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八七年春天,我嫁到了江城。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我随丈夫周长海回到江城机械厂家属院那间五十多平米的筒子楼房。
我翻开婆婆那本红皮账本,第一行映入眼帘的便是:两口子AA制。这不是赤裸裸把钱算在媳妇头上吗?
一九八七年春天,我嫁到了江城。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我随丈夫周长海回到江城机械厂家属院那间五十多平米的筒子楼房。
窗户纸上还贴着喜字,新婚的喜悦还未散去。婆婆刘淑华站在楼道口,身着一件深蓝色的确良上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比三月的天气还要复杂。
"小梅来了,快进屋。"婆婆招呼着,语气不冷不热。
房间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墙上贴着几张电影明星的剪报,角落里放着一台"蜻蜓牌"收音机,还有一盆绿油油的吊兰挂在窗前。这就是我的新家了。
婆婆是江城拖拉机厂的老会计,六十年代初从财会学校毕业,文革中被下放到车间当了几年钳工,落实政策后又回到厂里继续当会计。或许是职业习惯使然,婆婆无时无刻不带着算盘珠子拨弄的精明劲儿。
"妈,我和小梅刚结婚,您看这屋里还缺啥?"长海问道。
婆婆扫了一眼屋子,不咸不淡地说:"啥也不缺,够用就行。"
我注意到客厅的柜子上摆着一个木头算盘,旁边整齐地放着几本账簿。其中一本红皮的特别显眼,像是被翻阅过多次,边角都磨得发白了。
刚结婚那会儿,婆婆对我还算客气。早晨起来,她已经煮好了小米粥,切好的咸菜码放在小碟子里。"趁热吃吧,上班别迟到。"她说话时眼睛总是看着别处,很少正面看我。
我和长海都在江城纺织厂上班,我在车间当挡车工,他在机修车间当钳工。两人都是计件工资,每月差不多一百来块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婆婆有个怪习惯。每到月底她总要掏出那个红皮账本,记下家用开支。
"小梅,这个月你跟长海各出八十五块三毛二。"婆婆戴着老花镜,指着账本上工工整整的小楷数字说。那字迹龙飞凤舞中又透着一股子认真,估计是常年做账养成的习惯。
"啥?"我第一次听到这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家里的开销,你们两口子平摊,一人一半。"婆婆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手指在账本上的数字上点来点去,"菜钱、肉钱、煤球钱,再加上电费水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一时语塞,看向长海寻求解释。长海却像早已习惯,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工资袋,数出钱来递给婆婆。
"妈,咱家能不能不这么精打细算啊?"我蹙眉问道,心里直犯嘀咕。
"老祖宗说过,钱要算明白,亲戚才能走动长。"婆婆一边接过钱一边说,"我这辈子看透了,家里的钱要算清楚,不然日子过不长。你是刚进门,不懂这个理儿。"
长海倒是习惯了他妈这副样子,见我脸色不好,拍拍我肩膀说:"习惯就好,我妈就这性格。"
可我哪能这么快习惯?在我家,爹娘从不这么计较。结婚前,妈妈总说"家是一个锅里吃饭,不分你我他"。可到了婆婆这儿,连一块钱都要算得明明白白,和搞会计似的。
厂里的同事都知道我这个婆婆精明,时常打趣我,说刘会计连倒茶水都恨不得分毫必算。有次食堂打饭,王师傅还学着婆婆的腔调逗我:"小梅啊,今天的白菜炖豆腐,豆腐三两二钱,白菜一两八钱,一共五钱,你出二两五,你婆婆出二两五,公平公正哈!"周围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只能苦笑,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供销社,看见柜台里摆着一排崭新的搪瓷缸子,花色好看,才五毛钱一个。我买了两个,回家后递给婆婆:"妈,给您买了个新缸子。"
婆婆接过去打量半天,问:"多少钱?"
"五毛。"
"记上账,你出二毛五,长海出二毛五。"婆婆说着就翻开了红皮账本。
我咬了咬嘴唇,心想这本账怎么这么较真,买个缸子也要分得这么清楚。长海看出我的不快,晚上悄悄跟我说:"我妈就这性格,别往心里去。"
转眼到了六月,长海表弟结婚。我们去参加婚礼,婆婆翻开账本,一笔一笔算起来:"随礼一百,车费三块,合计一百零三,你们一人五十一块五毛。"
我心里直犯嘀咕:这是你亲侄子结婚,凭啥我出一半?可看婆婆那副认真样,我也不好多说,只得从工资里掏钱。表弟婚礼上,我的新衣服被茶水溅了一身,可我连买件新的都觉得肉疼——那得记多少账啊?
七月的江城湿热难当,蝉鸣声不绝于耳。一个周末,街坊邻居聚在小区院子里乘凉,搬着小板凳,摇着蒲扇,天南海北地拉着家常。小区里的梧桐树下,几位老人摆了一桌象棋,小孩子们在一旁追逐打闹。
李大娘笑着夸奖邻居家孙子考上了重点大学,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现在念大学可不容易,学费加生活费,一年没个千八百的下不来。"李大娘感叹道。
"可不是嘛,我家那孩子,光买参考书就花了不少钱。"王阿姨接话道。
话题渐渐转到家庭开支上,王阿姨感叹道:"现在物价涨得厉害,家里钱老不够用。上月买了十斤大米,就比上上月贵了三毛呢。"
"是啊,连肉价都上去了。"有人附和。
婆婆坐在一旁听了会儿,突然开口:"要我说啊,日子过得紧巴点没错,就得精打细算。我家就是AA制,一分不差,既节约又省钱。"
"啥叫'AA制'啊?"李大娘好奇地问。
"就是两口子的钱各出一半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婆婆得意洋洋地解释,"我每个月都记账,算得一分不差。"
我坐在一旁,脸上火辣辣的。我知道邻居们都在偷瞄我,心里恐怕在想:"这媳妇嫁得真窝囊。"
忍不住,我脱口而出:"钱不花留着长毛吗?"
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蝉鸣声和远处收音机里飘来的戏曲声。婆婆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放下手中的蒲扇,一言不发地回了家。
回家后,她把账本重重地摔在桌上:"小梅,你这是什么意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难堪!"
长海在一旁打圆场:"妈,小梅不是那个意思。大家都是闲聊,别当真。"
"我就是那个意思!"我气得浑身发抖,"咱家条件不差,何必算得这么清楚?像过日子还是像做生意?我听王阿姨说了,她家孙子上学,全家都凑钱。可咱家连买个缸子都要分得清清楚楚,这日子怎么过?"
婆婆脸色铁青:"你这孩子,懂什么?我这是为了这个家好!年轻人就知道乱花钱,不懂得积攒。"
自那以后,家里的气氛更加紧张。八月,我提出要买一台彩电,黑白电视机看久了,眼睛都花了,而且厂里不少同事家都换上了彩电。婆婆坚决反对:"黑白电视机好好的,才用了五年,换什么彩电?铺张浪费!"
"妈,现在条件好了,换个彩电怎么了?"我不服气地说。
"不行!等这台坏了再说。"婆婆态度坚决。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我嘟囔着。
"你这丫头,就知道攀比!"婆婆气得直摇头。
长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成了两头受气的那个。晚上睡觉前,他小声对我说:"小梅,再忍忍吧。我妈这人就这样,认死理。"
"我看她是把咱们当外人。"我委屈地说,"明明日子可以过得更好,为啥非得这么抠抠搜搜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和婆婆的关系越来越僵。工作上的不顺心,再加上家里的不和谐,让我整个人都郁郁寡欢。同事们都说我瘦了,脸色也不好看了。
九月初的一天傍晚,天边还飘着绵绵细雨,我正在厨房做饭,切菜的动作也没有往日利索。。婆婆坐在客厅看报纸,偶尔传来翻报纸的沙沙声。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我走去开门,是住在五楼的王大爷,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满脸焦急。
"刘会计在家吗?"王大爷一见我就急忙问道。
婆婆闻声赶来:"怎么了,老王?"
"不好了,李大娘突发脑溢血,送医院了。"王大爷急得直搓手,"医院要交住院押金,可她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老伴刚下岗,儿子又在外地打工,这可咋办?"
我心里一紧,李大娘平日里最热心肠,谁家有事第一个帮忙。前些日子我感冒,就是她送来的一碗生姜红糖水。
婆婆听完,二话不说回屋翻出一个旧皮箱,从里面取出一叠钱。"这是三百块,先应急。"她说着,把钱塞进王大爷手里。
我愣在那里,不明白婆婆哪来这么多钱。更让我困惑的是,王大爷接过钱时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这不是第一次了。
"老刘,你这次又帮大忙了。"王大爷感激地说,"上次我家小子念书的钱也是你借的,这次李家的事……"
"别说这些,快去医院吧。"婆婆打断他,"有啥需要再说。"
王大爷匆匆离开后,婆婆回到厨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择菜。我站在一旁,满心疑惑:"妈,您哪来那么多钱?"
"有点积蓄。"婆婆淡淡地说,不愿多谈。
晚饭后,婆婆去医院看望李大娘,我趁机打开了她的抽屉,想一探究竟。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下面,我发现了另一本账本,比那个红皮的要厚得多,封面是深蓝色的,已经有些陈旧了。
翻开一看,上面记录着各种名字和数字:张大爷——药费一百二,已还三十;李家小子——助学金五十,未还;王婶——煤钱三十,已还十五……密密麻麻的记录,有的旁边还标注着"急""重要"之类的字样。
正翻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婆婆站在门口,看见我手里的账本,叹了口气:"看见了?"
我点点头,喉咙哽咽,不知该说什么好。
婆婆在我对面坐下,脸上的严厉渐渐软化,像退潮后的海滩,露出了本来的样子。她轻轻抚摸着那本蓝皮账本,眼神忽然变得悠远。
"1958年,我娘得了重病。"婆婆开始讲起了她的故事,声音低沉而平静,"那时候家里穷,哪有钱看病?是街坊邻居凑的钱,还有单位的同事们,每人拿出一点,才把我娘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檐角的水滴声,滴答、滴答,像是岁月的回音。
"我娘病好后,就立下誓言,说一定要报答大家的恩情。可没过两年,她就去世了。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淑华啊,娘欠的情,你得还。'从那时起,我就立下了帮助街坊邻里的心愿。"
婆婆的眼角湿润了,她用袖子擦了擦:"你以为我是小气?"婆婆苦笑道,"我只是想省出更多钱来帮助真正需要的人。咱们省一分,就能多帮别人一分。"
我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我一直误会了婆婆。那个让我讨厌的红皮账本,那些斤斤计较的AA制,背后竟然有这样的故事。
那天晚上,婆婆打开了她的"宝库"——几个旧饼干盒,里面装着这些年来省下的钱,全都记录在账本上,准备随时帮助有需要的邻居。
"五个街坊有困难,我都记着呢。"婆婆指着账本上的名字,"他们哪个有事,我得及时帮一把。张大爷的儿子上大学,差学费;王家小子买了新房,手头紧;李大娘的老伴生病……"她一一道来,如数家珍。
客厅里的老挂钟滴答作响,墙上的日历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我不禁红了眼眶,这个看似精明固执的老人,竟然有这样一颗柔软的心。
"妈,您为啥不早告诉我们?"我哽咽着问。
婆婆摇摇头:"这不是啥光彩的事。帮人家,悄悄地就好,何必声张?再说了,这是我欠的情,和你们无关。"
"可您把钱都借给别人了,自己却过得这么省。"我心疼地说。
"习惯了。"婆婆微微一笑,"再说,能帮人家解决难处,比啥都强。"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婆婆的话在我脑海中回荡,那本蓝皮账本的画面挥之不去。窗外,蛐蛐儿的叫声此起彼伏,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小城里的千家万户,每一户背后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从那以后,我开始理解婆婆的"AA制"。每月结账时,我不再抱怨,反而主动跟婆婆学起了记账。婆婆教我怎么合理安排家庭开支,如何在不影响生活质量的前提下省出更多钱来帮助他人。
"看,这个月电费可以省一块三,就够给王奶奶买半斤猪肉了。"婆婆指着账本认真地说。
我点点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和敬佩。原来,这才是婆婆的初衷——不是小气,而是有大爱。
有一天,我在厂里加班回来,路过医院看望正在康复的李大娘。病房里挤满了人,都是来看望她的街坊邻居,有的拎着水果,有的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要不是老刘及时借钱,我这条命就没了。"李大娘拉着我的手感慨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婆婆心眼好。"我由衷地说。
"你婆婆啊,可是咱们院子里的'活雷锋'。"李大娘说,"前年,她借钱给我家孙子买课本;去年冬天,又给张大爷家送煤;今年春上,还资助了王家小子的学费。这些事,她都不声张,要不是受了恩惠,谁能知道呢?"
我听着,心里又是惭愧又是自豪。惭愧的是自己曾经那么误解婆婆,自豪的是有这样一位婆婆。
回家的路上,秋风送爽,路边的梧桐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我路过供销社,看见柜台里摆着一个红木算盘,做工精细,价格不菲。犹豫片刻,我咬咬牙买了下来。
回到家,我将算盘郑重地送给婆婆:"妈,这个送您。"
婆婆接过算盘,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包浆发亮的珠子,眼睛亮了起来:"好算盘!但太贵了吧?"
"不贵,"我笑着说,"以后您教我算账,这个就是我们的'传家宝'了。"
婆婆眼圈红了,拍拍我的手:"好孩子。"
从那以后,我和婆婆的关系彻底改变了。她不再是那个在我眼中斤斤计较的老人,而是一位有大智慧、大爱心的长辈。我也不再是那个对婆婆心生芥蒂的媳妇,而是她助人善举的同行者。
十月的一天,长海下班回来,看见我和婆婆坐在桌前,一人拿着一个算盘,正叮叮当当地拨弄着。
"这是啥情况?"他惊讶地问。
"你媳妇在学记账呢。"婆婆笑着回答,语气中满是自豪。
长海也笑了,这一幕在两个月前想都不敢想。
冬天到了,小区里家家户户的窗户都贴上了防寒的窗花。我和婆婆一起去看望正在康复的李大娘。路上,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给小城披上了银装。
"小梅,我想过了,"婆婆突然说,"咱们何不在小区办个互助基金?这样能帮助更多人。"
"互助基金?"我好奇地问。
"对,就是大家自愿捐钱,谁家有困难就能申请帮助。比我一个人做要好得多。"婆婆兴奋地解释,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我紧紧握住婆婆的手:"好主意!我来帮您管账。咱俩一起,肯定能办好。"
婆婆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花。那个曾让我厌烦的红皮账本,如今成了我和婆婆之间的纽带,记录着我们共同的善举和温暖。
年关将至,小区里挂起了红灯笼,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的物品。我和婆婆联合小区居委会,正式成立了"邻里互助基金"。第一次募捐活动就得到了三十多户家庭的响应,大家纷纷慷慨解囊。
"谁家有困难,咱们大家伙儿一起帮。"婆婆在居民大会上这样说,赢得了一片掌声。
我站在一旁,看着婆婆红光满面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那个小心翼翼记着账的老人,如今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及时雨"。
过年前夕,我和婆婆一起在红皮账本上写下了新一年的计划。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婆婆常说的一句话:"钱不是不花,是要花在刀刃上。"
寒冬将尽,院子里的腊梅已经开始孕蕾。我和婆婆坐在窗前,一起记录着新一年的账目,也记录着这座小城里平凡人家的温情与责任。
窗外,雪花依然在飘,小区里的广播里传来新年的歌声。我知道,在这个普通的家属院里,在那些平凡的日子背后,藏着最珍贵的情感和最温暖的人间真情。
那本红皮账本,如今已成为我们家最珍贵的宝物,记录着我和婆婆之间从隔阂到理解,从误会到融合的全过程。每一笔支出,每一次计算,都是爱的传递,都是情的延续。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