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老家有一个亲戚,他是那个小镇上的一个语文老师,酷爱托尔斯泰,最早出版的那种《托尔斯泰文集》,他不仅买了精装本,还买了平装本,几十年下来,你根本不知道他读了多少遍。我看他那个书的时候发现,几乎每一本上都勾画得密密麻麻,写的字,写的读后感,包括对某个情节的批注,
《巴尔扎克的银子》
李亚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25年3月
李亚《巴尔扎克的银子》--创作谈
《巴尔扎克的银子》最早发表在《湘江文艺》上,《小说月报》能转载这篇小说确实给我带来了一些意外的惊喜,就像写这篇小说一样,本身也是一个意外。
我老家有一个亲戚,他是那个小镇上的一个语文老师,酷爱托尔斯泰,最早出版的那种《托尔斯泰文集》,他不仅买了精装本,还买了平装本,几十年下来,你根本不知道他读了多少遍。我看他那个书的时候发现,几乎每一本上都勾画得密密麻麻,写的字,写的读后感,包括对某个情节的批注,真是让人非常佩服。我每一次回信息,他基本上都是扯着我没完没了地谈托尔斯泰,无论干什么,说什么事情,表达什么观点,他都能从托尔斯泰作品里抽出某个细节来类比。我经常惊叹他这种近乎于固执的执着以及顽强的记忆力。他老婆是那个小镇上的一个医生,这两个人非常好,相爱的时候爱得要死,当然也会大打出手,这都是我亲眼所见的。他有一个让人无法理喻的地方,他在跟他老婆吵架的时候,经常大段大段地背诵托尔斯泰的金句,这让他老婆气得哭笑不得。我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就想以他为模子写一篇小说。
等到开始写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对托尔斯泰的作品知之甚少,几乎都没有认真地读过。幸亏很早以前出于某种原因,我买了一套26卷本的《巴尔扎克文集》,虽然没有全部读完,但是其中一些重要作品我还是全读了一遍,所以在写这个人的故事的时候,我就把他喜爱的托尔斯泰变成了巴尔扎克。其实这篇小说主要讲的还是现实生活中的故事,之所以要插进去一些巴尔扎克的作品,一些八卦,一些轶闻,是因为我想看一看,能否在不同的时空下找到某种隐秘的联系。
内容简介
《巴尔扎克的银子》是李亚的一部独特而富有深度的作品,小说讲述的是“我”舅舅方程和舅妈金妞长达七八年的离婚事件。舅舅是一位研究巴尔扎克的大学教授,舅妈是当地二夹剧的台柱子。两人初识便被对方深深吸引,第二天便领证结婚……小说以巴尔扎克的银子为线索,展现了一个充满奇特魅力和复杂性的故事。小说中,舅舅以无比的真诚“戏仿”巴尔扎克的人生,甚至将自己同巴尔扎克无缝置换,活灵活现地描绘出巴尔扎克的痴态,制造了令人捧腹又促人省思的艺术效果,讲述了婚姻的脆弱,也警示了处于婚姻之外或将要进入婚姻的人们。
作者简介
李亚,安徽亳州谯城人。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万花球》《初冬》等四部、长篇小说《流芳记》《花好月圆》等四部,曾获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中篇小说奖、鲁彦周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全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等奖项。
当年,或者说当天上午十一点我舅妈用电话通知我舅舅准备离婚,下午两点半就叫来几个同事开着一辆依维柯把她所有的东西拉走了。因为我舅妈的诸多衣物都放在剧团她的专用换衣间里,放在家里的衣物和每天一贴的面膜加起来不过一个小小的箱子就装完了。但我舅妈那些小玩意儿真是太多了,想必她还没有来得及在微信群里推销完,我猜想也许她压根儿就没想处理干净,她肯定仍想绵延不绝地享受那种失而复得的惊讶和快乐。剧团的一群俊男靓女都化身成为七仙女的银梭,在我舅妈家院子里和大门外边的依维柯之间飞速奔跑,他们路过院子里那棵又粗又高的桂花树和我舅舅经常躺在上边休闲用的那只竹制躺椅时,都会抱紧手里的小匣子拐弯躲闪,那份灵巧和麻利劲好像在戏台上跑那种二龙出水式的圆场。我舅妈终于竞争成功当上了剧团团长,龙套们给团长搬东西一定要展现出相当的舞台功力才可能在以后的演出中获得更多的上场机会。
我舅妈竞争成功除了她自身素质过硬之外,她爹爹马老团长也是功不可没的。在那段竞选激烈的日子里,银发苍苍步履矫健的老先生隔三岔五请相关人物吃饭,众所周知,请人吃饭是我们这座小城解决很多事情的重要手段。每顿饭那位老团长都要在酒桌上演唱《收姜维》里那段长达一百二十多句的唱腔。我这个药贩子不懂戏剧之奥妙,但我听几个酷爱戏剧的狐朋狗友说过,要是一口气唱上一百二十多句不错不乱不走腔调,没有过硬的童子功垫底不练上几十年那是不可能的。不客气地说,这段唱腔几乎就是老先生在剧团在业界一直挺立潮头永不倒的招牌菜,一般听众三五年都不一定遇到他亲自演唱这一出。马老先生像唱堂会一样使出浑身解数,毫不吝啬,倾囊相赠般的频频敬献独门绝唱。人人都赞颂老先生顺畅无比地一口气唱完一百二十多句仍然毫无疲意,可谓功力深厚世所罕见。除了我舅妈,没有一个人知道,一回到家里她老爹就像长途奔袭的老马,一卧下来就像死了一样到天明都不会翻一下身子。我舅妈当然知道这样一大段唱腔唱下来,对于戏剧演员的精力和体力有多么严重的消耗,所以,我舅妈成功竞选团长后总是说绝对少不了她老爹的功劳。那天是上午十点下达的任命文件,十一点我舅妈就在电话里告诉我舅舅准备离婚吧,为了表示自己的口头通知也同样具有领导的威严和决心,下午两点半我舅妈就乘着依维柯带着一群俊男靓女搬东西了。
上午十一点整我舅妈下达这个电话通知时,我舅舅正在家里啜饮一壶新泡的铁观音,我舅舅唯一喜欢喝的茶就是铁观音,他打开壶盖像个专业品茶师一样将壶盖凑到鼻子底下嗅一下铁观音的清香气息。我舅舅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不是故意摆出来的,因为常年浸淫于巴尔扎克对人性的精密分析也改变了他的思想意识,他错误地认为不过是冷战,到了沸点就会转化为另一种敌对方式来结束冷战,比如叫嚣着离婚,没有什么比这一套更能让双方有机可乘寻找到重新和好的最佳方式了。所以,我舅舅才能心旷神怡地连喝了三泡茶,终于把自己喝了个透彻,然后收拾打扮一番去赴约了。我舅妈带领剧团的俊男靓女搬运东西时,我舅舅早已来到瓦莱丽指定的隐秘据点,也就是贯穿我们小城的大河南岸一家古色古香档次相当讲究的家庭客栈,他方才第一次趴在瓦莱丽牌羊毛毯子上听着太平天国的顺口溜进入浅浅的梦乡。
我粗略算来,我舅舅和我舅妈分居也就是三个半月或者三年之后吧,我这个药贩子正陪着潘晓莲,就是后来结婚了我一直叫她潘金莲的那位女士,到我母亲工作的妇产医院检查身体,在我们家护士长严格的监督下,与其说是医生诊断出不如说是仪器诊断出潘晓莲怀了个双胞胎。因为那时我刚刚踏进药贩子的圈子里还没有混出名堂,所以还不想结婚,所以当时这个双胞胎的意外信息使我的脑袋里好像被一群老母鸡挠的一样蓬乱,而潘晓莲则高兴得手舞足蹈,因为她无意之间得到了必须马上结婚的制胜法宝。就是在这个手忙脚乱的时候,我舅舅方程教授突然打来电话说,李四你小子赶紧坐火箭到我家一趟吧。我舅舅的口吻神神秘秘火急火燎,好像真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好像离家出走很久很久很久了的我舅妈马小梅马三毛金妞终于回家了。因为是双胞胎嘛,在驱车驶往我舅舅家的路上潘晓莲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而我大脑里还是像一群鸡挠的一样。关于我舅舅和我舅妈之间的一些淡事宛如吉光片羽雪地鸿爪,不管多么珍贵罕见都不能在我脑海里留存片刻,一直到我舅舅家大门口时,那些散乱的片段才一下子连成了一幅完整的画卷。
我舅舅家的大门高达三米六,门板厚达十二厘米,因而显得高大威严,老式的铜门鼻子、铜锁、铜门环好像一部厚厚的铜门锁史书镶嵌在厚厚的门板上,所有铜件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绿色铜锈,再加上门两边那一对饱经沧桑的石鼓门墩,我每次来到我舅舅家大门口就有一种盗墓贼即将进入地宫的感觉。那天我和潘晓莲赶到时我舅舅正坐在左边的石鼓门墩上抽烟,他夹着烟的右手整个捂在嘴上,从他这个寓意深远的独特抽烟姿势上就知道他一定是陷入某种窘局而一筹莫展了。左边一扇门上用两根像筷子一样粗长的铁钉钉了一双破烂的蓝色布鞋,右边这扇门上也用同样粗长的大铁钉钉了三只未拆封的避孕套。那三只避孕套都是那种花里胡哨的彩色塑料薄膜包装的,意图唤起使用者繁艳的情趣。我那天就是因为排斥这种用意下贱的包装而坚决不用避孕套方才导致潘晓莲终于变成了潘金莲。那种包装真是缺德。那种包装的避孕套外观上一看就让人想起电影中妓院里的妓女为了卖弄风骚故意在太阳穴那儿贴的花纸皮膏药。虽然这个景象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一想起那三只避孕套被大铁钉钉在高大威严的大门上的样子,我两边太阳穴就像涂了一层厚厚的清凉油一样连绵不断地冒出缕缕凉气。无须多言显而易见,这肯定是我那位刁钻古怪的舅妈干的,身为剧团团长的我舅妈当然更容易获得我舅舅经常在瓦莱丽牌毛毯上眯瞪着了的情报。虽然当年我舅舅家大门上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安装了德国产的不需网络不需电线插入电源的小型监控器摄像头,但一想到那个阵势我就像看到监控一样。眼看着我舅妈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双蓝色的破烂布鞋和五枚粗大的铁钉以及三只包装艳俗的避孕套,还有一把长相凶恶的钉钉锤,然后,这位长相标致的女团长从容不迫地跷着兰花指有条不紊地将那些物件一一钉在大门上。而我舅舅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扔了烟头,望着我拔下钉子后留在门上的五个钉子眼太明显,面色紧张里还透着几分忧愁,他十分焦急地说,李四呀李四,你得赶紧给我请个能工巧匠把这门上几个钉眼修复得好像没有钉眼一样啊。
我舅舅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即将进入黑暗的隧道之中,他也从来没有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沦落到如此孤单和寂寥难挨的地步。
我舅妈下达口头通知那天下午四点半左右,我舅舅才从瓦莱丽牌羊毛毯子上醒来,他佯装行为坦荡若无其事走出了那家档次豪华的家庭客栈,走在小巷子里时他还美美地抽了一支烟,等他心满意足大是惬意地回到家里才发现我舅妈把她心爱的小宝贝全部拿走了,连一个花生大的陶俑都没留下,这足以说明上午十一点我舅妈给他打电话要离婚绝不是司空见惯的口头恫吓。我舅舅一瞬间紧张得差一点尿裤子,在乱云飞渡般的思绪中他曾经引以为豪的玩世不恭和满不在乎之类的小颗粒全部从惶恐的大口漏斗里漏光了。他那因为常年浸泡在巴尔扎克特效药剂中自诩为精密如瑞士手表一样的大脑都没想起来一个人思考问题最好是坐在沙发上,肯定也忘了自己挂在嘴边的据说也是巴尔扎克的金句:安逸的坐姿会有助于思考的广泛和深入。他一直站在客厅里,因内心极端的束手无策反而显得表情特别执着和镇定,他的双腿应该是被瓦莱丽吮干了骨髓而绷得僵直还有些颤抖,很容易让人想起电视上等待裁判扣动信号枪的短跑运动员之腿部特写。当时我舅舅之所以如此惶恐不安,是因为他那被巴尔扎克霸占着的大脑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生活将会变得一团糟。经验告诉他,尽管在日常生活中我舅妈一直处于霸主地位,但要是没有霸主了这个世界就会乱成一团糟。就像每年从八月中旬我舅妈必定要到省城备战重大节日演出,一直到节日之后才能回来,这期间我舅舅就会莫名其妙地百病丛生。牙疼、口腔溃疡、腿疼、颈椎疼、肛门红肿,还会无缘无故地双眼红肿,每天早晨两个眼角都会涌出一大坨恶心死人的眼屎,更奇怪的是,一天三顿饭无论吃什么都会吃坏肚子,先是肚子一阵阵剧痛好似刀绞一般,继而便意盈门几乎决堤而出,天可怜见,每次都很庆幸,每次他都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他记得自己所进食物明明就不够喂一只八哥的,但窜稀却是一股接一股而且强劲有力几乎要把马桶击破了。但是,只要我舅妈一进家门,我舅舅立刻百病解除好像从来就没有拉过一厘米稀屎一样。
我舅妈下过口头通知之后紧接着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这实在不合乎她一贯雷厉风行的性格,她一定正在酝酿更加惊悚的举动,否则无法解释她平时一贯刁钻犀利绝对不是个省油灯的处世风格——这不仅是我这个药贩子的错误推断,也是我舅舅这个大学教授的错误推断。我舅舅说巴尔扎克在整个《人间喜剧》里总共写过四次还是五次这句话:所有的错误推断一开始都会被当事人错误地认为是合理的、是正确的。刚开始那几天我舅舅时时刻刻都魂不守舍,时时刻刻都把手机放在手边,还要把音量调到最大,而且随时给手机充电,一方面他非常害怕我舅妈给他打电话,另一方面他又非常希望我舅妈给他打电话。这个稀里糊涂的秃子(哦,那会儿他还没有秃),他还有脸想起曾经好几次我舅妈给他打电话没有及时接通,等到他回到家里我舅妈精神崩溃变得歇斯底里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一个劲地哭泣。想着我舅妈躺在地上哭泣的样子,我舅舅被巴尔扎克腐蚀了的大脑竟然没能想起来主动给我舅妈打个电话,他就那样在黑暗中一直等待我舅妈打电话给他。我舅舅和我舅妈就像很多陷入冷战的夫妻一样较上劲了,无限的爱变成无限的恨交织在一起。一个星期没来电话,一个月没来电话,一年也没来电话,到了这个时候,我舅舅方程教授还没有使用他在研究巴尔扎克时那么独到、尖锐的脑子想一想,我舅妈怎么可能再给他打电话呢?在如今这个时代,等待不仅容易消磨一个人的意志和决心,而且也会慢慢稀释等待本身的意义,直到“等待”二字变成两个干枯空洞的虫眼。我舅舅由焦急叠加着恐惧的等待逐渐变化为漫不经心的等待,而且在含义逐渐苍白的等待期间一次又一次地前往大河南岸那家古色古香的家庭客栈,趴在瓦莱丽牌羊毛毯子上纵情畅谈巴尔扎克,或者心醉神迷地聆听瓦莱丽绘声绘色演讲一些太平天国宫廷细故。以至于等到大门上出现了五根大铁钉钉了一双破烂的蓝色布鞋和三只包装艳丽庸俗的避孕套——这个就是我舅舅在和我舅妈处于离婚和分居状态长达三个月也许三年之后所得到的一幅最有纪念意义的图画——他还没意识到充满危险的舆论风雨即将到来,反而有几分讨好意味地给瓦莱丽发微信,想添油加醋演讲一遍这场充满荒诞的小戏,结果,甜蜜的瓦莱丽已经把他的微信拉黑了,电话也拉黑了,到了这时候我舅舅还没有意识到网络时代传播的力量有多么可怕。
片刻间,我舅舅那常年浸泡在充满巴尔扎克智慧的水罐子里的大脑猛然领悟到他在瓦莱丽眼里最多也就是一块飞鸟牌口香糖,除了清除口腔异味以利于亲嘴,再就是作为某种小情趣装酷咀嚼一会儿之外,瓦莱丽绝不允许一块口香糖通过食道进入胃里再进入小肠大肠最后把它残存的渣滓排泄出来……这番思考,就好像一个凶汉手持大棒子一下子敲在我舅舅脑壳上,我舅舅先是觉得脑壳剧痛一下,接着两眼金星绽放,整个人一阵短暂眩晕之后就直接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在如今这个传播方式和传播速度堪称超声速的时代,我们这座小城虽然比不上北京和上海,但永远都不是制造和传播谣言的基地——这当然是我这个不学无术的药贩子的看法。至于是否相信谣言那就不是我这个药贩子所能定义的了。我舅舅的微信和电话被瓦莱丽彻底拉黑之后的第三天或者第五天上午八点半,我们这座小城百分之七十六的人的手机上都在传播一张图片:高大威严充满世家意味的大门,左边一扇门上用两根像筷子一样粗长的铁钉钉了一双破烂的蓝色布鞋,右边那扇门上也用同样粗长的大铁钉钉了三只未拆封的避孕套。在我们这座小城里不乏大有艺术感觉的人,印象派和浪漫主义以及自然主义的争论喋喋不休,留言区一片猜测和嬉笑。不过,还没等大家作出更准确的诠释,这张图片就彻底消失了,就像一个心急火燎的流星划过天空之后连一道光线都没有留下一样。紧接着,我那位一贯佯装伏低做小实则盛气凌人的大舅方全老板电话邀请我一同去看望一下我舅舅方程教授。我一接这位大佬的电话,马上就明白了图片是怎样消失的。我估计方全老板之所以邀请我一道前往,无非出于两个方面的考量,一个是在他看来我和方程舅舅完全是沆瀣一气几乎等同一丘之貉,一个是他们要是谈崩了我大可以起到一个优质灭火器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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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