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是我三舅,可他当着乡亲们的面,在我母亲的葬礼宴席上,拂袖而去,带走了十几位亲戚。"我对妻子说出这句话时,眼睛里噙着泪水。
"他是我三舅,可他当着乡亲们的面,在我母亲的葬礼宴席上,拂袖而去,带走了十几位亲戚。"我对妻子说出这句话时,眼睛里噙着泪水。
屋外的风刮得树枝咯吱作响,北方的隆冬总是这样冷得刺骨。
那是一九八七年的腊月,大雪纷飞。东北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母亲走得安详,像她一生那样,没给任何人添麻烦。
葬礼那天,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也在为母亲哀悼。按照老家习俗,我在生产队的大食堂摆了酒席,桌子排得满满当当。队里的广播喇叭里正播着《东方红》,那是母亲生前最爱听的曲子。
席间,三舅李德义坐在主桌,一直没怎么动筷子,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眼睛红得像兔子。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那是他参加重要场合才会穿的衣服。
我敬酒时走到他面前,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得让我心里一颤。
"三舅,喝一杯。"我双手捧着酒杯说。
他没说话,只是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就在第三道菜上来的时候,三舅突然站起来,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身上的褶皱,对坐在旁边的几位亲戚说:"走,回家。"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闷雷。
"德义,你这是干啥?"大姨急忙拉住他的袖子。
三舅甩开大姨的手,"没啥好吃的,回家炒个土豆丝也比这强。"说完,他转身就走,也不管桌上的亲戚如何劝阻。
更让我意外的是,他那一桌的十几位亲戚竟然也都放下筷子跟着走了,椅子被推得咯吱作响。
一时间,整个食堂鸦雀无声,只有墙上那个老式挂钟的滴答声格外清晰。我端着酒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娘家这边的亲戚真是不给面子。"我父亲涨红了脸,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大姨抹着眼泪说:"你这个弟弟,真是个犟脾气。这么些年了,还记着那点子事儿。"
什么事儿?我不明白。母亲生前从未提起过她与三舅之间有什么过节。
回到家,老旧的煤炉子发出轻微的响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煤炭的气味。妻子杨丽坐在我对面,眼睛里满是疑惑。我们的小儿子已经睡着了,他还不明白奶奶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妻子一边往棉袄上缝扣子,一边问道。
我摇摇头,说不清楚。
墙上的老式收音机正播放着评书,是《杨家将》,满屋子都是单田芳的声音。那也是母亲最爱听的。
"你三舅一直是这样的人吗?"妻子停下手中的针线活。
"倒也不是。"我回忆道,"小时候,三舅常来我们家,给我带些小玩意儿。那会儿他刚在县机械厂当学徒,手艺好,能做些铁皮小汽车、拨浪鼓之类的玩具。"
我记得三舅年轻时是个开朗的人,总是笑呵呵的,邻居家有什么修不好的东西都爱找他帮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沉默寡言,见了母亲也不多说话。
母亲在世时,每逢春节,总要我陪她去三舅家拜年。三舅家那个小院子整齐干净,墙角堆着劈好的木柴,厨房里挂着几串红辣椒。每次去,三舅都是客气有加,但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最后都是冷场收场。
我从柜子里找出一瓶二锅头,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酒液划过喉咙,火辣辣的疼。
"是不是因为钱的事?"妻子问道,"我听村里老刘婶说,好像是因为你上大学时......"
"或许吧。"我打断了她的话。
八二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回县城时,正赶上县里给知青子女分房。母亲变卖了她珍藏多年的一对金手镯,又东拼西凑借了些钱,在县城给我买了一套小平房。那时候刚改革开放不久,能在县城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已经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了。
"那时候三舅刚从机械厂集资办的集体小厂借调出来当厂长,手头也紧。"我说。
突然,我想起来一件事——那年春节,我和母亲去三舅家拜年,听见他们在厨房里小声争执。
"德义,再等等,等小峰成家了,这钱马上还你。"母亲的声音从记忆深处飘来,那时她站在三舅家的厨房里,手里攥着一叠钱,眼神里满是歉疚。
"姐,你答应我的。"三舅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我知道,可是小峰回来了,总不能让他住单位的宿舍啊,人家都有自己的房子......"
"就你那个宝贝儿子!"三舅提高了声音,却又马上压低,"算了,不要也罢!"
那时我正在院子里和三舅的儿子小文玩雪仗,没太在意他们的对话。现在想来,那可能就是一切恩怨的开始。
第二天一早,我决定去看望三舅。他走后不久就病了,听堂妹说是肺炎。
"你真要去?"妻子一边给我准备保温桶一边问,"昨天他可是当着众人的面......"
"他再怎么样,也是我的舅舅。"我说,"母亲在世时最牵挂的就是他。"
妻子把刚做好的小米粥倒进保温桶,点了点头,"去吧,带上小文最爱吃的糖葫芦,他爷爷病了,肯定没人给他买。"
三舅家还是那个红砖平房,院子里的梧桐树已经光秃秃的。墙皮脱落,门框上贴着已经褪色的春联,还是去年我帮他贴的——"五谷丰登家富裕,四季平安人安康"。
院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喊了一声:"三舅,有人吗?"
没有回应。
推开屋门,一股药味扑面而来。三舅躺在靠窗的旧木床上,床边放着一个搪瓷痰盂,里面有些黄痰。他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
"三舅。"我轻轻喊道。
"你来干啥?"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给您送点粥,妹妹做的。"我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又掏出几个糖葫芦,"这是给小文带的。"
"小文跟他妈去姥姥家了。"三舅转过脸去,不再说话。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窗外有人在放鞭炮,可能是谁家娶媳妇。三舅家的院子里,那棵老梧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心事。
"你母亲是个好人。"他突然说,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愣住了,看到他眼角有泪光闪动。
"我去给您倒杯水。"我转身走向水缸,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水缸上面盖着一块蓝白相间的粗布,那是母亲去年送给三舅家的。舀了一瓢水,我看到水面上映出自己的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回来时,我注意到床头柜上有个铁盒子,上面落了一层薄灰,是那种过去装茶叶的铁盒。
"这是什么?"我问道。
三舅咳嗽了几声,"没啥,些老照片。"
我好奇地拿过来,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些泛黄的照片。我帮他整理时,一张照片滑了出来——年轻的母亲和三舅站在一起,背景是他们老家的高粱地。母亲穿着一件蓝格子衬衫,扎着马尾辫,笑得那么灿烂;三舅则穿着一身军绿色的衣服,站得笔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自豪。照片背面写着"1965年秋收",字迹娟秀,应该是母亲的笔迹。
"那年我高中毕业,想去参军。"三舅突然开口,目光停留在那张照片上,"那时候,当兵可是一件光荣的事,全村人都羡慕。"
我点点头,静静地听着。
"你母亲拦着我,说家里就我们兄妹俩,老人都不在了,让我留在县里,进工厂。"三舅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复杂的情感,"我没听,还跟她吵了一架,说她自私,不为我考虑。"
他咳嗽了几声,我连忙给他拍背。
"最后还是她写信给征兵办,说我身体不好,有哮喘,我才没去成。"三舅的眼神黯淡下来,"那时候我恨她,后来才知道,她是为我好。要不是她拦着,我可能就牺牲在那场战争中了。"
我第一次听说这事。母亲从不提起过去的事,只是每年清明都要去乡下老家给父母上坟,顺便看看老宅子。
"后来你母亲考上县师范,当了小学老师,我去了机械厂。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他咳嗽了几声,似乎陷入了回忆,"八二年我准备扩建工厂,从银行贷了款,还差三千块启动资金。你母亲答应借给我,结果..."
我心头一震,明白了什么。
"那钱是给你买房子了。"他说完,闭上了眼睛,一行泪从眼角滑落。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内心被愧疚和震惊填满。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三舅睁开眼睛,看着我,"她舍不得你受苦,宁愿我受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三千块,在八十年代初期,对普通工人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相当于一个工人两三年的工资。
"吃点粥吧,三舅。"我打开保温桶,香甜的小米粥散发着热气。
他摇摇头,"没胃口。"
我强忍着心中的酸楚,说:"您不吃,病怎么能好?"
他勉强坐起来,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粥不错,有你母亲的手艺。"他说。
我们沉默着。窗外,一群麻雀在电线上跳来跳去,发出欢快的叽喳声,与屋内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回到家,我翻出母亲的遗物,在一个旧皮箱底找到一本记账簿。簿子已经发黄,但母亲工整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第一页写着:"1982年3月15日,借德义同志三千元整,用于小峰买房。待小峰工作后归还。"后面是她每个月的收支记录,几乎每个月都有节省下来的钱,标注着"存德义款"。最后一页写着:"德义的厂子倒了,他没说,也不要我还钱了。我愧对弟弟一场。"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打湿了那本记账簿。原来母亲一直记着这件事,一直想着要还钱给三舅。
第二天,我再去看三舅时,发现他的病情有所好转,能坐在炕沿上看报纸了。桌上放着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照片角已经被摸得泛白。那是母亲刚当上小学老师时的合影,她站在一群孩子中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三舅注意到我的目光,说道,"你母亲总是这样,把快乐带给别人,自己的苦却不说。"
院子里,冬日的阳光洒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远处,孩子们正在冰上滑冰,笑声传进屋内。
"她临走前,让我多照顾你。"我轻声说。
"她跟我说的是,让我别记恨你。"三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她说你不知道那钱的来历,说这事都是她的主意,跟你没关系。"
我们沉默着。我想起那个旧平房,虽然不大,但却是我和妻子的第一个家,我们的孩子也是在那里出生的。那房子里有太多美好的回忆,而这一切,竟是以三舅的牺牲为代价。
"那个小厂,后来怎么样了?"我问道。
"八五年倒闭了。"三舅的声音平静,但我能感受到其中的苦涩,"欠了一屁股债,差点把我这条老命也搭进去。"
"如果当初有那三千块......"我不敢往下想。
"可能也好不到哪去。"三舅苦笑一声,"那会儿不懂经营,就知道埋头干活,哪懂什么市场、什么销路。"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鹅毛般的大雪覆盖了院子里的一切。
"你知道吗,你母亲生病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去看她。"三舅突然说,"她瘦得厉害,但还是那么乐观,跟我说等好了要去北京看看天安门。"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德义,咱们这辈子兄妹情深,下辈子还做兄妹'。"三舅的声音哽咽了,"我当时就哭了,答应她一定会照顾好你们一家。可是......"
"三舅,您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握住他粗糙的手,"是我们欠您的。"
他摇摇头,"亲兄妹之间,哪来的欠不欠。只是这些年,心里总有个疙瘩,解不开。"
那天晚上,我回家后久久不能入睡。妻子问我怎么了,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三舅这么多年的怨气,原来是这么回事。"妻子叹了口气,"你妈也不容易,为了给你买房,得罪了自己的亲弟弟。"
"我打算把钱还给三舅。"我说。
"那得多少钱啊?"妻子有些担忧。
"三千块,再加上这些年的利息。"我算了算,"应该有六七千了。"
"咱家刚买了新缝纫机,又给老大交了学费,手头紧啊。"妻子犹豫着。
"我可以少抽点烟,少喝点酒,省下来。"我坚定地说,"这是母亲的心愿,也是我该做的。"
妻子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那我把攒着给孩子买新衣服的钱也拿出来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银行,把存折里的钱全都取了出来。那是我们这几年的积蓄,原本打算给老大上大学用的。
回来的路上,我买了一只烧鸡和两瓶二锅头,又去集市上买了些新鲜蔬菜。想了想,又买了一块手表,是上海产的"钻石"牌,三舅一直想要但舍不得买的那种。
到了三舅家,他正在院子里扫雪,脸色比昨天好多了。
"吃药了?"我问。
"吃了。"他放下扫帚,"你今天怎么又来了?"
"给您带了点东西。"我举起手中的袋子。
进屋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六千五百块钱。
"三舅,这是母亲借您的钱,加上这些年的利息。"我双手递给他。
他愣住了,半天没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信封。
"拿着吧,这是母亲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我坚持道。
三舅的手微微颤抖,最后还是接过了信封。他打开看了看,又合上,放在桌上。
"你小子,傻不傻?"他声音有些发抖,"这钱我早就不指望了。"
"三舅,您受委屈了。"我说,"这些年,要不是您,我可能连房子都买不起,孩子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好的条件。"
三舅叹了口气,"你妈走了,你们就是我最亲的人了。亲戚之间,哪有那么多算计。"
我把买来的手表拿出来,"这个,送给您。"
他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这么好的表,得多少钱啊?"
"不贵,您戴着看看合不合适。"我帮他把表戴在手腕上。
三舅举起手,左看右看,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真好看,跟电影里那些干部戴的一样。"
中午,我们一起喝酒吃饭。酒过三巡,三舅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开始讲起他和母亲小时候的事。
"你母亲小时候最爱吃糖葫芦,可家里穷,买不起。我就偷偷去山上摘野果子,穿在竹签上,蘸上一点白糖水,给她当糖葫芦吃。"三舅脸上带着回忆的笑容,"她吃得可开心了,还非要分我一半。"
我听着,心里暖暖的。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母亲和三舅之间有这么多美好的回忆。
"八五年我那个小厂倒闭后,是你母亲偷偷给我送了五百块钱,帮我还了一部分债。"三舅又说,"她怕我面子上过不去,说是单位发的奖金。其实我知道,那是她攒了大半年的钱。"
我默默地给三舅倒酒,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一周后,三舅的病好了很多。我带着妻子和儿子去他家,妻子做了一桌家常菜。饭桌上,三舅喝了点酒,脸上有了血色。
"来,尝尝这个红烧肉,是我亲手做的。"妻子给三舅夹了一块肉。
"好吃,好吃。"三舅连连点头,"你这手艺,比你婆婆还好。"
儿子坐在三舅旁边,一个劲地给三舅倒茶,"三舅爷,我爸说您会做小汽车,能教我吗?"
三舅摸了摸孩子的头,"当然可以,下次舅爷给你做一辆会跑的小汽车。"
饭后,三舅拿出一个旧盒子,里面是他珍藏多年的照片。有母亲年轻时的,也有我小时候的。我们一张张地看着,每一张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你母亲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你。"他说着,眼圈红了,"我不该在她葬礼上那样。"
"我也不知道您跟母亲之间的事。"我倒了一杯酒给他,"但我知道,母亲最放心不下的是您。"
"来,咱们干一杯,以后有啥事别憋在心里,有话直说。"三舅举起杯子。
"干杯!"我们碰了杯。
那晚,我们聊到很晚。临走时,三舅送我们到门口,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小子,跟你娘一个样,心软。"
窗外飘起了小雪,落在我们肩上,不知不觉间化了。年轻时的误会和怨恨,在岁月中慢慢沉淀,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母亲曾说,世间最难的不是原谅别人,而是理解别人。理解了,很多事就释然了。
此后每到周末,我都会带着一家人去三舅家。妻子会做一桌好菜,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我和三舅坐在炕上喝茶聊天。日子一天天过去,三舅的笑容越来越多,眼睛里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第二年春节,三舅主动提出要到我家来住几天。他带来了自己做的木雕——一对栩栩如生的喜鹊,说是送给我家的新年礼物。
"喜鹊代表着好运和团圆。"三舅说,"你母亲在天上看着,也会高兴的。"
我把木雕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每当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母亲和三舅,想起那些错过的岁月和弥补的温情。
春天来了,院子里的梧桐树发出新芽。三舅说要教我儿子做风筝,就像当年教我一样。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望着三舅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我忽然明白,这个世上的亲情,就像冬日里的一把火,即使有时会烫伤自己,却依然是最温暖的存在。
那些年的恩怨,那些难以言说的心结,最终都在时光的洗礼下化为了谅解和温情。这大概就是母亲想要看到的——她最亲的两个人,在她离开后,彼此扶持,共同前行。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在这平凡的日子里,我们学会了理解,学会了包容,也学会了珍惜。这或许就是生活最宝贵的馈赠——即使走过风雨,依然能够相视一笑,温暖如初。
来源:日常微光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