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刚:道体论气学视域下方以智与王夫之的本体论比较

360影视 动漫周边 2025-04-18 11:38 2

摘要:王夫之和方以智都是明末著名思想家,他们针对阳明后学“悬空本体”的弊端,从不同方面发展了理学的本体论。他们的本体论,是从明代末年的道体论气学思潮中发展出来的,主张道体不是程朱陆王理学所宣称的静态本体,而是从运动、历程中所呈现出来的历程性本体。他们共同主张“理气合

摘要:王夫之和方以智都是明末著名思想家,他们针对阳明后学“悬空本体”的弊端,从不同方面发展了理学的本体论。他们的本体论,是从明代末年的道体论气学思潮中发展出来的,主张道体不是程朱陆王理学所宣称的静态本体,而是从运动、历程中所呈现出来的历程性本体。他们共同主张“理气合一”“理在气中”,而差异之处在于,王夫之的本体论是取消先天而特重后天的“后天本体论”,方以智的本体论是重视先天后天贯通,以及“无对待在对待中”的“逻辑本体论”。

关键词:王夫之;方以智;晚明气学思潮;历程本体

宋明理学发展到明代末年,一方面阳明心学的传播遍及天下;另一方面,阳明身后,王学分裂,造成了心学强弩之末的态势。明末理学各派,包括阳明后学中的某些学派,对阳明学最后“天泉证道”的“四句教”,尤其是王龙溪的“四无说”有所不满,从而展开了激烈的论争。究其原因,阳明在“天泉证道”时,虽然总体上倾向龙溪,但也严肃告诫龙溪“只去悬空想个本体……病痛不是小小”,而龙溪学的发展,却恰恰是顿悟本体,将本体认识为超绝,为现象、工夫之上的“悬空本体”。

由此而言,晚明理学的种种争论,既是工夫论之争,也是本体论之争。其中王夫之、方以智采取的路径,是以气学纠偏心学,在某种程度上,回归北宋的濂溪和张载,从“理气合一”“理在气中”两个方面,重新将本体由现象之上拉回现象之中。但仔细分析,王夫之和方以智的本体论还是有一定差异的。王夫之的本体论,重视本体与后天经验世界的贯通,认为“有其器则有其道”,取消了先天的绝对本体;而方以智哲学的本体论,则是以“绝对”贯穿先天和后天,从而取消差别达到圆融,即所谓“无对待在对待中”。

方以智和王夫之共同参与了南明的抗清斗争,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两人又都是明末重要的思想家,在学术思想上,两人有分歧的一面,也有相互影响、相互激发的一面。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没有为两人立传,但事实上,方、王两家的思想,都与宋明理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们的本体论思想,可以说是程朱陆王之后,理学本体论的最后结穴所在。

理学发展到明代末年,分裂的情形前所未有,其中既有朱子理学与阳明心学的对立,也有阳明后学各家各派的内在对立。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对本体论的看法不同所致。朱子学与阳明学虽然外在面貌上有很大的不同,但两者在本体论上存在一个共同问题:即将本体视为超绝性的存在,这在朱子理学中表现为“理在气先”,太极在万物之上;在阳明学中,则是王龙溪等人循阳明晚年之“四句教”,将心本体视为超越于善恶之上的“无善无恶之体”。由此,朱子理学的弊病为“理与气不能贯通”,而阳明后学的弊病则表现为“本体与工夫不能贯通”。

明代理学家的争论,大都是针对这两个问题而发生,如罗钦顺的《困知录》主要批驳朱子学,而晚明的刘宗周、黄宗羲、王夫之、方以智等人则主要针对阳明学。刘宗周、黄宗羲虽然倾向于阳明学,但他们的思想有很明显的“气学”特征。而王夫之则是以传承张载而自命,无疑是张载气学在明代的传人。方以智的思想比较特殊,他晚年的思想主张”三教合一”,已经超出理学的范围。但他的“质测”与“通几”问题,无疑仍然牵涉到本体论,他主张由“质测”而“通几”,质测是指对经验世界的考察,由此而进入自然科学的领域,通几则是对本体的认识。由此而言,方以智的思想重视后天的实际经验世界,由后天而通先天,仍然属于广义的气学思想范畴。

严格意义上的晚明气学思潮,并不构成一个独立的学派。其中刘宗周等人还是阳明学,王船山则是归本于张载,方以智的学问范围更非理学所能限制。但是这些人的思想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相对于传统理学将最高本体超绝于气之外,他们则是强调本体不是孤立于气世界之上的绝对存在,而是与气化流行的过程合一。因此,在方法论上,他们更重视对后天经验世界的认知,如王船山强调“理在气中”,而方以智则强调“一在二中”,甚至黄宗羲所主张的“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体现的都是同一种本体论思路。这是晚明时期的时代思潮,也就是说,这些不同的思想家,隶属于不同的思想流派,但都共同拥有一种“气学”的思维方式,这是与理学、心学完全不同的,因此可以定位为“晚明气学思潮”。

方以智和王船山的关系,前人论述已多。大致来说,他们在南明的时候,曾在广西桂林相识,有过一段短暂的交往。从现有文献材料来看,王船山对于方以智的学问非常熟悉,他在《搔首问》中评论过方以智的“质测”和“通几”之学,并有过中肯的评价。反过来看,方以智对船山之学未见任何评价。这与两人当时的思想成熟度和社会声望是有一定关联的。据此也可以推测,方以智的思想对早年的王船山可能有一定影响。但到了晚年,由于方以智出家,主张三教合一,王船山婉转谢绝方以智的“青原之约”,两人的思想产生了一定距离。

将方以智和王船山合观,并称为“方王之学”,这是杨儒宾在《继成的人性论:道体论的论点》一文中提出的观点。杨儒宾认为方以智、王船山继承了北宋理学中的张载一系,形成了程朱理学、陆王心学之外的理学第三个系统。

回顾晚明思想的发展,在阳明晚年“四句教”问题的逼迫下,理学家们对于如何融通先天的本体与后天的经验世界,提出了种种方案。除了回归朱子学走向以外,对于“气”的重视也成为当时的潮流。如刘宗周提出“性即气,气即性”,“言工夫而本体在其中矣”。黄宗羲发展乃师提出“工夫所至即其本体”。这些说法,都意味着反对先天预定的本体,而主张从后天的经验世界“气化流行”的过程中翻出本体。王夫之的著名命题“性日生日成”,也是反对先天的性体、本体,认为性体是在后天的气化过程中生成的。方以智主张的“一在二中”“公因在反因中”“绝待在对待中”等等,看起来是易学的命题,但实际蕴含的也是这样一种思路,即绝对本体不是孤立存在,而在蕴含于对立交感的两端之中。所谓对立交感的两端,最为显著的就是阴阳动静之气。就此而言,方以智与王夫之的思想,是属于同一种哲学类型的不同表达方式。

从晚明气学思潮的角度看,王夫之和方以智都是这一思潮中的重要代表。就他们思想的共同性而言,主要有如下几点:

一是本体论的“以用定体”,反对先天的预设本体,王船山的“理在气中”“气外更无虚托孤立之理”,直接从理气论角度否定了理的先在性;方以智则说“公因在反因中”“绝待在对待中”“无穷只在代明错行中”,从更为抽象的角度,指出绝对的本体在对立的两端中。方以智的本体论思想,可以概括为“一在二中”,这与张载的“一故神,两故化”的思想是有关联的。可以说,方以智与王夫之,其思想都与张载有渊源关系。

二是工夫论的由虚返实,强调后天的知识学习,从格物、质测的后天学习实践中领会先天的本体。方以智有著名的“藏通几于质测”,王夫之对此评价说“密翁与其公子为质测之学,诚学思兼致之实功。盖格物者,即物以穷理,惟质测为得之”瑠。对质测之学的强调,是明代末年学风由虚返实的体现,方以智和王夫之都有这个特点。

方以智还说过:“尽古今是本体,则尽古今是工夫。天在地中,性在学问中。”这一说法,几乎与刘宗周、黄宗羲一致。由此可见,明末思想家普遍有此见解,这反映的是时代思潮的变动。方以智强调“质测”,不仅是要追求自然科学知识,同时也有工夫论的含义,即通过对“物理”的研究,由后天通先天,从工夫而认识本体。

当然,方以智和王夫之思想的差异性也很明显。比较表面化的一点是王船山严格拒斥佛老,而方以智晚年则主张“三教合一”。于此连带的一点,是方以智对阳明学有比较同情的了解,而王夫之对阳明学否定得比较厉害。如果更为深入一点看,王夫之的哲学体系,从理气论到心性论,是比较一致贯通的,是一种“强度化的气学论”;而方以智的思想,前期以质测为主,余英时称为“崇实而不甚言虚”;晚年则以一系列复杂的观念专讲“通几”,余英时称为“蹈虚而仍不废实”。方以智晚年的思想比较复杂,引入了许多佛教华严宗的观念,显得较为玄虚。他本人的意图,也不仅是总结理学的是非,而是试图救济各种偏差,从更高的圆融角度总结、安顿古今中西之学,从而“集大成”。由此而引发的客观效果,是方以智的哲学超出了理学的系统,气学的色彩比较弱,而借助于易学、佛学的形式化哲学架构比较强。但这并不妨碍他与王夫之同为晚明气学思潮的代表人物。

(一)理气合一

王夫之和方以智的哲学,都以易学为背景。《周易》中最为重要的概念为阴阳和太极,自北宋以来,理学家都指阴阳为气,太极为理或道。气与理的关系,是宋明理学讨论的重点。一般来说,有两种观点:一种是朱子学派的“理在气上”“理在气先”“理强气弱”,认为在物质性的气之上有一个孤悬的形上本体称为理,而且这个形上本体是实体性的存在。另一种观点,则是周敦颐、张载派系,认为理与气合一,没有孤立存在的形上本体。张载之学被后世称为气学,比较好理解,其实周濂溪的学说,以“太极”而闻名,“太极”在汉唐以来的中国思想中,一般是被视为“元气”的同义词。以太极为理,是朱熹对濂溪《太极图说》的新阐释,而濂溪学本身,其实也是一种广义的气学。

王夫之继承《易传》的太极、阴阳思想,提出“两间皆阴阳,两间皆道”的思想。他在《周易内传》中说:

故盈两间皆道也,可见者其象也,可循者其形也。出乎象,入乎形,出乎形,入乎象。两间皆形象,则两间皆阴阳也。两间皆阴阳,两间皆道。夫谁留余地以授之虚而使游,谁复为大圆者以函之而转之乎?其际无间,不可以游。其外无涯,不可以函。

王夫之提出“盈两间皆道也”,意思是天地之间的存在都是“道”,都是“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两间皆阴阳也”,阴阳之气充盈于天地之间,没有任何隙缝“余地”,更没有任何东西能超出两间的“阴阳之气”。所以,阴阳之气就是天地间的终极实在,同时,道或者理与阴阳之气合一,理气合一。在阴阳之气外,不可能有任何超越性的实体之道或实体之理。

方孔炤、方以智父子的本体论,与王夫之一样,也是“理气合一论”。方孔炤在《周易时论》中指出:“充两间之虚,贯两间之实,皆气也。所以为气者,不得已而理之,则御气者理也,泯气者理也,泯理气者即理也。”方以智则说:“两间皆气也,而所以为气者在其中,即万物共一太极,而物物各一太极也。儒者不得已而以理呼之,所谓至理统一切事理者也。”方氏父子提出“充两间之虚,贯两间之实,皆气也”“两间皆气也”,说明他们与王夫之一样,也是将气视为天地之间的唯一实体。另外,方以智还指出,在天地之间,充盈的阴阳二气之中,还有“所以为气者”,即气之“所以”。“所以”或“所以然”,即气之构造的形上终极依据,在宋明理学中,一般就作为“理”的代名词。因此,方孔炤说“所以为气者,不得已而理之”,此处的“理”应作动词看,即“称之为理”,而方以智则直接指出“儒者不得已而以理呼之”。方以智所说的理,表面上与朱熹等人所说差不多,是气的运动变化中的主宰性力量,理与气构成形上、形下的两极。但实质上,方氏易学中的“理”不但主宰气,“御气者理也”,同时,理还是理气对立结构的消解者,“泯气者理也,泯理气者即理也”。在方以智看来,万物的存在无不形成对立和差别,如阴阳、昼夜等,《周易》六十四卦以两两对立表现之,即使理气有形上和形下之分,那也是一种有差别的对待。真正的“绝待”“无对待者”,却是贯通于对待之中,“一在二中”“无对待者在对待中”的,所以方以智的“理”,与程朱理学的理有所不同,是真正的“无对待者”。

(二)理在气中

王夫之和方以智的本体论,总体上沿着程朱理学的理气论而有所辩论。为了反对和区别于程朱理学的“外在超越”之理,他们有意识地上接张载和濂溪,以气为实体,而非理为实体,以避免理的孤立悬空,这就自然而然地提出“理在气中论”。

王夫之的“理在气中论”,立场非常鲜明,可见于以下的两条资料:

神化者,气之聚散不测之妙,然而有迹可见。性命者,气之健顺有常之理,主持神化而寓于神化之中,无迹可见。若其实,则理在气中,气无非理。气在空中,空无非气。通一而无二者也。

理即是气之理,气当得如此便是理,理不先而气不后。……天人之蕴,一气而已。从乎气之善而谓之理。气外更无虚托孤立之理也。

张载《正蒙》说:“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周敦颐在《通书》中也说“物则不通,神妙万物”。气是宇宙间最为精微的物质,上而日月星辰,下而山川大地,无不由气构成。气凝而为物,散而为虚,其实在性无可置疑。但即使是张载这样坚定的气论学者,也还是要提出“神”的重要性。“神”是具体事物“散殊之气”背后神妙莫测的推动力量。在张载看来,天地四时乃至人类社会的运动发展,莫不由神推动形成。神与气不同,是非物质性的,没有具体形象,但散布于万物之中,无形中为万物之主宰,王夫之形容为“气之健顺有常之理,主持神化而寓于神化之中,无迹可见”。这也就是寓于气中的理,“若其实,则理在气中,气无非理”。“理在气中”较好理解,就是说形上之理无形迹可见,故寓于形下的事物之中,即使朱熹也常有此说,但何谓“气无非理”呢?王夫之认为,凡理必为气之理,道必为器之道,宇宙之内一气贯通,绝无溢出气之外的存在。所以,理气同时俱有,不存在所谓的“理先气后”或者“气先理后”等问题。气的存在,无非就是理的存在,故气外更无虚托孤立之理。

方以智没有正面论述过理气关系,但他的理气观,大致与王夫之相同,也主张“理在气中”,只是他将传统朱子理学中“理”的概念换成了“太极”。以太极为本体,他在《周易时论》中说:“两间皆气,散殊适用,天地但定位耳。其所以为气者,於穆其中,故曰太极,所以者即在气中。如一壶水,即一壶润,润与水不可分。”他开宗明义指出“两间皆气,散殊适用”,天地之间所存在的只是气,由于“散殊”的作用而形成各种自然物和人工器物。然而气的作用并非无轨迹可循,而是循着“所以为气者”发生作用的。这个“所以为气者”,不在气之外、气之上,而在气之中,“於穆其中,故曰太极”。方以智所说的太极,其实就是王夫之所说的理。太极在气之中,与气浑融一体,方以智比喻为“水”与“润”的关系,一壶水即一壶润,水是全体,润是属性,但润的属性不出于水之外,这其实也就是王夫之所说的“气即是理”。

(三)体用道器论

王夫之的本体论,主要通过理气观来表现,此外更为深刻的是他的“道器论”。他在《周易外传》中说:

无其道则无其器,人类能言之。虽然,苟有其器矣,岂患无道哉?……无其器则无其道,人鲜能言之,而固其诚然者也。洪荒无揖让之道,唐虞无吊伐之道,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未有弓矢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无御道,未有牢醴璧币、钟磬管弦而无礼乐之道,则未有子而无父道,未有弟而无兄道,道之可有而且无者多矣。故无其器则无其道,诚然之言也,而人特未之察耳。

王夫之的“道器论”,与传统的“道器一元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不强调“无其道则无其器”,而主要强调“无其器则无其道”。在王夫之的道与器之间,器明显更占有优越性。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随着文明的进展,涌现出许多礼乐文明之器,如牢醴璧币、钟磬管弦。随着这些礼乐之器的出现,才有了礼乐之道。同样,在生产领域、军事领域,也是有了车马、弓矢等器,才有了射御之道。在人类的伦理生活领域,所谓父子之道、兄弟之道,也要等父之生子,兄之有弟,才能够实践出父子兄弟之道。

王夫之的“道器论”,与中国哲学传统“道器论”的不同之处在于,传统“道器论”或者主张“道器合一”,或者主张“道”是“器”的依据,都认为道是“形上”,而形上之道是没有时间性的永恒存在。王夫之认为,从根本上说,道是器之道,在器没有出现之前,不可能有凌空凭虚的“道”的存在的。也就是说,作为本体的道或理,并不是一开端就至善至美,无所不有,而是在历史时间的展开中,逐步完善完备起来的。道是有时间性的,因此汉唐无今日之道,今日无他年之道。

方以智的本体论思想分前后两个时期,早期的方以智哲学本体论思想,主要体现为气本体论和“尊火论”。后期的方以智哲学本体论思想,更多地继承了家传易学的象数学,并融合佛教的天台、华严、禅宗各派思想,创立了独具一格的“伊字三点说”:

圆∴(念“伊”,也常转写为“伊”—笔者注)三点,举一明三,即是两端用中,一以贯之。盖千万不出于奇偶之二者,而奇一偶二即参两之原也。上一点为无对待、不落四句之太极,下二点为相待、交轮太极之两仪。三身、三智、三谛,三句,皆不外此。总来中统内外、平统高卑,不息统《艮》《震》、无着统理事,即真天统天地、真阳统阴阳、太无统有无、至善统善恶之故。无对待在对待中。设象如此,而上一点实贯二者而如环,非纵非横而可纵可横。中五四破,叠十用九,九即五,五即一,乃无实无虚,无可无不可,冥应双超者也。

后期的方以智哲学,借伊字三点说,强调“一在二中”,道器不一不二,有很明显的“道器一元论”特征,但由于方以智此时思考的重点在融会百家、三教合一,因此他最为强调的,是所谓“无对待”对于“对待”的统摄,也就是强调事物之上的最高统一性,他称之为“无对待”;统一性在差别性中,即“无对待在对待中”。在方以智那里,所谓“无对待”其实是对“太极”本体的形容,借伊(∴)字三点来说,“上一点为无对待、不落四句之太极,下二点为相待、交轮太极之两仪”,太极本体是所有存在事物的最高统一性,没有任何的差别性,因此是“无对待”的。套用佛教的术语,既非有亦非无,非“亦有亦无”,亦非“非有非无”,所以称为“不落四句”。而下二点,则是有差别、有对待的两仪。太极与两仪的关系是太极贯穿在两仪中,“设象如此,而上一点实贯二者而如环,非纵非横而可纵可横”。太极贯于两仪,也就是“理在气中”,太极与两仪又是同一性的关系。

比较王夫之与方以智的本体论,在理气论方面差别不大,两者同属于明末气学思潮下的产物,主张“理气合一”“理在气中”,反对朱熹的“理先气后论”。但是涉及理的根本属性时,二人又是有一定差异的。王夫之的“道器论”,不但反对“理在气先”“道在器先”,而且坚持“有其器而有其道”,道是在时空中随着器的完备而逐步出现的。这也就是说,本体不是先天性的,而是后天性的,我们可以将王夫之的本体论概括为“后天本体论”。方以智其实还是坚持了宋明理学传统的“体用论”,太极为体,贯通两仪,张学智在《明代哲学史》中分析方以智的“无对待太极论”时说:“太极则不能发生现实的功用,它表示逻辑关系。”因此,方以智的本体论可以概括为“逻辑本体论”。

对于王夫之和方以智的本体论,首先应该放在明末儒学的气学思潮下进行观察。从明代中后期开始,为了破除朱子理学的实体化本体观念,即其将本体之理视为孤悬于现象世界之上的“如有物焉”的实体,王廷相、罗钦顺等人开始提出与朱子学相异的理气观念,将理视为气的“转折”之理,寓于气中,而不是孤悬于气外。明代末年,随着阳明学的流行,朱子学的理气论日渐式微,几乎所有的明末大思想家,如刘宗周、方以智和王夫之等,在他们的理论著作中,都普遍地有“盈天下皆气”或类似的表达。这说明,从气论阐释本体,已经是明末儒学思想大家的普遍性立场。

从气论阐释本体,看起来是一种非常接近唯物主义的做法,其实也尚未如此。杨儒宾将明末儒学的气论分成“自然主义气学”和“道体论气学”两种,两者的区别在于对气的看法是否有超越性的面向。所谓“自然主义气学”,是将气看成一种自然的、物质性的存在,而气的活动过程中的升沉转折之理就是“道”。道近乎一种物理性的规律,是后天性的,不具有形而上的品格。而所谓“道体论气学”,是将宇宙看成一个“神秘性的整体”,道寓于气而气体现为道。在宋明理学中,自张载以后,气学思想其实一直是有发展的。张载的气学无疑是道体论气学。因为张载不仅有气的观念,还有神的观念,而后者在张载哲学中,某种程度上比气更为重要。所以,在张载那里,“道体论”,其实也可以称为“神化论”。“道体论”或者“神化论”表述的思想在于,宇宙是一个整体,一气流通,而且气化流通不是偶然杂乱的(无因论),也不是规划在先的(理本论),只有到了气化流行的最后尽头,才会有道体的真实呈现。在明末清初这一段时期,道体论气学的代表人物就是王夫之和方以智。

王夫之的本体论,既然可以概括为“后天本体论”,那他为什么不属于强调“后天性”的自然主义气学呢?这是因为王夫之的“后天本体”,是历史时空中逐步形成并完善的本体,尽管从时间历程上来说,它是后天的,但它依旧是形而上的,是人类社会实践的理想和方向。并且它不是认知性的,而是体验性的,寓于气而不限于气,依然是形而上、超越性的本体。而自然主义气学的本体,如王廷相、戴震等人所主张者,则完全是气化运动的物理性规则,可以认知但无从体验,寓于气而亦受限于气。再看方以智的“逻辑本体”,则无疑还是一个理学传统型的超验本体,只是方以智格外强调超验本体与经验现象的“耦合”关系,与程朱派的先验本体仍有所不同。

王夫之和方以智所代表的“道体论气学”的本体,是具有时空性、历程性的,同时还染上了强烈的经验论色彩。王夫之在论道器关系时说“汉唐无今日之道,则今日无他年之道者多矣”,方以智也有“寂历同时”的表述,寂感之蕴就蕴藏于历程之中。这些说法表明他们的哲学有一个运动性、时间性的视野,而最高本体是通过时间历程展现的。与宋明理学传统的静态本体论相比,方以智、王夫之所持的本体论,更妥帖地说,其实是一种“历程本体论”。

方以智、王夫之的“历程本体论”,放在理学史上看,似乎是独出机杼,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方以智、王夫之之前,这样的持论者确实很少见;在方以智、王夫之之后,一些理学家似乎以为程朱陆王皆已尽阐性理,自己只需“躬行实践”就可以了。但实际上,理学的理论仍有进一步发展的空间,除了“理本体”“心本体”之外,还可以着眼于气化而不限于气化的“历程本体”。近代新儒学的发展过程中,熊十力首先致力于本体论的重建,他所提出的“恒转”概念,也是从永恒的运动变化中贞定本体。从内在逻辑和外在源流来看,这其实是接续方以智、王夫之的“历程本体”而来的。从这一点上看,甚至可以说,方以智、王夫之开启了近代儒学本体论思想转变的先声。

理学本体论和工夫论是一体的,有程朱陆王的静态天理本体论,就有静坐养心的复性工夫论。而方以智、王夫之等人的历程本体论认为,本体本性不是“既成”的,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需要配合复杂的实践活动在历程运动中呈现的,在人性问题上,是“继善成性”,用王船山的话来说,叫作“性日生日成”。这就意味着,在工夫论上,他们主张的不是用静坐养心的方式恢复纯善先天本体的“复性”,而是要求一步一步地踏实渐修,读书、博览,格物致知而后呈现本体,即所谓继善成性。如杨儒宾所言,这可以称之为“继成说”:

继成说也就意味本心、本性不是圆满具足,它的圆满具足是后发或后得的。因此,也就是不完满的。……它在活动中完成自己。……它是要介入历史中,介入世界之中,在神秘而永不可及的过程尽处才可见到全宇宙齐登法界的目标。……这个议题,一直要到明清之际,方以智、王夫之出现以后,才在悟道与学习、永恒与变化、绝对与相对之间,找到诡谲的同一的连系。

明末清初是中国历史上剧烈的动荡时期,既是政治军事的剧烈动荡,也是思想学术的大动荡时期。自宋代以来的理学,发展到了阳明心学的后学之后,已经面临衰亡和结束,而新的朴学、实学,尚未成型。西学东渐,也为当时的知识分子打开了新的视野,超越理学的一代新学正在酝酿形成之中。明末知识分子的思想特点,在于善于反思。他们反思的结果,认为政治的失败源于思想的衰败。而思想的衰败,则源于哲学本体论的偏颇。无论是朱熹还是阳明,工夫论思想虽有差异,但在本体论上,始终坚持静态的“天理本体论”。此本体高高在上,隔绝现象界的人间烟火,因此理学家们所论本体虽然超妙入玄,但面对现实却一筹莫展,甚至漠不关心。如顾炎武所批评的“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要回归儒学的人间性,就一定要着手改造理学的本体论。

作为明末清初最有思辨性的思想家,方以智和王夫之共同发现了这个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理学和心学都后继乏力,而张载系统的气学、易学却是一支生力军。方以智和王夫之别出机杼,在气化流行的历程中寻找本体,将本体确定为时间性、历史性的“历程本体”,从而最大程度地发挥人的主观能动作用。这一思想,在本体论上是“寂历同时”的,在工夫论上是“继善成性”的。方以智、王夫之之学,并非如前人所研究的那样,是“以朱挽王”的王学纠偏者、拯救者,而是远承濂溪、横渠,为理学别开生面的新的一支哲学学派。

来源:文以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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