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七八年末的一个冬日傍晚,我站在刘家门前,手里攥着一张欠条,心里明白——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姓周了。
七八年末的一个冬日傍晚,我站在刘家门前,手里攥着一张欠条,心里明白——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姓周了。
北风呼啸,刮得我脸颊生疼,仿佛连老天爷都在嘲笑我这个"卖身"的窝囊废。
一九七八年,我二十岁,本该是奔赴大学的年纪。
可父亲病重时欠下的那笔钱,像座山一样压在我们家头上。
那是一个艰难的年头,父亲在钢铁厂当工人,干了大半辈子,积蓄不多,一场大病就掏空了家底。
"明德啊,爹对不住你..."临终前,父亲握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愧疚的泪水。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最终我决定答应刘家的条件:入赘,改姓,承担债务。
我们家住在县城东边的老旧工人宿舍,一间十几平米的房子,挤着全家三口人。
屋檐下挂着的腊肉已经所剩无几,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味道。
刘家在县城做布料生意,有一间门面不大但地段不错的"刘记布行",老两口膝下只有一女,据说相貌奇丑,二十三岁还未说亲。
"那刘家闺女,天生麻子脸,眼睛还斜,二十多岁了没人要,只能花钱买女婿啦!"隔壁李婶端着搪瓷盆,一边刷碗一边对我妈说。
"明德啊,你真要这么做吗?"母亲愁眉苦脸,抹着围裙上的面粉,"你爹若是在天有灵,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
"娘,没得选了。"我咬紧了牙,心中虽有不甘,但又有何办法?
那天晚上,我收拾着简陋的行李——几件打着补丁的衣服,一本《高等数学》,还有父亲留下的一只钢笔。
窗外,邻居家的收音机传来《今日新闻》,播报着改革开放的最新消息,声音里充满希望,却与我心中的灰暗形成了鲜明对比。
拜堂那天,我穿着刘家准备的蓝色中山装,头发油光锃亮,僵硬地坐在堂前。
对面的新娘盖着大红盖头,身形瘦小,一言不发。
我心里空落落的,如同无根的浮萍,既有对未来的彷徨,也有对"卖身"的不甘。
刘家堂屋里贴着喜字,但气氛却不那么喜庆。
"这小伙子长得倒是周正,就是家境不行。"我听见几个妇女在角落议论。
"谁说不是呢,这年头,谁不想找个干部子弟?刘家也是没办法,闺女年纪大了..."
这些话语如同刀子,一下下割在我的自尊心上。
"一拜天地!"喜婆高声喊道。
"二拜高堂!"屋子里的人群发出善意的笑声。
"夫妻对拜!"
婚礼简单而仓促,没有大操大办,没有嘹亮的唢呐,只有几位亲戚和邻居见证。
等到揭盖头的时刻,我胸口发闷,却不得不伸手掀开那层红绸。
"呼"的一下,盖头被我掀开,我愣住了——
"周明德,好久不见。"那女子轻声说道。
那张脸,清秀安静,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温柔似水。
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刘小慧,我高中同桌三年的刘小慧!
一瞬间,高中课堂的景象涌入脑海:晨读声、粉笔灰、墨水香,还有她偶尔投来的羞涩目光。
她曾在文学社写下过让老师赞不绝口的文章,还因一篇《论鲁迅的小说艺术》获得过县里的作文比赛一等奖。
课间,她会悄悄递给我橡皮擦上的小纸条,有时问题目,有时只是简单的问候。
而我,只顾着拼命读书,心心念念要考出这座小县城,从未留意她含情脉脉的眼神。
"小慧...你..."我结结巴巴道,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棒。
"你们认识?"刘父刘母一脸惊讶,面面相觑。
"高中同学,还是同桌。"小慧平静地回答,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幕。
她穿着红色的嫁衣,头上的金饰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却掩不住她眼中的复杂情感。
屋内的亲友们发出阵阵惊叹和窃窃私语,这出意外的重逢,让原本平淡的婚礼增添了几分戏剧性。
"原来是老同学,那就更好啦!"刘父拍着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当晚,在简陋的新房里,小慧点亮煤油灯,我们面对面坐着,空气里弥漫着刚刚点过的鞭炮硝烟味和一丝尴尬。
红纸剪的"喜"字贴在墙上,显得格外刺眼。
"为什么不早说?"我问,声音有些发涩,"他们说你...说你..."
"说我长得丑?"小慧笑了,那笑容里有些苦涩,还带着几分自嘲,"我爹娘怕你知道是我就不同意。"
她坐在床沿,手指轻轻拨弄着被角,目光低垂。
"唉,他们四处打听,说你对爹娘孝顺,为人老实,我也就..."她顿了顿,声音越来越小。
我愧疚地低下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什么是好的选择?"小慧反问,"明德,你记得高三那年,我们语文老师讲《围城》吗?"
我点点头,记忆中钟老师精瘦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他挥舞着粉笔,激情洋溢地讲解钱钟书的名著。
"婚姻就像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小慧轻声引用,"我倒觉得,与其嫁给不认识的人,不如..."
她没继续说下去,从枕下拿出一个已经发黄的信封,递给我。
是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七七年的。
我震惊地看着通知书,信封已经有些皱了,但从未拆封。
"你为什么没去?"我难以置信地问。
那可是北师大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学府!
"我爹得了风湿性心脏病,需要长期吃药。"小慧轻声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不能走。"
灯光下,她的脸庞干净素雅,眼底藏着倔强。
忽然间,我明白了什么,一个可怕的猜测在脑海中形成。
"你爹从我爹那借的钱..."
"是借给我看病的。"刘父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两杯热茶,身形比我记忆中消瘦了许多。
他脸上写满了愧疚:"七五年,小慧高二那会儿,得了急性肺炎,差点没命。你爸在医院值班,二话没说就借钱给我们。"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我让人打听过你,知道你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后生。今天这事,是我们刘家做得不地道,骗了你。如果你不愿意,这婚事可以..."
"不!"我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来,"既然已经拜过堂,我周明德,不,现在是刘明德,就会好好待小慧。"
刘父红了眼眶,放下茶杯默默退出。
新房里只剩下我和小慧,沉默蔓延。
煤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墙上投下两个紧挨着的影子。
"你知道吗?"小慧忽然开口,声音轻柔,仿佛在诉说一个秘密,"高中那会儿,每次看你伏案写作业,都觉得特别踏实。你从不说大话,做事认真,我..."
她顿了顿,脸上泛起红晕,"我暗暗喜欢你很久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想起了那些被我忽视的小纸条,那些我以为只是同学间问功课的交流。
记忆中的画面一幕幕浮现:下雨天她默默递来的伞,考试前她借给我的笔记,还有毕业那天她欲言又止的表情。
窗外,县城冬夜的风吹动树枝,发出"沙沙"的响声。
远处,邻居家的黑白电视机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播报着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变化。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平凡而琐碎,却也有着自己的温暖。
刘家的布料店虽不大,只有十几平米,货架上摆着花布、条纹布和素色布,但因为赶上了改革的好时候,生意渐渐兴隆。
"看看这花布,多俊啊,给闺女做件新衣裳准好看!"街坊大姐们常常这样说。
我在县纺织厂找了份机修工的活,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风里来雨里去。
刚开始干活时,手上磨出了血泡,衣服上总是沾满机油。
夜里,我还自学无线电技术,借了《无线电》杂志,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遍遍研读。
小慧白天帮父母看店,招呼客人,记账算数,晚上就着煤油灯光写她的小文章。
"你看,这是我新写的,不知道行不行。"她常常怯生生地把稿纸递给我。
我虽然不懂文学,但每次都认真阅读,为她的才华惊叹。
刘父刘母对我很好,从不提"入赘女婿"这样的话。
老两口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刘母有时还会偷偷塞给我们钱:"年轻人,买点好吃的。"
可县城的流言蜚语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瞧那周家小子,为了还债卖身给刘家,真没出息!"
"听说是刘家闺女长得丑,花了大价钱才把人家买过门的。"
每每听到这些,我都咬紧牙关,手中的工具握得更紧,告诉自己:熬过去就好了。
小慧似乎也听到了这些议论,有时会默默流泪,但从不在我面前提起。
"明德,咱们总有出头之日。"她只会这样安慰我,眼中满是坚定。
日子艰难却也温暖。
一九七九年春天,县里第一家服装厂开业,招工启事贴满了大街小巷。
我听说服装厂需要懂技术的人,就去应聘。
面试时,厂长皱着眉看我的简历:"就你这点学历,能行吗?"
我鼓起勇气,把自己研究无线电的笔记拿出来:"这是我自学的,缝纫机的电路我能修。"
没想到,我凭着自学的技术,提出了几项改进建议,意外得到厂长赏识。
"小伙子有股子钻研劲儿,不错!"厂长拍着我的肩膀说。
那个月,我的工资从原来的三十六元涨到了六十八元,几乎翻了一番。
回家路上,我骑着自行车,风吹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明德,咱家的日子有希望了!"当我把工资袋交给小慧时,她兴奋地说,眼里闪着光。
那一刻,她的笑容比春日的阳光还要明媚。
我们省吃俭用,除了每月必要的生活开销,剩下的钱都用来还债。
每次还钱,我都记在一个红皮小本上,上面写着"欠条"两个字。
小慧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把这个本子撕碎,扬到风里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我在工厂升了组长,负责整个车间的机器维护,工友们都亲切地叫我"刘师傅"。
小慧的文章登上了县报,那天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刘父特意买了一瓶汾酒庆祝。
"我闺女这文笔,当年要不是为了照顾我,现在都是北京的大作家了!"刘父喝得脸红耳赤,眼中满是自豪与愧疚。
一九八零年,我们有了女儿,取名刘希,寓意希望。
小希出生那天,恰逢一场大雪,医院条件简陋,产房里冷得厉害。
我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听着产房里小慧的呻吟,心疼得想撞墙。
"生了,是个闺女!"护士抱出一个小小的婴儿,皱巴巴的,通红的脸蛋上还带着皱纹。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女儿,感受着那小小的生命在我怀中蠕动。
刘父刘母赶来医院,看到孙女,老两口笑得合不拢嘴。
"瞧这小脸蛋,像极了小慧小时候!"刘母抹着眼泪说。
那一年,县城里开始供应煤气,家家户户不再用煤炭做饭,生活方便了许多。
我们家也添置了收音机,每晚收听新闻和评书,小慧最爱听《三国演义》,说里面的诸葛亮是她心中的完人。
一九八三年,我们在县城买了第一批经济适用房,这套房子虽然只有六十平米,但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喜事。
"刘明德,你说我们这是不是太奢侈了?"小慧拿着存折,有些犹豫。
"不奢侈,咱们有女儿了,总得有个像样的地方。"我坚定地说。
搬家那天,邻居们都来帮忙,手推车、自行车装满了我们的家当。
刘家老屋留给了刘父刘母,他们舍不得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新家虽简陋,但明亮宽敞,终于告别了刘家老屋的窄小和潮湿。
搬家那天,我发现小慧把那封未拆的录取通知书夹在了《诗经》里,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新书架。
我知道,那是她藏起来的梦,是她年轻时为家庭牺牲的证明。
看着书架上那封发黄的信封,我心中涌起一股决心:一定要让小慧的文学梦重新燃起。
"小慧,你为什么不继续写作?"我问她。
她正在阳台上晾衣服,闻言转过头来:"哪有时间啊,照顾小希,做家务,帮爹娘看店..."
"我来帮你分担。"我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衣服,"你有才华,不该埋没。"
就这样,我们约定每晚小希睡了后,我负责洗碗打扫,给小慧腾出两小时写作时间。
她坐在小桌前,认真地写着,有时写到忘我,直到我提醒她该休息了。
"明德,你看看这篇行不行?"她总是忐忑地让我提意见。
我虽然不懂文学,但能感受到她文字中的真情实感。
一九八五年,小慧的一篇散文《市井小人物》发表在了省报上,稿费二十元。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吃了顿丰盛的晚餐,刘父特意买了一条鱼,说是"年年有余"。
"小慧啊,你这文章写得真好,老头子我虽然没啥文化,但听着亲切。"刘父抹着眼泪说。
小希那时已经五岁,是个聪明活泼的小姑娘,总喜欢缠着妈妈讲故事。
"妈妈,你给我讲《白雪公主》好不好?"小希趴在小慧腿上,眼巴巴地望着她。
小慧摸摸女儿的头:"好,妈妈给你讲,不过你得先把碗里的青菜吃完。"
看着她们母女俩的互动,我心中充满幸福。
一九八六年,小慧开始尝试写短篇小说,多是描写我们这座小县城普通人的生活。
"明德,你说我写这些有人看吗?"她犹豫地问我。
"当然有!"我坚定地回答,"人们总爱看自己熟悉的生活。"
果然,她的一篇描写纺织厂女工生活的小说《机器声中》,受到编辑青睐,发表在了市文艺杂志上。
那一年,我在厂里被评为技术能手,还得了一枚奖章。
"爸爸真棒!"小希骄傲地向同学们炫耀她爸爸的奖章。
日子就这样一步步变好,我们的债务也在慢慢减少。
一九八八年末的一个冬日,和十年前我入赘的日子很像,天气同样寒冷。
我从银行回来,手里拿着结清账单,心中百感交集。
十年了,整整十年,我们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务。
刘父的病已经好转,老两口的布料店也交给了一个远房侄子打理,他们终于可以享清福了。
晚饭后,我拿出那个红皮小本,当着全家人的面,一页页撕碎。
"十年了,终于..."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小慧握住我的手,轻声道:"明德,知道吗?《文学月刊》要发我的小说了,第一篇。"
我惊喜地看着她,她眼中的光彩如当年一样明亮。
"我就知道你能行!"我紧紧抱住她,这个陪我走过十年艰难岁月的女子。
"妈妈,爸爸,你们怎么哭了?"小希困惑地问,她还不能完全理解大人世界的喜悦和辛酸。
刘父刘母也擦着泪,老两口相互搀扶着,脸上是掩不住的欣慰。
"来,全家人一起照张相!"我拿出新买的傻瓜相机,让小希帮我们按下快门。
照片中,我们五口人围坐在桌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明德,"吃完饭,小慧悄悄对我说,"这十年,你有没有后悔过?"
我摇摇头,郑重其事地回答:"从没有。"
她靠在我肩头,轻声说:"那天揭开盖头,看到是你,我真的好怕你会转身走掉。"
"傻丫头,"我轻抚她的发丝,"命运让我们相遇,是我的福气。"
屋外,八十年代末的风吹过县城的屋檐,带来了新时代的气息。
街上,越来越多的人骑着摩托车,家家户户开始添置彩电、冰箱。
我们的小县城也在悄然变化,马路拓宽了,路灯亮了,集市上的商品琳琅满目。
小希渐渐长大,成了一名小学生,每天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是班里的三好学生。
小慧的文学梦重新起航,她的文章开始在各地报刊发表,还收到了读者的来信。
"明德,你看这个读者说我的文章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她兴奋地给我读信。
我默默地听,心中无比骄傲:这就是我的妻子,一个有才华的女子,她的梦想正在一步步实现。
八九年,我被选拔到市里的技术学校进修,学习新型纺织设备的操作和维护。
"你一定要好好学,回来教我们。"厂长拍着我的肩膀说。
离家的日子里,我每周给小慧和小希写一封信,详细讲述我的学习和生活。
小慧也会回信,信中除了家常还有她的文学见解,读来令人回味。
三个月的进修结束后,我回到县城,带回了新技术和新观念。
九零年,我被提拔为厂里的技术科长,负责全厂的技术改造和设备更新。
小慧终于辞去了布料店的工作,专心写作,还在县文化馆兼职教创意写作班。
我知道,一个"入赘女婿"能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妻子的支持和理解。
每当夜深人静,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夜,我站在刘家门前的忐忑,如今已成为珍贵的回忆。
命运给了我一个看似艰难的开始,却在不经意间,为我打开了幸福的大门。
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站在那个冬日的傍晚,推开刘家的门,成为那个"卖身"的女婿。
因为命运最大的馈赠,有时候就藏在看似最不堪的选择里。
更何况,那扇门后,站着我年少时未曾珍惜,却在岁月中愈发珍贵的小慧,我的同桌,我的妻子,我生命中最闪亮的星。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