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县医院的走廊上,消毒水味道和暖气的味道混在一起,让我头有点晕。几个小护士跑来跑去,鞋底在地上发出吱吱的响声。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对面墙上的宣传画——一个满脸阳光的医生握着老人的手,底下是”关爱老人,从心开始”几个大字。
腊月二十八的早上,我被一阵咳嗽声惊醒。
爹的病又犯了。
县医院的走廊上,消毒水味道和暖气的味道混在一起,让我头有点晕。几个小护士跑来跑去,鞋底在地上发出吱吱的响声。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对面墙上的宣传画——一个满脸阳光的医生握着老人的手,底下是”关爱老人,从心开始”几个大字。
爹在里面做检查,医生说可能是胃出血,需要住院观察。
入院手续很快办完了。我在护士站前等着,眼睛机械地扫过值班表。老刘、小吴、李梅、张雪…李梅这个名字有点眼熟,但我也没多想。这个年纪了,认识的人多了去了,名字撞上也正常。
“您好,301床是吧?我来接您父亲去病房。”
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女人推着轮椅过来了。她身材微胖,头发盘得紧紧的,脸上有些许疲惫,但眼睛很和善。
“好的,谢谢。”我点点头,看了看她的胸牌——李梅,护工。
我扶着爹坐上轮椅,爹还在小声抱怨:“这么点小事,非要住院…”
李梅推着轮椅,我跟在旁边。
“叔叔别担心,现在医疗条件好,检查一下更放心。”她的声音温和,但有点沙哑,像是长期熬夜的人。
她侧过身去按电梯,袖子微微上滑,我忽然看到她手腕内侧有个纹身——一朵小小的梅花,旁边有个模糊的”L”字母。
这个纹身我太熟悉了。
二十年前的夏天,高中毕业那天,李梅拉着我去了小镇唯一的纹身店,非要纹个梅花。我在旁边看着她疼得直咬牙,最后还是坚持加了个”L”。她说这是她的标志,是”李梅forever”的意思。
我愣住了。
“是…李梅吗?高中…”
她的手一抖,轮椅差点撞到墙上。她慌忙稳住轮椅,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电梯门开了,里面已经挤了好几个人。一个挂着点滴的病人靠在墙角,旁边的家属拎着一袋子橘子,味道有点呛人。
我们没再说话。
李梅,我高中同桌。那会儿我们都管她叫”疯丫头”。她成绩一般,但心思活络,总有各种主意。她家里条件不算好,但她从不在乎这些。
“王建树,我长大了要做大事业!”她经常这么跟我说,眼睛亮得像星星。
高中毕业那年,她没考上大学,我勉强上了个专科。她决定先出去打工,说要积累经验和资金,以后开自己的店。
“什么店啊?”我问她。
“美容美发!女人嘛,永远不缺这个市场。”她眨眨眼睛,当时的样子自信满满。
我们偶尔会联系,她在南方的城市跳来跳去,说是在”积累经验”。有时候一个月才能收到她一条短信,说她又换了工作,又有了新想法。
直到2003年那个冬天,她突然回到县城,说找到了商机,要开一家美容院,问我能不能借她点钱。
那时我已经工作几年,在县城药厂当技术员,有点积蓄。对我来说,八万是很大一笔钱,差不多是我两年的工资。但看着她兴奋的样子,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我爹知道后,差点没把家里的饭桌掀了。
“那丫头靠谱吗?那么多钱!你存的是结婚钱啊!”
我嗫嚅着说:“她会还的,她做事有主意…”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但那时候,谁年轻时没点冲动和信任呢?
李梅拿了钱后,在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租了间小店面,装修得粉粉嫩嫩的,门口立了个大招牌:“梅子美妆”。开业那天,她特意请我去剪彩,还说等赚了钱,第一个还我。
然后,三个月后,店面关了,招牌撤了,李梅的电话打不通了。
301病房里有四张床,爹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李梅熟练地帮忙安顿好爹,然后默默退到一边。我一直在偷偷观察她,她却始终避开我的眼神。
“李梅,你…”
“我去帮您倒点热水。”她打断我,匆忙走出病房。
过了好半天她才回来,手里拿着半壶热水和一次性纸杯。放下东西,她又要离开。
“等等,”这次我抓住了她的手腕,“真的是你吧?高中…那个梅子?”
她终于正视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是我。”她轻声说,“我得去照顾其他病人了。”
她轻轻挣脱我的手,走了出去。我注意到她走路时有点跛,左腿似乎不太灵活。
爹在床上翻了个身,咳嗽了几声:“那是谁啊?你同学?”
“嗯,高中同桌。”
“哦…”爹好像想起什么,“就是那个借你钱的?”
我点点头。
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算了,别为难人家。”
我没说话,心里却翻江倒海。八万块钱,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但那二十年的没消息,那突然的失踪,那些我曾经的猜测和失望,却不是简单就能放下的。
晚上八点多,病房里其他病人的家属都回家了,只剩我和爹。爹吃了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坐在病床边的小板凳上,翻看着手机,没什么特别的消息。
房门被轻轻推开,李梅端着一个小盆进来,里面装着热毛巾。
“来给叔叔擦擦脸。”她小声说。
我站起身:“我来吧。”
“不用,这是我的工作。”她把毛巾拧干,动作很熟练。
我让开位置,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为爹擦脸。爹没醒,只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工作?”我忍不住问。
她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声音更低了:“生活嘛,总要过下去。”
“这些年…”
“别问了,建树。”她终于停下来,盯着毛巾发呆,“有些事,说不清楚的。”
病房外面,有人推着餐车经过,金属碰撞的声音特别刺耳。走廊尽头的电视里传来春晚的彩排声,隐约能听到一首熟悉的歌。
“你儿子还好吗?”我突然问。
她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我有儿子?”
“猜的。”我指了指她的手腕,“你的纹身旁边,现在不只是个’L’,还加了个小小的’W’。”
她下意识地捂住手腕,勉强笑了笑:“眼睛还是这么尖。”
“他爸爸呢?”
她摇摇头:“不提也罢。”
又是一阵沉默。
她收拾好毛巾,站起身来。借着床头的小灯,我看清了她的脸——岁月在上面刻下了明显的痕迹,眼角的皱纹,额头的纹路,还有眼神中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然有当年的神采,只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黯淡了许多。
“对不起,”她突然说,“那八万块钱…”
“没事,都过去了。”
“不,我会还的。我一直在存钱…”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摆摆手:“真的不用了。”
她固执地摇头:“不,一定要还。现在我儿子上学要钱,等他大学毕业工作了,我一定把钱还给你。”
“李梅…”
“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钱,但我在乎。”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这是我欠你的,也是我欠自己的。”
她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下:“你…结婚了吗?”
“离了。三年前。”
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点点头:“早点休息吧。”
病房的夜晚很安静,只有呼吸机偶尔的声音和远处的脚步声。我躺在陪护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我想起了那些年关于李梅的传闻。有人说她卷款跑路,有人说她被骗去了传销,还有人说她跟人私奔了…那时候,县城就这么大,流言比脚步还快。
我尝试过找她,但那个年代的通讯没有现在发达,她的手机号换了,家里的老房子也拆迁了,她就这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后来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生活,慢慢地也就不再想这件事了。
凌晨三点多,我被轻微的动静惊醒。李梅站在爹的床边,正在调整点滴的速度。
“怎么了?”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没事,叔叔血压有点高,我来看看。”她小声说,“你接着睡吧。”
我没再睡,而是穿上外套,走到窗边。窗外是医院的小花园,几棵光秃秃的树立在那里,院子角落堆着没清理的积雪,反射着路灯的光,显得特别亮。
“你每天都这么晚上班?”我问。
“我值夜班,白天还要照顾儿子。”她站在我旁边,看着窗外,“他今年高三了,学习挺用功的。”
“像你吗?”
她轻笑一声:“可不敢像我,他比我懂事多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一个清秀的男孩,穿着校服,笑起来很阳光。
“挺帅的,眼睛像你。”
她收起手机,脸上露出骄傲的表情:“他学习可好了,年级前十。老师说有希望考重点大学。”
“那很好啊。”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就是花钱多。补习班、电脑、参考书…样样都要钱。我这一个月四五千,除了基本生活,全给他攒着上大学用。”
我看着她疲惫的脸,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一直在存钱,打算等他上了大学,再来还我?”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本来想等他考上大学了,我亲自去找你的。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那八万块钱真的不用还了,”我真诚地说,“就当是我投资失败了。”
她固执地摇头:“不行,那是债。我这些年过得不好,但不能没骨气。”
窗外的路灯闪了两下,然后又亮起来。远处有救护车的声音呼啸而过。
“你那时候去哪儿了?”我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被骗了。”
“骗?”
“嗯,那个合伙人,其实是个骗子。他拿着我们的钱跑了,我去追他,结果…”她摸了摸自己的左腿,“出了车祸,在医院躺了三个月。”
我愣住了。
“后来发现怀孕了,孩子他爸早就不知道去哪了。我没脸回来,也没钱还你,就在外地一直打工。”她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先是在工厂,后来来做护工,时间自由一点,能照顾孩子。”
病房里的呼吸声和机器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恨我吗?”她突然问。
“恨过,”我老实回答,“但时间长了,也就释然了。”
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谢谢。”
第二天早上,医生来查房,说爹的情况稳定,可能要住院观察几天。
李梅的白班同事来接班了,她跟我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我有种感觉,她是在躲我。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在医院食堂看到了她。她坐在角落里,面前放着一碗素面,正在低头吃。我端着餐盘走过去:“可以坐这吗?”
她抬头,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儿子呢?中午不回家吗?”我问。
“他住校,周末才回来。”她吃了口面,又补充道,“学校离家远,每天来回太折腾。”
我吃着食堂的红烧肉,味道一般,但胜在量足。她的素面里只有几根青菜和一点豆腐丝。
“你的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留下了后遗症,走路有点跛。”她说得很平淡,“习惯了。”
食堂里人声嘈杂,旁边桌的几个医生在讨论一个复杂的病例,用各种专业术语。窗外有人在清理积雪,铁锹刮地的声音特别刺耳。
“那八万块钱,你真的不用还了。”我放下筷子,认真地说。
她摇摇头:“我已经存了三万多了,等我儿子上大学后,我会加班多赚点,争取早点还清。”
“李梅…”
“别劝我了,这是我的坚持。”她抬起头,眼神坚定,“如果没有这个目标,我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对她来说,这笔钱不仅仅是债务,更是一种救赎,一种对过去的交代。
“那好吧,”我点点头,“我等着。”
她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自信满满的”疯丫头”。
爹住院的第三天,护士长来告诉我,说李梅请了假。
“她儿子学校有事,她得去一趟。”护士长解释道。
我有些失落,但也理解。毕竟人家还有自己的生活。
爹的情况越来越好,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我每天在病房和食堂之间来回,偶尔会想起李梅和她的故事。
第五天下午,爹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院,李梅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她穿着平时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个旧信封。
“你来了?”我有些惊讶。
“嗯,听说叔叔要出院了,来看看。”她走到爹床前,“叔叔,感觉好些了吗?”
爹点点头:“好多了,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
她笑了笑,然后转向我,递过那个信封:“这个给你。”
我接过来,感觉里面有点厚。打开一看,是一叠现金,还有一张纸条:
“建树:这是三万二,剩下的我会尽快还上。谢谢你的等待。”
我愣住了:“这…”
“拿着吧,”她的声音很坚定,“这是我欠你的。”
爹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我们俩:“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插嘴。但有些债,不一定非要用钱还。”
李梅低着头没说话。
我把信封递回给她:“我收下纸条,钱你留着。你儿子马上要上大学了,会很花钱的。”
她摇摇头:“不行,我必须…”
“你已经还了,”我打断她,“就在三天前,你告诉我这二十年你经历了什么,那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眼睛湿润了,但她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
“知道吗,这二十年,我一直在想,那八万块钱到底去哪了。”我继续说,“现在我知道了,它变成了你儿子的未来,变成了你坚持下去的力量。这样的回报,比钱重要多了。”
她终于忍不住,眼泪滚落下来。
爹在旁边叹了口气:“傻丫头,年轻时候谁没犯过错?重要的是后来怎么做的。”
李梅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笑:“谢谢叔叔。”
病房外传来广播声,在通知今天出院的病人去办手续。
“我得走了,今天还有其他病人要照顾。”李梅把信封放在床头柜上,“钱我先放这,你考虑考虑。”
她转身要走,我叫住她:“等等,你儿子考得怎么样?”
她的脸上重新露出那种骄傲的表情:“模拟考试第三名!老师说有希望冲刺重点大学。”
“那很好啊!”
她点点头,又犹豫了一下:“你…有空的话,能不能指点指点他?他数学不太好。”
“当然可以,”我笑着说,“我最擅长的就是数学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这是我家地址和联系方式。”
我接过纸条,点点头:“等忙完这阵子,我一定去。”
她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快步走出了病房。我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纸条,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爹在旁边收拾东西,突然说:“那姑娘不错,这些年不容易。”
我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人生啊,有时候就是这样,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原点。”爹继续说,“但回来的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我帮爹把最后一件外套叠好放进袋子里,思绪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窗外,积雪开始融化,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春天好像真的要来了。
来源:国豪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