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我们虽未战胜平庸,也不曾被平庸战胜

360影视 动漫周边 2025-04-17 11:16 2

摘要:华北平原真单调。今天倒是沐浴在一片春阳里。到处种着冬小麦,所以大地还透着青色;树梢也有回春之意。石家庄向西,这条路我从前没走过。比京城暖,柳梢青了。

01.

娘子关→骊山

“就这样坐车,走走未到过的地方也好”

父母大人台鉴:

保定有人下车,移到窗边小桌前坐,可以铺开信纸给你们写几个字了。

华北平原真单调。今天倒是沐浴在一片春阳里。到处种着冬小麦,所以大地还透着青色;树梢也有回春之意。石家庄向西,这条路我从前没走过。比京城暖,柳梢青了。

小镇里平顶尖顶的住宅相间。公路在侧,路面挺好,没什么机动车行。多了丘陵,到处修整出梯田;快到永贵大叔的老窝了。

播音器里介绍着名胜娘子关,伴奏以Sweet Home,奏得轻盈感人。娘子关一带,确实美丽,出得隧洞,即临清泉深涧。只是石家庄后,车厢里挤满了人,所以到站停靠时没下车,也看不清“关”在哪里。

这次出游,诸亲人帮忙准备,安排各地的接待,非寸草之心可称报。只盼大家都像我一样高兴就好。尤其小妹(笔者的妹妹)切忌急躁生气,伤害有身之身。

3月17日 娘子关

阳泉之后,颇为荒凉,气温也低,涧里结着冰,冰间赤色的溪水。荒丘落日,淡远迷离。

天暮,灯昏,收了纸笔。一路读了六张报,两页英文,写了两封信,小桌子成了我的办公桌,倒像比在家里还用功些。

车到太原,同座一位席姓小战士留了地址给我。跑出去看。候车室的秩序挺好,也挺干净。站外的样子像北京站,不过不那么挤。

就这样坐车,走走未到过的地方也好。

3月17日 20: 32 出太原

02.

半坡/碑林→成都

“三十岁后,恐怕就不肯吃此辛苦”

阿晖(笔者的妻子):

入夜,俯身读报,一个行李袋从行李架上滚下来,正中后脑壳。幸亏那不是一袋黄金。

现在可难以想象这一夜竟熬过去了。不明白少年时候怎么能在十公分宽的椅背上睡着的。曾努力把货架清出一小块地方,缩身上去,还未睡着就被乘警请下来了。态度倒和气。凌晨那一段困得前仰后合,天亮时倒不困了。也许因为车厢从咧嘴淌涎的睡相里醒过来,让人看时好过一点儿。

这是剑阁一带,本有些可观,太阳也出来了。但雾气未散。前面就要到马角坝了。1966年,我们的车厢载客超员五倍,压断了弹簧,不管我们怎么抗议,被抛在马角坝一夜一天。最后L君和我发动卧轨,才迫使一辆列车把我们的车厢挂上。北行不久靠在一个小站,站上的工人告诉说,我们原本乘坐的那辆列车前一天在那里翻到山沟里去了。

那一次从重庆到北京,走了六天七夜,其中的辛苦和惊险,当然不是现在这一点点比得了的。这次出来走走,还是应该。三十岁后,恐怕就不肯吃此辛苦,也无缘体验这样的辛苦了。

3月20日 8: 00

03.

汕头看海

“我们就爱又何妨,可笑又何妨,哭又何妨”

阿晖:

江面开阔,两岸泊着各种船。船上较空,用水方便,又有风,所以挺干净的。甲板上更没什么人,舒服极了。此时不爱和生人交谈,宁愿呆呆凝望平静的海水。

驶出虎门后,两岸逐渐后退,海水愈来愈清,船舶也渐稀少。不久,云漫上来,拦住了斜阳。

夜色来临,风大了,起了波浪,船也颠簸起来。海面好像在船的两侧翘起来,白色的浪花抖动在浑黑的水面上。头顶,朦胧淡月云来去。不知为什么,总觉像1979年的大连之行。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味的呢?—夜。航行。

一直在想你,大海。想起第一次——只身一人——见到你的时候,想起和于洋几个最亲近的友人一同在北戴河海滨,想起和你和申萱在渤海上的夜航。那久已消遁的,又呈现原形。Heidegger[海德格尔]说,人生存在未来中。这种人恐怕太坚强了。那么,沉湎于往事的心灵,诚是些柔弱的心灵!

↑海德格尔

像1968年1969年,情窦初开,学着刚强,其实是个孩子。这段惆怅不去,就永远是个孩子。都讲外柔内刚,是见了柔的弱处,不提柔的强韧。性格要刚,却何必要刚硬的内心?心柔,就又体贴到那无际绵延的爱和烦。人还活着,总还对世界有所留恋,世界却一无所谓,所以怀抱对世界之爱就总有一种失恋的感受。在那种饱满的伤感中也不是没有欢欣,那种隐秘的对生之欣喜,为能爱而欣喜。而那就是生本身了,那一切欢欣与烦恼的源泉。贴近这生的本身,我们就爱又何妨,可笑又何妨,哭又何妨呢!

4月13日 17: 45 海上

从近八点起,香港就在视野中了。连亘十余里,笼罩在一片光雾之中,不少人跑出来看。离最近的灯光只有数里,水性好的人不难泅过去。也许为此,总有一两个警察在甲板上走动。

黑夜中,唯借别的船舶的灯光,才看得清海面。看远处的船也很有意思。看它在大浪中跌仰,才更生动地体会到大海的不平静。我们的船迎风,风大极了,从侧舷走到船首相当吃力。可惜晚饭前甲板上了一层新油漆,现在油漆未干,禁止入内。电影散场后,所有人都回舱了。独自站在甲板上,像无休地荡秋千似的,感受着大海的脉搏,一种别致的快感。不过站得久了,也有点儿sea-sick(晕船),便下舱来。

4月13日 21: 40

和衣在铺位上睡了一夜。不少人呕吐。

早上上甲板,风浪有增无减。船首下跌时,不时激起三四丈高的大浪,浪花逆船扑来,甲板上水汪汪的。浪头迎风敞开时颇为壮观。一时,太阳从云缝中露出,耀起一道白光。船被一个翡翠色的大圆环圈着。无止的喧响,无际的清新。

看着浪,看着浪滑下去,相撞,激起,打散,随风飘去。

从广州到汕头,左舷断断续续总还能看到陆地。怕感冒发大,未敢始终立在甲板上。途中有个歹徒出言不逊,当时感冒,嗓子完全哑着,一言不还,真所谓吃了哑巴亏。

汕头港内外,千帆并举,那些三角帆有如巨大的白天鹅鼓翼,煞是好看。原应十一点到,因风浪,晚了将近三个小时。下船走到百货公司,上3路车,在车上站了半个小时才开。6分钱票,没钱找,给我两块奶糖。到汽车站,买到厦门,297公里。

花一元钱,在站旁的杏花旅店落脚。客栈银柜里也不备零钱,却满装奶糖。红卫15号上无蚊,真个幸福。此间蚊子却在青天化日下翻飞。嘉明准得说:好好的家里不睡,跑到汕头去花钱喂蚊子!好在南方旅馆,一年四季备蚊帐的。

听说潮阳有一个风景区,不如肇庆,就没去。在市里不辨东南西北地转了两个多小时。汕头虽同深圳、珠海同为广东特区,城市也不小,但一眼看去,只觉又土又脏。

走私的多,名不虚传:从车站到旅店百步之遥,就被拦住三次,你不理,他拉住你:“不买也得看看吧!”走私的倒讲半口国语,而本地潮汕话连广州人也听不懂。没有嘉明讨价还价的本事,还是摇头走掉为上计。市面挺大,货色尤多,在这里真可说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了。两寸的鲜虾1.70元,四寸的2.60元。

其他东西贵得要命,香烟多一两元一盒,炒菜多卖两三元一盘,工资收入者绝不敢问津。不知汕头人而无外汇怎么过活。鱼丸面最贱的三角一碗,吃了两碗。道路亦甚拥挤,只有人民广场上空些。不过街面总处处差不多:街口设有各种骗人的小把戏,电影院前挤着一堆人争着上当。阴天,不太热。

回旅社,两个社办厂的采购,讲得一口蹩脚的国语,对我讲了许多潮汕地区的情况,说分田到户使广东富起来了,且做警句云:“物价高的地方总是好地方。”

昨夜曾于海上得一梦,一路所见的有名的无名的花开在一处,绚烂缤纷,穿行其间,痴醉迷狂。汕头一下船,刚走出码头,一只蟑螂飞落在后脖子上。不知都是什么征兆。

4月14日 20: 45 旅店大厅

04.

安庆小孤山

“有几人能在人生之路上两次相逢?”

嘉曜:

今天一天吃饭花掉一斤八两粮票,一块八人民币,且无一餐后觉得吃饱的。饭后入港。池州港在秋浦入长江的口上,江水静静流着,夕阳静静沉没着。昨晚白日依山尽,今晚长江落日圆,一样落日,两般情调。

候船室很宽大,灯火通明,长椅上躺满了人。广场上也很活跃,旅馆知青女招待骑车兜风,几个小伙子打闹戏耍,后来放起Disco,扭得还不赖。我坐在客运站前广场石台上,同南京有色金属冶炼厂的一位中年人闲聊,这人路子很活见识很广,一晚谈话,既助我消磨了候船的时间,又让我增加不少见闻。

船稍误点,蜂拥上船之际,已近两点半。抢入五等舱,并无空铺,遂占住一柜顶,甚困,不久睡去,约五点,船近安庆,醒来,在船上走走,然后送小沈下船。他到此地接其父回沪。一路上碰到过好几个容易动感情的人,认识才一时三刻,就敬重有加,知己似的说好多话。虽再三叮嘱不要失去联系,今后大半飘萍不复;同行一段已是缘分,有几人能在人生之路上两次相逢?

安庆下船人多,找到一张铺位睡觉,至九时,出舱闲逛。船大,分六层,顶层驾驶楼等,底层货舱。五等在二层,已高出水面,隔板分割,上中下三层铺位。船超载,乘客达2000人,甲板过道上横躺竖卧,加之天气较热,航行得不算过分舒服。江南多丘陵,江北始终平坦,只彭津对岸有一座山,叫小孤山,上多建筑;山不及百米,但半立长江中,突起在无际平原之上,也算得一景。人们跑出来摄影,其中有宋夫妇,原来他们昨晨往铜陵,在彼处购得三等舱,也上了这条船。

在甲板上无所事事地遛达,接续着古拜经台上的思绪。悟得一切皆空抑或悟得万法如如,我总以为还是后一种悟性要来得更透彻些,所以难怪五祖宏忍虽然把衣钵传给了慧能,仍然说他“亦未见性”。我说“透彻”,是因其悟得真切。了悟一切皆空的人,未始没有,但我们凡人,谁真能悟到一切皆空?更须一问的是,谁始终悟到一切皆空?若始终悟到,那还是悟吗?我们尚在贪生之时,干吗多讲求死之念?饿了要吃困了要睡,这是万法如如。但饿了仍不受嗟来之食,这也是万法如如。

最怕的是口说一切皆空,实则只把他人看空了,于是自己的生活反倒实得没有了转圜的空间。生孩子过日子,就要说修道为诗的是空;修道为诗的,就要说常人的生活空洞。生孩子要好好生孩子,作诗要好好作诗,这就是万法如如了。

我虽事哲学,却不喜玄言。想不清说不清的事情是有的,那我们就再去切实体会思考,再试着把话说明白,绝不敢拿了自己的懒惰去冒充得道。笼而统之的得道,的确用不着很费心,难的总是把实实在在的困惑理出一二头绪来。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岂畏难哉?思的鹄的就是求真,六合之外,万相归一,怎么说都行,诚不再有真伪之辨。古之圣贤,与西人无异,惮尽思虑三绝韦编以求真,哪儿有像后来的小夫子那样,一个个悠哉闲哉就得了道的?

我们讲道机深浅,西人讲真与伪,看似我们内在西人外在,其实不真何来深,不深何来真?失真的所谓深刻,不过是些诡辩之士的伎俩,用来吸引雅典的无知青年和我们今天的大学生们,因为人在年轻的时候,大半还区分不出巧智和智慧,反倒常把智慧的清明认作平庸,特易为奇诡之见迷惑。从前那些严辞正义不过是些面具,如今一旦剥落,其中不是肮脏就是空洞。时势如此,想来今后十年八年,必有各种奇谈怪论流行,唯待尘埃落定,世人才能转向真实正大的思想。

5月8日 14: 16 长江上

等了很久,近五点才靠上岸,冲上码头为宋夫妇办理一日游票,接着送他们坐车上山去了。我自己绝不肯坐旅游车,一大群人,一处停15分钟30分钟,小旗一摇,又哄哄地往车上挤。

这时才喘口气,东问西问,打听到出九江的船票难买。买不到该怎么走下一步,现在想不出。走了三四里路到汽车站,购到明晨发往庐山的车票。

不知为什么,沿海城市比较凉快,而沿江城市却热。九江让人想起一个月前的梧州来。从前没到过江西(现在还没到过西藏、青海、黑龙江和台湾),起了一种由陌生而生的混乱感;大概因为热以及缺乏睡眠,思想也不清晰,多少有点沮丧——干吗到庐山这个鬼地方来?

5月8日 18: 02 九江八角石邮电支局

求援!到庐山一数,手头只剩二十几元,勉强支持得到上海。见信后请汇四十元到上海。先曾和胡渭约定代购舟山船票,现决定取消此行,已托他代购18日往青岛的船票。故我必须16日前赶到上海。

05.

沪青海航→青岛崂山→返京

“我们虽未能战胜平庸,却也不曾被平庸战胜”

又开动啦,15: 15。

这将是一封没有地址的信,无论如何,还是按习惯把这篇游记继续下去,直到这次旅行终止。

躺在铺位上,觉得轻松,从这两天的奔忙中喘定一口气。但不知为什么,当站在甲板上等待发动,当江风吹进舷窗,却有一种忧郁感;像什么呢?像我们站在青春的边缘,感觉到时间的离心力正在把人们抛出去,抛出动荡、冲击、炫目的人生中心,抛向安稳的常规生活。就是那种即将寂静下来的惜别之情吧。

闲话休赘,把脱落的游记补上。

今天仍五点起,同大伯说说话,他就去用侨汇券买了排骨、生煎包子等好多吃食。吃过了就去看智勇(笔者的堂兄),坐未久,同往探庆云姑姑,姑姑脑子还清楚,往事都记得,爽爽快快聊了一阵。尽量多坐了一会儿。

五原路访胡渭,却已分配上班了。很遗憾,留张纸条退出,照黄伯母指示,又到淮海路转服装店。决定要买,就发现自己很有主意,看颜色,看质地,看式样,看型号,颇像个行家。很高兴发现原来买衣裳也是学得会的。

归,大伯下厨,所制皆上品:鲥鱼、煎猪排、清炒笋。大伯精于烹调,经他之手,更见品味之高。他还再三道歉说简慢。

到公平路同大伯在检票口惜别。

不时跑到甲板上去了望。刚刚出到海口。多云渐转阴。风大,浪也不小,迎风而立还相当冷。

5月18日 17: 00 船出上海

昨天晚上,因同舱皆睡下,就熄了灯,到舱外去。到处都空荡荡的,由我上下前后左右乱走,也顾不得“旅客止步”的牌子。船入睡了,只有马达像心脏一样还在突突跳动,把海水推向后去,发出隆隆的响声。可惜我不通乐理,否则一定要把这宁静中的乐音谱下来。环望海周,零星有船灯明灭,天下是星、云和在云中穿行的月。可惜我不善丹青,否则一定要把这深夜中的光辉描画下来。无论谁留连在这海夜之中,都会了解内心的Natur[天性]同身外的Natur[自然]完全同义。

如果不是在上海跑得太累,本应在甲板上度过这神奇的夜的。结果一觉睡去,误了月落,误了日出,六点跑上甲板,日已一竿。这是一个明朗、清新、寥廓的早晨。立船首,海风迎面扑来,心胸爽彻。起伏着的清脆的圆环镶在白色的浪边上,构成了唯一的世界。

5月19日 7: 10

像诗人所咏,海洋的颜色时时变化着。翡翠绿变成了孔雀蓝,蓝色越来越深,直近于黑色的透明。

究竟哪一种是虚构的色彩?

哪一种是海洋真实的图案?

我轻轻捧起了一掬海水,

那透明的元素顷刻流完。

——吴小祁的诗句

午日当头,海面上泛起无数点反光,仿佛是这位自然的君主泛起威严的微笑。浩荡天风,明朗海日;大哉乾坤,大哉人心!

面对浩翰的海光,不自禁把这次旅行看作一次巡礼,一次对前半生的检阅。这没出息的三十年一事无成,常令人沮丧。但当重新在Natur面前雀跃之时,不是又发现,我们的感情还不曾枯竭,我们的心灵,还像这天风海日一样,保持着创造时刻的一片纯真!既然所求者非利非名,所求就是回归命运的这种单纯境界了。

我们不能超越命运去求取成功,如夫子,如诸葛,都是顺天命而忤成功的。看哪,命运的海洋,恬淡、威严,也不乏幽默感,把帝王的宫殿和渔夫的茅舍一同湮灭在泥沙之下。在万里海底,陈列着历史的遗迹,而只有辉煌的此刻,活跃在海面之上。我们固无往日的荣耀可言,但始终秉浩然正气而生,也就算对得起此生。我们虽未能战胜平庸,却也不曾被平庸战胜,到今天止,总还可说势均力敌。

午饭后睡一觉,起来时,山东半岛的沿岸山脉已经从海平上浮起,因为海面的水汽拦断山麓,显得缥缈如海上仙山。

5月19日 16: 02 将近青岛

今晨起来,姊弟要上班,先道别过了。始终觉得这对姐弟可爱得离奇,不像这时代这国度养得出来的。本拟上午到八大关耍半天,游游泳,但伯母说要同我谈天,伯父亦在侧。既蒙热情接待,理应割舍半天。谈得挺拉杂,但伯母很有些见识令人信服。午饭后二老送出来,提两个大包,抢时间再奔向海滨,最后看一眼懒洋洋的海面,看看细长的、整齐的浪,听听大海的温和的喧声,恋恋难舍,好一个大自然的情人。告别啦,心不暇给的一段日子;告别啦,青岛。好吧,让大自然的光华在人性中闪耀,在未来的诗篇中闪耀吧!

又开动啦,这回是向北京驶去——多奇异!

5月22日 13: 36 车出青岛站

前向右侧临窗坐着。离开桂林后行程万里,却几乎不曾坐过火车了。窗外始终是平原,适于耕种而不适于观赏。思考着诗人和哲人的同异。

入夜,车厢里挤起来。一直睡不着。结束啦。这一番游荡,两个多月,跑了几十处地方,曾到过一次数次的,从不曾到过的,都是走车观花,不得其真。游历也像读书,不可只求其多,碰到胜地,就像读到名著,必得静下心来,细细求索体味。塔克吐的景色,不足成旅行者的胜地,住在那里数年,熟悉了每一座林子,每一座山丘,星沉日出,风起云涌,其中多少美色,只有乡居者能知。就像一个心爱的人,原无须西施王嫱,一颦一笑,自有粗心行人看不到的风情。

但像这样“匆匆把世界跑上一遭”,自然也有它的乐趣和好处。天下的美色实多,虽不得尽览,难免愿意多看到一点。二三流的书籍,虽不值得细品,稍加浏览,也可广所识。何况一流的东西,说到底是从二三流中生长出来的。

那就不要责怪自己匆忙吧——火车、汽车、轮船、步行,始终在人生的旅途上行色匆匆。房舍、林莽、田野、河流和波浪,已经登览的和不曾登览的山峰,熟人的和陌生人的面孔,良好的和不佳的印象,不断向身后滑去。向小窗口扔进一角钱,一张什么票扔出来;递上一支烟,刚刚点着,就道声再见;刚刚绽开的笑容,应当澄清的措词,正要展开的讨论,欲说还休的情意,即将发作的恼怒,稍纵即逝。

生活变成了若断若续的卡通片。刚听到一句聪明话,又听到一句更聪明的,接着便淹没在一大团愚蠢的唠叨之中。教诲、询问、问候、祝愿,紧接着是道别。一分钟后,在人群中就认不出刚刚交换过姓名地址的新朋友;半小时内,足够让你处身在两种不同的方言之中。车入春城,衣襟犹带峨嵋云;船泊金陵,还闻匡庐飞瀑声。

也许这就意味着常青的生活?出于人不断向陌生探求的本性?抑或宁愿匆忙生活而不愿深入生活的本性?是啊,我们怕高处太冷,深处太黑。我们宁愿在不深不浅处漫游。然而,这里一切都在流动,而终极和永恒,不是住在高处,就是藏在深处。

但为什么要永恒?流动又有什么不好?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生活点化成一尊不朽的、同时也不知其年轻不知其苍老的石雕?

不行,困了,想不动了。好在做哲学的日子还多着呢,那时再把这许许多多鲜活的印象塑造成形吧。

四点后,天开始亮了。西边,林木之外,残月半斜;东边,霞光渐明。好一个静谧清新的早晨!

不朽的京城正红日东升。

5月23日 5: 07

来源:近现代史论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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