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李长根活了68年,最得意的事不是种出过全村最大的冬瓜,也不是那年抗洪抢险得了县里表彰。最让我老脸有光的,是那年顶着风雪抱回家的那个小叫花子。
我李长根活了68年,最得意的事不是种出过全村最大的冬瓜,也不是那年抗洪抢险得了县里表彰。最让我老脸有光的,是那年顶着风雪抱回家的那个小叫花子。
那天冬月二十三,雪下得鹅毛一样大。我从隔壁王家寨换完麦种回来,棉袄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脑门还直冒寒气。
路过祠堂后墙根时,我看到雪堆里拱着一团黑影。
"谁家柴火垛塌了?"我用脚尖一拨拉,破棉絮底下竟露出张青白青白的小脸。
孩子约莫六七岁,嘴唇乌紫,手指头冻得像红萝卜,怀里死死搂着个豁口陶碗。
我蹲下身一摸孩子额头,火炭似的烫。"造孽啊——"我脱下棉袄把他一裹,抄起来就往家跑。孩子轻得像捆麦秸,棉袄一裹就剩一双黑眼睛在眨巴。
推开院门,我媳妇翠兰正在灶前烙饼,一见我怀里抱的,铲子哐当掉锅里。"你打哪拎来个讨饭娃?"
"祠堂后墙根儿捡的,烧得开始说胡话了。"我把孩子放炕上,舀热水给他擦身子。好家伙,那瘦得肋骨一根根地支棱着,后腰还有道蜈蚣似的疤。
翠兰端来姜汤直叹气:"正闹饥荒呢,添张嘴可咋整?"
外头的寒风搅动着雪片子,打得窗户纸哗啦啦响,我瞅着孩子攥住我衣角的黑爪子,心里像让犁尖划了道口子似的。
"先活过今晚再说。"
第二天满村都知道了。
王婶挎着鸡蛋篮子来串门,眼睛直往炕上瞟:"长根啊,这年景土里刨食都不够,你倒有闲粮养野孩子?"
她嗓门扯得老高,外头几个拾柴火的婆娘都支棱着耳朵听。
我往灶膛塞了把豆秸,火苗噗地窜起来:"老话怎么说来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啧啧,别是让人贩子扔的傻孩子吧?"王婶撇着嘴,"你瞧他那双倒三角眼,指不定克……"
"哐当!"我摔了火钳子。王婶吓得鸡蛋篮子一颠,灰溜溜走了。
铁锅里的粥咕嘟嘟地冒着泡,我才发现炕上那双黑眼睛早睁开了,直勾勾盯着房梁。
孩子不记得大名,就模糊记得有人喊他铁蛋。
开春种花生时,他蹲在地头看我点种,突然蹦出句:"山东那边是点两粒。"我才知道他是黄河发大水冲散的。
最让我心酸的是有天半夜起夜,看见灶台边黑影晃动。
月光里,铁蛋正把我白天磨破的裤脚叠得方方正正,手里针线歪歪扭扭像蚂蚁爬。
见我来了,小兽似的缩到柴堆后头。
"好小子!"我鼻子一酸,第二天赶集给他买了双胶鞋。他抱着鞋在麦秸堆里打滚,笑得露出豁牙——两个月头回见他笑。
麦收时,村里有孩子骂他"野种",他抡起镰刀划破了二愣子家那混儿子的胳膊。
翠兰拿笤帚疙瘩抽他:"白眼狼!白喂你这些天粮食!"这孩子梗着脖子不哭,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那天傍晚下雨,铁蛋不见了。我拎着马灯找到河滩,远远看见个黑影在柳树下蜷着。
正要过去,却见他突然蹿起来,往家方向跑。我悄悄跟着,看他呼哧带喘跑到后山,把我晌午砍的柴火捆成小捆往家拖。
雨幕里那身量还没柴捆高,走三步摔一跤。
我冲过去搂住他,泥水里摸到满手湿凉。"爹..."这声像小猫叫唤,惊得我手一抖,马灯差点儿砸到脚上。
后来我才知道,他听见二愣子媳妇说:"李长根傻透了,养个狼崽子将来啃他老骨头。"
这傻孩子是怕连累我,打算偷跑回去要饭。
那晚我们爷俩挤在灶门前烤衣裳,他结结巴巴地讲,在老家时爹娘教过,受人一斗米,要还十升谷。
"等我长大,给你盖砖房……让王婶给你磕头……"火光照着他刚结痂的膝盖,我又心疼又想笑。
秋收打场那天,铁蛋非要跟大人一样扛麻包。七十斤的麦包压得他小脸煞白,走三步晃两晃。
老会计逗他:"替你爹干活呢?"这孩子一抹汗:"我爹腰有风湿,少扛一包是一包。"
围观的村妇突然都不吱声了。王婶往我媳妇手里塞了俩咸鸭蛋,嘴张了又合,到底没说出难听话。
铁蛋跪在堂屋条凳上练字那年,村里通了电。灯泡底下他算草本写得唰唰响,我蹲门槛上补化肥袋,一抬头就见他鼻尖沾着墨水印子。
老会计夹着账本打门前过,探头"哟"了一声:"这孩子列竖式都不用算盘?"
五月间浇麦子,轮到我家使水泵。铁蛋扒着井台看指针转,突然说:"爹,这电表转得比前庄快。"我去供电所一查,好家伙,电流互感器让人调了!所长拍着铁蛋肩膀说:"小崽子眼睛毒,给你家免半年电费。"
那年头家家过得紧巴,但逢集我总给铁蛋捎本旧书。
他十二岁就能给隔壁写春联,红纸铺在打谷场上,笔走龙蛇写"春风杨柳万千条"。王婶拎着苕帚来看热闹,撇嘴说:"会写几个大字能当饭吃?"
谁知六月里一天半夜,校长李老师哐哐砸门。月光下他举着张纸直抖:"县一中特招考试,你们家铁蛋考了第三!免学费!"
我接过通知书手直颤,回屋见铁蛋蜷在蚊帐里,借着月光看清他脚趾头把凉席抠出了一个洞洞。
开学前我带铁蛋进城,百货公司玻璃柜里摆着带橡皮头的铅笔。他盯着看却拽我衣角:"爹,咱买不带橡皮的,能省五分钱。"我鼻头一酸,转身给他买了辆二手飞鸽车。
这小子抱着车把不撒手,眼泪把生锈的铃铛都滴亮了。
高中在县城,每周六他准顶着星星蹬二十里车回来。
有回下雹子,我抄近路去接,远远看见他推着车在泥地里走,车后座绑着给我买的膏药——我腰疼的毛病他记了七年。
那晚我俩深一脚浅一脚回家,他忽然说:"爹,我们物理老师说,省里有大学生助学贷款。"
我往灶膛猛塞柴火:"咱家卖房卖地也供你!"火光照着他喉结滚动,那道疤在油灯下泛着亮。
通知书来的那晚,我蹲在猪圈墙根听广播。
邮递员喊"李长根家铁蛋,北方工业大学!"二愣子他爹正喂牛,探头喊:"老李,你儿子出息了!"
我一激灵——这是村里头回有人管铁蛋叫"我儿子"。
翠兰翻出压在箱底的绣花钱包,里头是她攒了十年的毛票。铁蛋攥着钱在堂屋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沾着土就上路了。
我赶着驴车送他到县里,看着他背影混进绿皮火车的人堆里,突然想起当年雪地里那团破棉絮。
第二年寒假,铁蛋扛着半人高的书回来。大年初三就在村委会扯电线装灯泡,说要搞什么"农业讲座"。
王婶嗑着瓜子笑话:"大学生教咱种地?"可秋收时用了他说的宽垄密植,我家谷子穗沉得压弯秆。
王婶端着新磨的玉米面来串门,脸上堆着笑:"他长根叔,让铁蛋给我家菜棚支个招呗?"
铁蛋毕业进了省农科院,头个月工资给我买了件呢子大衣。我穿着下地,被老伙计们笑"老黄瓜刷绿漆"。可接下来三年,村里陆续来了电视台的、农科站的,都指着田埂上插的牌子问:"哪位是李专家的父亲?"
去年王婶家孙女考上大学,全家来请铁蛋写匾。老太太抹着泪往我手里塞鞋垫:"当年是我眼拙,你才是活菩萨..."
我瞅着铁蛋被乡亲们围住的背影,忽然发现他后脑勺有根白头发——这孩子多像三十年前雪夜里哆嗦的小兽啊。
前阵子电视台来寻亲,说山东有个妇人丢的孩子腰上有疤。铁蛋对着镜头只说了一句:"俺爹正在家给新稻种拌药呢。"晚上我俩喝地瓜烧,他忽然掏出个存折:"明天跟我坐飞机去海南试验田看看吧?"
我摸着蓝皮本本上烫金的字,想起当年祠堂墙根下那个豁口陶碗。
今早鸡还没叫,我就把皮鞋擦得锃亮。
铁蛋媳妇在后院偷笑:"爹,您这鞋油抹了三遍啦!"
我跺跺脚,鞋底的新钉子咔咔响,就像当年铁蛋第一次穿胶鞋在麦秸堆里打滚的动静。
故事完。
来源:百姓故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