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大爷家的老槐树被砍已经有三个月了。树根那块地方现在光秃秃的,周围扔着几个烟头和一个压扁的啤酒罐。那个啤酒罐我见过好几次了,雨后会泛着铁锈色的水。
村里的广播又坏了,喇叭里传出的声音”滋啦滋啦”像是塞了一嘴的沙子,我只听清了”会议”两个字。
王大爷家的老槐树被砍已经有三个月了。树根那块地方现在光秃秃的,周围扔着几个烟头和一个压扁的啤酒罐。那个啤酒罐我见过好几次了,雨后会泛着铁锈色的水。
说起那棵老槐树,得有六七十年了。王大爷退休前是县里农机站的修理工,手巧,就喜欢在槐树下摆个小马扎,修自行车、收音机、钟表什么的,几十年如一日。那时候村里有什么东西坏了,都是”去找王师傅看看”。
老槐树挺大的,夏天树荫能罩住半个院子,树下正好放两张竹椅一张桌子。桌子有点跛,垫了个红砖片,砖片底下压着王大爷1978年的先进工作者证书,他说那证书不结实,正好垫桌脚。
我记得两年前邻村陈老四走亲戚路过,在树下喝了口水,啧啧感叹:“王老哥,这树值钱啊,城里人家做家具一方木头好几千呢。”
王大爷笑着摆手:“树值什么钱,乘凉才值钱。”
谁能想到今年初县里要扩建公路,修的线路正好从我们村口过,王大爷家那棵老槐树刚好卡在规划图上。
那天来了两辆挖掘机和一帮工人,带队的是个戴黄色安全帽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图纸,嘴角上方有颗痣。我记得他那颗痣是因为王大爷当时盯着看了好久,好像要把它盯没似的。
“大爷,这树必须得砍,公路规划图都定了,您也是为国家建设做贡献嘛。”年轻人说得客气,但眼睛一直看表。
村里人都来了,村长小周也来了,拍着胸脯说他去县里交涉过了,实在没办法,线路改不了,赔偿款已经到位,让大家理解。
王大爷只问了一句:“能绕过去吗?”
黄帽子笑了笑:“大爷,公路哪能随便绕,这可是国家工程。”
后面的事闹得挺大。王大爷找来一条板凳,坐在树下不动。村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这树遮荫几十年,又不值几个钱,能不能给老人留着。有人提起这槐树曾经救过一个从树上掉下来的孩子,树枝接住了他。这孩子现在在城里当医生,过年回来还专门去槐树底下照相。
黄帽子打了几个电话,最后来了辆警车。民警小李我认识,是我表弟媳妇的堂哥,平时挺和气的一人。那天他穿着制服,脸绷得紧紧的,叫村长把王大爷劝走。
王大爷抱着树干不松手,嘴唇发白,两条腿有点抖。他老伴去世早,一个儿子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这些年他一个人住,那棵树就像个老伴一样陪着他。
最后还是村长小周和几个村民把王大爷强行架走的。那老人被架着走时,一直回头看,那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
工人们很快就把树锯倒了,挖掘机把树根都刨出来,装车拉走。王大爷站在院子里,手里握着一片树叶,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从早上到太阳落山。
树砍了,赔了三千块钱。村长小周亲自送到王大爷家里,那钱在桌上放了一个星期没人动。我偶尔去看他,他就坐在那个没了树荫的院子里,对着空荡荡的一片地发呆。
那钱后来被王大爷捐给了村小学。校长拿着钱不敢收,王大爷只说了句:“留着给孩子们买书吧。”
村里人都说,老头这是想不开了。有人劝他搬去城里跟儿子住,王大爷摇头:“那树在一天,我就在一天。树没了,人还在,怪不习惯的。”
日子还是得过。王大爷又在院子里摆了个小板凳,跟以前一样修东西,只是没了树荫,夏日里曝晒得够呛。村里人谁家东西坏了,还是习惯性地往他那儿送。
公路施工进行得很快,挖掘机、压路机昼夜不停地轰鸣。灰尘飘得到处都是,王大爷的院子里、桌子上落了厚厚一层,他懒得扫,任它积着。
有一天,我看见王大爷在院子里挖了个坑,问他干啥,他说种树。我问种啥树,他不答话,只是抹了把额头的汗,继续挖。后来听说他骑着三轮车去了县城,从苗圃买回来一棵小槐树苗,还挺贵。
那苗还没我大拇指粗,细得像根筷子,风一吹就摇晃。王大爷把它栽在老槐树原来的位置旁边,每天早晚浇水,还跟它说话,也不知道说些啥。
村里人都觉得他是老糊涂了。我爹说:“这么细一棵树,等长大得等到猴年马月,老王那么大岁数了,哪等得到啊。”
王大爷好像听见了似的,隔天就对我说:“树是留给后人乘凉的,我种我的,他用他的,都挺好。”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早上我起来倒垃圾,远远看见王大爷院子里停了辆黑色轿车,车牌是市里的。
围了一圈人,交头接耳的。我走近一看,是镇长马书记和几个穿着工装的人在跟王大爷说话。这可稀奇了,马书记平时只有过年慰问困难户的时候才会到村里来转转,平时根本见不着人。
马书记穿着件白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看样子已经在太阳底下站了好一会了,额头上一层汗珠。他边上站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西装革履的,但是衣服皱巴巴的,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我挤进去,听到马书记说:“老人家,真是对不住,这事我们处理得不妥当…”
围观的村民七嘴八舌:“是啊是啊,那树又不碍事,为啥非得砍啊?” “那槐树可是老王的命根子啊!” “咱老百姓的树说砍就砍,图纸上一划就得让路?”
马书记摆摆手,汗更多了:“大家听我说,这次来是专门解决这个问题的。这位是县交通局的李局长,他来给大伙解释一下。”
那位西装男人站出来,清了清嗓子:“各位乡亲们,首先我代表交通局向王老先生道歉。这次公路施工图纸审批时出了问题,实际上完全可以微调路线,绕过这棵珍贵的古树的。是我们工作粗心,给村里带来了不便。”
这话一出,村里人都愣住了。王大爷手里拿着个旧茶缸,缸沿上裂了条缝,修补的胶还没干,白花花的。
李局长继续说:“按照林业部门的评估,那棵槐树已有七十多年树龄,属于古树名木保护范围。我们确实疏忽大意,没有履行保护义务。现在我们已经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了处理,包括当时负责这段工程的黄工。”
听到这儿,我才知道原来那棵树真有来头。村长小周站在一旁,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马书记接着说:“王大爷,县里决定,在公路转弯处专门辟一块地,建个小花园,种上新的槐树,还会立个碑,就叫’王师傅槐园’,纪念您为村里做的贡献。”
有人小声嘀咕:“树都砍了,补啥都晚了。”
李局长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这是赔偿款,县里按古树评估标准给的,一共三万元。”
王大爷看着文件袋,没伸手,只是问了一句:“我那棵树呢?”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李局长有些尴尬:“那个…树干已经被拉到木材厂了,我们会追回来…”
王大爷摇摇头,指了指院子里那棵细得像筷子的小槐树苗:“我是说,你们能不能把路线挪一挪,别碰着它。”
马书记和李局长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吃惊。李局长走过去看了看那棵小树苗,又在图纸上比划了一下,小声和马书记商量了几句。
“没问题,”最后李局长说,“我们保证公路不会影响到您新种的这棵树。另外,县里准备在您这片地方建个驿站,供来往的司机和游客休息,就叫’老槐驿站’,您看怎么样?”
王大爷终于笑了,露出几颗黄牙:“那敢情好,还能接着给人修东西。”
会议结束后,人渐渐散了。我看见王大爷一个人又坐回小马扎上,继续修那个裂缝的茶缸。阳光从没有树荫的天空直射下来,照得他满头白发闪闪发亮。他手边放着那沓赔偿款,风一吹,最上面的一张钞票飘了起来,他也没去捡。
我凑过去问:“大爷,这钱您打算怎么用啊?”
王大爷看了看那棵小树苗,又看了看我:“准备再买几棵树苗,种一排。”他顿了顿,“要不你帮我去趟县城,买回来?”
我点点头:“行啊,您要买啥树?”
“还是槐树,”他说,“好活,好等。”
当天下午,我骑着摩托去了县城苗圃,抱回来五棵小槐树苗。王大爷在院子里已经挖好了坑,整整齐齐排成一条线,从他家门口一直延伸到村道边。我们一起把树苗栽上,浇了水。
“这些树长大了,得有几十年吧?”我问。
王大爷点点头:“到时候这里一条绿荫道,村里人都能乘凉。”他笑着说,“我是看不着了,你们能看着,你们的娃娃也能看着。”
第二天早上,我去王大爷家串门,发现他正把那三万块钱分成几沓。
“这是干啥?”我问。
“一万给学校,一万给村里修路,剩下的存着,给树施肥、浇水用。”王大爷说着,把钱装进了一个旧铁盒子里,那铁盒子上面锈迹斑斑,印着”光明牌饼干”的字样,一看就有年头了。
又过了几天,县里来人测量土地,说是要在王大爷家旁边建那个”老槐驿站”。图纸我看了,是个仿古的小亭子,四周种满了树,中间还有个小广场,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王家老槐”四个大字。
王大爷看图纸时,只问了一句:“树能不能多种点?”
来人笑着说:“您放心,我们已经把这里规划成了一个小型古树主题公园,不光有槐树,还有其他老树种,都是县里出钱。”
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大家伙都来王大爷家看热闹。村长小周也来了,还带来一瓶二锅头和几个菜。他敬王大爷酒时,脸还是红的,说自己当初没有坚持,辜负了大家信任。
王大爷拍拍他肩膀:“年轻人嘛,总得撞几回南墙。撞疼了,长记性了,以后就好了。”
酒过三巡,村长小周喝高了,抹着眼泪说:“王大爷,您知道吗,那天砍树后,我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老槐树倒下来,压住了我。”
王大爷笑:“那是你心里有愧。”
小周点头:“是啊,我就是觉得对不起您,对不起大伙,也对不起那棵树。”
王大爷又拍拍他的肩:“行了,事情都过去了。好好干,把咱村的事办好,比啥都强。”
夏天很快过去了,秋风一吹,天气凉快了不少。王大爷种的那几棵小槐树居然都活了下来,长势还不错。
有天傍晚,我抄近道从王大爷家门前过,看见他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个小收音机,正在”沙沙”响着,一听就是那种上世纪的老古董了。收音机旁放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长条东西。
“这是啥啊?”我好奇地问。
王大爷打开报纸,露出一根拐杖,棕色的,上面有些纹路,看着挺新。
“苦槐木的,”王大爷说,“我那棵老树的一截树枝,县里人给找回来的。给我做了个拐杖。”
他抚摸着拐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树还在,就是换了个活法。”
我注意到拐杖底部刻着几个小字,凑近一看,是”槐园留念”。
后来,“老槐驿站”真的建好了,比图纸上画的还气派。小广场上立了石碑,还有个铜质的树形雕塑。听说那个雕塑是根据王大爷原来那棵槐树的形状设计的,连树皮的纹路都一模一样。
更神奇的是,王大爷种的那几棵小槐树,第二年春天长得特别快,像是吸收了老槐树的精气一样。树干粗了一圈不止,树叶繁茂,绿得发亮。
有一天,一辆挂着外地牌照的小轿车停在了驿站。下来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提着个医药箱,东张西望的。
原来是当年那个从树上掉下来,被老槐树枝接住的孩子,现在城里当医生了。他听说老槐树被砍了,特意请假回来看看。
王大爷认出了他,拄着那根槐木拐杖,领着他看新种的小槐树,又给他讲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医生听完,站在小槐树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一直记得那棵树救了我的命。每年我都来看它,就像看望一个老朋友。”
王大爷拍拍他的肩膀:“树没了,人还在,心意在就好。”
医生掏出一个红包递给王大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收下吧。”
王大爷推开红包:“不用,不用。你有这份心就行。要是真想表示,等你下次来,给这几棵小树看看,施点肥,浇点水就成。”
医生走后,王大爷又坐回小马扎上,摆弄他的收音机。秋阳西斜,给院子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新种的小槐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和收音机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是在对话。
没有了老槐树的阴凉,王大爷戴上了一顶草帽,帽檐有点歪,遮着半边脸。帽子下面,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望着那些小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景象。
远处,公路已经修到了村口,沥青路面黑亮黑亮的,绕过了王大爷家的院子,也绕过了那一排小槐树。
“下雨了要记得把收音机收进屋。”我临走时提醒道。
王大爷摆摆手:“不会下雨,我看得出来。”
我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点点头:“您老人家经验就是丰富。”
“不是经验,”王大爷笑着说,“树告诉我的。”
他指了指那排小槐树:“树叶朝上翘,明天准是大太阳。”
我看了看树叶,确实是朝上的。想起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的观天识气的方法,不禁笑了:“您跟树还真有缘分。”
王大爷也笑了:“活这么大把年纪,就这么点乐子了。”
隔天,我又路过王大爷家,看见他正在给小槐树浇水。远处的”老槐驿站”已经有不少过路的车辆停下来休息,还有几个游客在石碑前拍照。
“大爷,您这下可出名了,”我打趣道,“听说县里还准备把这里列入乡村旅游路线呢。”
王大爷”嗯”了一声,继续专心浇水,好像那些名气与他无关。浇完水,他擦了擦汗,说了句:“人跟树一样,扎根在哪里,就得给哪里遮阴。”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点点头。
夕阳西下,村道上几个放学的孩子从驿站的石碑前跑过,其中一个顺手摸了摸小槐树,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他在干啥呢?”我好奇地问。
王大爷眯着眼笑了:“许愿呢。我跟村里娃娃们说,摸着槐树许愿,会保佑他们考上好大学。”
我忍不住笑了:“您这是糊弄孩子们呢。”
王大爷不以为然:“信则有,不信则无。我那棵老槐树见证了这个村子几十年风风雨雨,多少人在树下乘凉、聊天、约会…树是有灵性的。”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不再笑了,只是说:“但愿这些小树能快点长大。”
“会的,”王大爷肯定地说,“它们会比老槐树长得还要好。不然我那老伙计也不会甘心离开。”
他说着,抬头望了望天空,仿佛在那里能看到什么。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王大爷的院子里,一盏昏黄的灯光亮了。那光透过窗户,照在院子里的小槐树上,给嫩绿的树叶镀上一层金边。
远处传来收音机里的戏曲声,断断续续的,和着蝉鸣,在夜色中飘荡。
来源:蝉噪林逾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