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又是五个菜还不够!这算什么待客之道?"婆婆一把推开面前的碗筷,瓷筷砸在地上,声音清脆得刺耳。
"又是五个菜还不够!这算什么待客之道?"婆婆一把推开面前的碗筷,瓷筷砸在地上,声音清脆得刺耳。
我的脸火辣辣的疼,手里端着刚出锅的炒青菜,一时不知该进还是退。
那是1998年的冬天,国企改革浪潮席卷全国,"下岗"这个词成了每个工人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和丈夫老周都是北方这座小城纺织厂的工人,曾经引以为豪的"铁饭碗"开始松动。
单位效益不好,发工资总是拖欠,账面上写着四百八,到手却只有两百来块,剩下的"后期再补"。
我们住在厂里的筒子楼里,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
走廊尽头的水槽边常常排着长队,清晨六点多就有人打着哈欠排队刷牙。
老周的父母从农村来城里养老,是我们这代人的责任,容不得推辞。
"爸妈年纪大了,村里冬天又冷,咱接过来吧。"老周一边拧着自行车把手上松动的螺丝,一边说。
我点点头,心里却打起了鼓。
筒子楼的房子本就逼仄,再添两个人,转身都难。
可街坊邻居谁家不是这样?刘师傅家里老的小的挤了六口人,晚上打地铺睡觉,一个翻身全家都得跟着动。
老周在厂办开了介绍信,去火车站接公婆。
我提前请了半天假,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还用攒了两个月的布票换了一床新棉被。
老周的父母带着两个大编织袋来了,袋子敞着口,露出几个红薯和一捆捆扎得结实的腌菜。
婆婆陈桂兰穿着深蓝色的确良上衣,脚上是一双已经褪色的黑布鞋,头发盘得一丝不苟,鬓角微微发白。
公公周立山比婆婆高出大半个头,戴着一顶褪了色的军绿色帽子,厚实的手掌上布满了老茧,眼神里透着几分局促。
"这城里房子小啊,连个独立厨房都没有,怎么做饭哩?"婆婆皱着眉头在我们家里转了一圈,目光在墙角的搪瓷热水瓶上停留了一下。
"就这条件,还不如我们村里呢。"
墙上挂着的收音机里正播着《新闻联播》,公公凑过去,把音量旋钮调大了一些。
"早播着呢,爸,您坐下歇会儿吧。"老周接过公公手里沉甸甸的褪了色的军用水壶。
公公倒是沉默寡言,只是偶尔在阳台上抽几口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日子就这么开始了,四个人挤在五十多平米的小屋里,各自怀着不安和期待。
刚开始几天,我每天下班后都赶紧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做一桌丰盛的饭菜。
虽然工资不多,但为了让公婆吃好,我舍得花钱。
可婆婆总是边吃边数着盘子,嘴里念叨:"才五个菜,在老家待客至少得八个菜,这怎么行呢?"
老周夹在中间很为难,一边安抚我,一边劝婆婆:"妈,现在不比以前了,城里生活节奏快,小英已经很辛苦了。"
"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当年带你们兄弟几个,还要下地干活呢!"婆婆翻出老黄历,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
厂里的李师傅听说了我的事,递给我一支"大前门":"受不了就吵一架,憋着对身体不好。"
我摇摇头,接过烟在窗台上摁灭:"婆婆也是为了儿子好。"
那段日子,我常常梦见自己站在厨房里,洗不完的碗筷,炒不完的菜。
有时醒来,枕头是湿的,窗外的路灯把墙壁映得惨白。
"咋了?"老周迷迷糊糊地问。
"没事,做梦了。"我翻个身,听着隔壁公婆的鼾声,睁着眼等天亮。
老周的姐姐来看望父母,带了一袋子家乡的米粉和腌制的咸鸭蛋。
吃饭时,婆婆不停地给姐姐夹菜:"看看,你嫂子做的这饭菜,才五个,也不知道咱们老周家有面子没有。"
姐姐看了我一眼,笑着打圆场:"够吃就行,现在城里讲究健康,不比咱们农村。"
婆婆悻悻地放下筷子:"什么健康不健康的,就是懒。"
我手一抖,碗里的汤洒了出来,溅在婆婆的衣袖上。
"对不起,妈,我不是故意的。"我赶紧拿纸巾去擦。
婆婆甩开我的手:"不用你假惺惺的,我自己来。"
饭桌上的空气凝固了,只听见筷子碰撞碗沿的声音。
转机发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夜。
那天,厂里召开全厂大会,宣布下个月开始实行"买断工龄"政策。
主任拿着话筒,声音在礼堂里回荡:"符合条件的职工可以领取一次性补偿金,自谋出路..."
回家路上,雪下得很大,厂区的大喇叭里放着《难忘今宵》,我的心比雪还冷。
家里的日子已经够紧巴巴的,如果失去了"铁饭碗",我们拿什么养活一家老小?
推开门,家里飘着一股熟悉的香味。
婆婆正在用我们家的小煤气灶做饭,额头上的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落在围裙上,晕开一片深色。
厨房的案板上摆着切好的葱花和蒜末,一盘刚炒好的洋葱鸡蛋,冒着热气。
"快来尝尝,这是我们老家的做法。"婆婆把菜盛到碗里推给我。
我尝了一口,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那味道像是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妈妈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脑海中一闪而过。
"怎么了?不合口味啊?"婆婆有些紧张地问。
我摇摇头:"很好吃,和我妈做的一样。"
婆婆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是吗?那就多吃点。"
晚饭后,我正要洗碗,婆婆手上沾满了洗洁精的泡沫拦住了我:"你去歇着吧,我来。"
那是婆婆第一次主动帮我分担家务。
我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老周回来得晚,一进门就看到我和婆婆在打扑克。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婆婆拍了他一下:"胡说什么,我们一直很好。"
老周湿漉漉的头发上还沾着雪花,他脱下外套,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厂里通知,下个月砍一半人,先从临时工开始。"
我的心一沉,老周虽然是正式工,但我是后来招的临时工。
一阵窒息感袭来,我慌忙站起身:"我去倒杯水。"
婆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睛在我和老周之间来回打量。
第二天一早,我刚要出门上班,婆婆叫住我:"小英,这是我做的煎饼,你拿着路上吃。"
我接过还热乎的煎饼,竟不知如何开口道谢。
婆婆转身回屋,留下一句:"晚上我包饺子,你早点回来。"
那天下午,车间里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谁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没人敢说出口。
班长甩来一叠表格:"想买断的在这签字,一次性补偿三千。"
三千块,就想打发十几年的青春?
可眼下,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老周后来告诉我,原来婆婆一直觉得自己对儿子亏欠太多。
在他小时候,家里条件差,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老周十四岁就辍学去砖窑帮工,补贴家用,指甲和手掌常常被粗糙的砖块划得血肉模糊。
婆婆一直记在心上,觉得要是能让儿子吃好一点,就是弥补当年的不足。
"我妈那辈人,不善表达,爱都藏在嘴硬心软里。"老周叹了口气,眼角有些湿润。
"她总觉得你做的菜少,是因为在她心里,丰盛的饭菜就是最好的爱。"
我想起婆婆那双粗糙的手,上面布满了老茧和伤痕,那是岁月和劳作留下的印记。
突然间,我理解了她的固执和要求。
春节前,婆婆突然高烧不退,我们赶紧送她去医院。
医生说是肺炎,需要住院治疗。
我把刚领到的买断金交了押金,请了假,白天上班,晚上去医院照顾婆婆。
那段日子,我常常一夜没合眼,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上班。
小区门口的早点摊成了我每天必经之地,热腾腾的豆浆和油条,是支撑我熬过一天的能量来源。
老板娘看我天天来,有一次多给了我一根油条:"看你眼圈都黑了,多吃点。"
小小的善意,在那个艰难的冬天显得格外温暖。
有一天半夜,婆婆突然拉住我的手:"对不起啊,小英,我太固执了。"
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婆婆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老。
我摇摇头:"婆婆,您别这么说。"
"我那时候,每天盼着儿子能吃饱穿暖。"婆婆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谁。
"现在到了他家,还是放不下那份念想。"
她的手紧紧握着我的,仿佛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看着你每天忙里忙外的,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病房的窗外,是整座城市的灯火。
我突然想起,自己也曾是个女儿,也曾被母亲捧在手心里,生怕磕了碰了。
"婆婆,您放心,等您好了,我们一起做好吃的。"我轻声说。
婆婆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出院那天,婆婆坚持要去菜市场。
我们扶着她在菜摊前挑了好久,她只买了一条鱼和几样青菜。
摊主认出了我们:"大姐,好些了?上次你儿媳妇来,我还说你咋没来呢。"
婆婆笑了:"好多了,托福托福。"
她转头对我说:"今天我做饭,咱就吃这几样,简简单单的。"
那天的晚饭只有三个菜:清蒸鱼、炒青菜和一碗紫菜蛋花汤。
婆婆盛了一碗饭递给我:"吃吧,热乎的。"
我尝了一口鱼,鲜美得让人想流泪。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虽然没有山珍海味,却有家的温暖和爱的味道。
公公难得地开口赞叹:"老太婆,手艺没落下啊。"
婆婆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是小英教我的新做法。"
我惊讶地看着婆婆,她冲我眨眨眼,像个做了小伎俩的孩子。
那一刻,我感到一阵暖流涌上心头。
原来,爱可以有这么多种表达方式。
老周在桌子下面悄悄捏了捏我的手,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懂我的感受。
厂里的改革如期而至,我和老周都拿了买断金。
三千块钱,十年的工龄就这么算完了。
厂区大门口贴着"再就业培训"的通知,我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报了名。
培训老师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话带着南方口音:"现在是市场经济,你们得学会自己闯。"
我在笔记本上认真记下每一句话,虽然有些词我听不太懂,但我知道,这关系到我们一家人的未来。
培训结束后,我和老周商量着做点小生意。
"小吃店怎么样?厂附近有很多工人,早点应该好卖。"我提议。
老周有些担心:"可我们没经验啊。"
婆婆放下织到一半的毛衣:"我会做面食,当年在生产队食堂干过。"
公公也点点头:"我也能帮忙,看店看摊都行。"
就这样,我们凑了点钱,在厂区附近租了个小铺面,开了家早点铺。
起早贪黑,和面蒸包子,炸油条,熬豆浆,忙得脚不沾地。
第一天只来了几个顾客,收入还不够房租。
婆婆看我焦虑,拍拍我的肩:"慢慢来,日子是熬出来的。"
她从老家带来的那本发黄的菜谱派上了用场,一些农村的特色小吃在城里竟然颇受欢迎。
"尝尝这个掉渣饼,我们老家的做法。"婆婆招呼着路过的工人。
渐渐地,顾客越来越多,小店日渐红火。
婆婆负责和面,公公负责收钱,我和老周负责炸油条和客人打交道。
四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是一台运转了多年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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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小小的早点铺里,她找回了自己的价值。
后来,我学会了做婆婆家乡的几道菜,婆婆也渐渐接受了我们的生活方式。
有时候她还会笑着说:"城里生活真是方便,几个菜就能吃得香。"
小店红火了起来,我们存了点钱,在郊区买了栋小房子,再不用挤在筒子楼里了。
搬家那天,婆婆看着新房子,眼里闪着泪光:"没想到我这把年纪,还能住上自己的新房子。"
公公站在院子里,点上了一支烟,看着远处的天空,眼中满是欣慰。
一年后,我们添了个小宝宝,婆婆成了称职的奶奶,公公则是孙子最忠实的玩伴。
厂里的老同事来店里吃早点,常感叹:"小英,你这日子过得比在厂里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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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我们会一起去公园散步,婆婆会带上她亲手做的小点心,我们坐在湖边,看孩子在草地上奔跑。
曾经的隔阂和不理解,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慢慢消融,就像冬日的冰雪在春天里悄然融化。
今天是老周的生日,我们又做了那道洋葱炒鸡蛋。
这是我和婆婆之间的第一座桥梁,如今已经成了全家人的最爱。
餐桌上只有四个普通的家常菜,婆婆却说:"够了,够了,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儿子在一旁插嘴:"奶奶,你不是说要八个菜才过瘾吗?"
婆婆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子:"小鬼头,话不能乱说。"
我们都笑了起来,笑声在房间里回荡。
窗外雪花飘落,屋内灯光温暖。
桌上的蒸饭香里,藏着我们各自的让步与成长。
那些年轻时的棱角,在岁月的打磨下,终于变得温润如玉。
我看着满桌团聚的家人,心中满是感慨。
生活从来不是一帆风顺,正如那道洋葱炒鸡蛋,有咸有甜,有辣有香,百味杂陈才是人间烟火的真味。
婆婆的饭菜里藏着爱,我的坚持里也有情。
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我们都学会了包容与理解,这或许就是生活最珍贵的馈赠。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