫂子,厂里有意见,给他穿小鞋。村里人也有闲话,说什么嫂子成了”瘸子”,二哥娶了个”累赘”。
更糟的是,厂里效益不好,开始裁员。二哥被辞退了。
他回到家,一连几天都闷闷不乐。嫂子比谁都懂他,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咱们还年轻,总会有办法的。”嫂子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补着二哥的衬衫。那衬衫已经洗得发白了,袖口磨损得厉害。
旁边的水桶里泡着几件衣服,有二哥的也有我的。桶边上趴着只蚂蚱,大概是被阳光晒蔫了,一动不动。
二哥开始四处找工作,但因为只有初中学历,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他开始沉默,整天坐在屋檐下发呆,眼神里有挫败,也有不甘。
一天晚上,二哥喝了酒回来,满身酒气地对嫂子说:“小芳,我想去广东那边闯闯。”
嫂子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你去吧,家里有我呢。”
那个晚上,我听见嫂子在房间里小声地哭。
第二天清早,二哥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临走时,他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小文,好好念书,别让爹娘失望。照顾好嫂子,她腿不好。”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二哥搂了搂嫂子,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背起行李走了。
走出几步,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里有太多的不舍,但他还是转身离开了。
就这样,二哥走了,起初还有书信往来,说他在广东一家电子厂打工。后来信越来越少,钱也寄得不规律了。
再后来,就彻底没了消息。
二哥走后,家里的担子全落在嫂子身上。虽然腿脚不便,她还是坚持上班。有时候疼得厉害,就请几天假,在家休息。
嫂子对我依然很好,省吃俭用供我上学。每次我回家,她都会做我爱吃的红烧肉,虽然肉很少,但她总会把最好的那块夹给我。
“小文,吃肉长力气,考上大学为咱们村争光。”嫂子总是这么说。
爹娘虽然心疼二哥,但也没多说什么。在乡下,男人出去打工是常事,只是大多都会按时回家看看。
时间一年年过去,二哥音讯全无。我高中毕业那年,以全校第三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临行前,嫂子给我收拾行李,塞了一个红布包,里面是她攒的钱。
“够吗?”她担忧地问。
我摸了摸那薄薄的布包,点点头:“够了,嫂子,谢谢你。”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比同龄人多了不少:“替二哥光宗耀祖去吧。”
六
大学毕业后,我在省城找了份工作,虽然不算多好,但足够养活自己,还能每月寄点钱回家。嫂子总是推辞,说她工资够用,但我还是坚持寄。这是我欠她的。
前几天,我接到村里人的电话,说嫂子在上班路上摔倒了,左腿旧伤复发,送进了县医院。我立刻请假赶回家。
县医院的走廊比二十年前宽敞了不少,但那股消毒水的味道依然刺鼻。
护士台旁边的饮水机缺了个出水口的塑料盖,用胶带草草地缠着。旁边坐着个老人,穿着过时的格子衬衫,手里攥着一张已经皱巴巴的检查单。
推开病房门,我愣住了。
嫂子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而在她床前,跪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的后背微微佝偻,头发已经有些花白。
那是二哥。
二十年不见,他变了很多,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二哥…”我轻声叫道。
他转过身,眼睛红红的,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愧疚。
“小文…你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嫂子醒了,看着我们两兄弟,眼里含着泪水,却挤出一丝微笑:“这下好了,你们兄弟俩都在了。”
病房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二哥也低着头,不言语。
窗外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远处有小贩吆喝的声音,隔壁病房传来电视里播放的相声笑声。
“医生说小芳的腿需要做个小手术,我…我来付医药费。”二哥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钱,放在床头柜上。钱卷得有些乱,透过皱巴巴的外层能看到里面有红色的百元大钞。
“这些年…你去哪了?”我忍不住问道。
二哥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走南闯北,什么活都干过。”
“为什么不回家?不给家里写信?”我的声音有些发抖,积攒了二十年的怨气突然涌了上来。
床头的老式闹钟滴答作响,显示着11点23分,但时间似乎比实际慢了几分钟。病房的墙上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健康宣传画,角落里沾着蜘蛛网。
嫂子伸手拉住我:“小文,别这样,你二哥有苦衷。”
二哥苦笑了一下:“我对不起你们…特别是小芳。”
原来,二哥去广东后,开始在电子厂打工,后来认识了一些朋友,被带去做生意。起初赚了些钱,他还寄了一部分回家。
但后来生意失败了,欠下一屁股债。债主找上门,他不得不躲起来,四处打零工还债。
“我怕连累你们,也怕被人笑话,就…就断了联系。”二哥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可是…二十年啊。”我还是有些气愤。
二哥低下头:“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兄弟。但我一直惦记着家里,特别是小芳…她为了救你,腿…”
嫂子打断了他:“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后悔。只要你平安回来,什么都好。”
病房里安静了下来。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树枝上停着只麻雀,歪着脑袋看着窗内的我们。
“这些年,我慢慢还清了债,开始做小生意,现在在深圳有了个小超市。”二哥继续说道,“前段时间,碰到了村里的老王,他告诉我小芳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我不敢回来见你们。”
二哥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损了,上面是年轻时的嫂子,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笑得很甜。
“这是我唯一带走的东西,这些年一直放在钱包里。”
医院的午饭端了进来,是白米饭配一个鸡蛋和几片青菜。嫂子不太有胃口,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你们吃吧,我不饿。”她笑着对我们说。
二哥接过碗,一勺一勺地喂嫂子,动作笨拙但很小心。有时候嫂子摇头,他就不勉强,放下勺子等一会儿再喂。
我靠在窗边,看着他们,突然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二十年前。
下午,医生来查房,说嫂子手术定在后天,需要做些准备。
二哥点点头,认真地记下医生的嘱咐。
“老婆,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他对嫂子说。
嫂子没说话,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病房里的电视机开着,但声音调得很小,播放着一个综艺节目。主持人夸张的笑容和鲜艳的服装与病房的氛围格格不入。
“对了,小文,你还记得咱家院子里那棵梧桐树吗?”二哥突然问道。
我点点头:“记得,每年这个时候开花,香得很。”
“我走的那天,看到树下有只断了翅膀的蝴蝶,一直在爬,想飞却飞不起来。”二哥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一直记得那只蝴蝶,想着它最后是死了,还是活下来了。”
晚上,我回了村里的老家。嫂子一直住在这里,房子虽旧,但收拾得很干净。
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比我记忆中更高大了,花开得正盛,香气扑鼻。
厨房柜子上放着几个空酱油瓶,里面插着几枝野花,看样子是昨天刚摘的。餐桌上有半碗剩饭,碗边还沾着几粒米饭,应该是嫂子早上吃剩的。
我在嫂子的房间里看到了一个旧木箱。箱子很旧了,上面贴着几张褪色的贴纸,应该是很多年前的。
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些东西:二哥的几张照片,他们的结婚证,还有一些旧信件。
最上面是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一些钱和一张纸条。纸条已经泛黄了,上面是二哥的笔迹:“小芳,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原来这些年,嫂子一直在等他,从未放弃过希望。
第二天,我回到医院。二哥已经在病房里了,他剃了胡子,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小文,我跟你嫂子商量好了,手术后我们就回深圳。”二哥说,“那边条件好,有专门的康复医院,对她的腿有好处。”
嫂子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小文,嫂子想跟你二哥走…这么多年,我…”
我点点头:“去吧,嫂子,你跟二哥在一起才好。”
病房旁边的花瓶里插着几朵百合,有些已经开始凋谢了,花瓣上还有几滴水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这些年,谢谢你照顾小芳。”二哥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满是感激。
我摇摇头:“应该的,要不是嫂子,我早就…”
“傻小子,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嫂子笑着说,但眼里含着泪水。
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嫂子的腿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训练,会比以前好很多。
出院那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二哥推着轮椅,小心翼翼地把嫂子扶上车。
“小文,有空来深圳玩。”二哥对我说。
我点点头:“嗯,一定去。”
看着他们的车远去,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失而复得的喜悦,夹杂着这些年来的酸楚。
回村的路上,我路过那条河。河水依然静静地流淌,岸边的石头上蹲着几个孩子,正在抓蝌蚪,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梧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二十年过去,有些东西改变了,有些却始终如一。
那天在医院见到二哥跪在嫂子病床前的场景,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歉疚,什么是爱,也明白了什么是原谅。
人生就像那条河,有时平静,有时汹涌。我们被冲散,又被命运重新聚到一起。
站在河边,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梧桐花的香味,甜腻中带着一丝苦涩,就像这二十年的光阴,有泪水,有等待,也有重逢的欢喜。
昨天收到二哥的信息,说嫂子的腿好多了,能自己走路了。他们在深圳买了房子,还养了只小狗,叫”梧桐”。
我笑了,心里暖暖的。
有些伤痕永远不会消失,但爱会让它们变得不那么疼痛。就像嫂子的腿,虽然留下了伤疤,却因为有了二哥的陪伴,不再那么孤独。
河水静静流淌,带走了过去的苦痛,留下了永不磨灭的亲情。
来源:月月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