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我回老家,发现父亲正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削苹果。六月的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老人手上的青筋比我记忆中更加突出。塑料袋装的苹果放在凳子边上,袋子打了个结,开口处却留了个小孔,大概是怕苹果闷出水珠。
院子里的槐树又开花了,馥郁的香气一下子就把我带回了童年。
那天我回老家,发现父亲正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削苹果。六月的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老人手上的青筋比我记忆中更加突出。塑料袋装的苹果放在凳子边上,袋子打了个结,开口处却留了个小孔,大概是怕苹果闷出水珠。
“爸,您这是要给谁削苹果呢?”我问。
父亲头也没抬,手上的动作很麻利,苹果皮一圈圈地落下来,几乎没有断过。他的刀已经用了二十多年,刀把上的木纹被手汗浸成了深褐色。
“给王家老头子送去。”
我一愣:“王叔?他不是…”
“出院了,昨天回来的。”父亲说话间,苹果皮已经完整地落到了地上,像一条红色的小蛇。
王家就在我们隔壁,从我记事起,王叔就是村里的能人。先是开五金店,后来盖了砖厂,再后来做建材生意,村里第一个买小轿车的就是他。我小时候常听父亲说,我们家盖新房子时,钱不够了,是王叔借给父亲5000元才把房子盖起来的。
“他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还能怎么样,一大把年纪了,输得精光,连房子都保不住了。”父亲把削好的苹果放进一个旧饭盒里,盖子上贴着一张泛黄的老式胶布,边缘已经卷起。
“啊?王叔破产了?”我有些惊讶,印象中的王叔总是穿着一件灰色的休闲夹克,口袋里塞着厚厚的票子,走路带风。
“唉,去年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前段时间还住院了,刚出来。”父亲起身,膝盖发出”咯噔”一声响,他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放松下来,像是习惯了这种疼痛。
“那您这是…”
“还人情债呗,当年要不是他,咱家哪有现在这房子住?”父亲拿起饭盒就往外走。
我跟在父亲后面,拐过一道弯,王家的房子就在眼前。和我记忆中不同的是,院子里堆满了杂物,门廊漆皮剥落,还有几件衣服晾在门前的钢筋上,那是用来绑钢筋的铁丝,被临时改造成了晾衣绳。
王叔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身上的背心已经洗得发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老王,我给你削了苹果。”父亲把饭盒递过去。
王叔抬头,看到父亲,眼睛一亮:“老李啊,快进来坐。”
他接过饭盒,手有些颤抖,饭盒差点掉在地上。父亲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屋里比外面看起来更寒酸。电视机旁边放着一台老式电风扇,扇叶上积了一层灰,不知道多久没用了。沙发套子洗得发白,边上还缝了几针。茶几上摆着半杯凉茶,水面上漂着几片枸杞,有的已经沉到了杯底。
“坐坐坐。”王叔忙不迭地招呼我们,顺手把茶几上的报纸收拾了一下,露出下面一块茶渍。
父亲坐下,我也找了个位置。屋里有股药味,混合着老人特有的那种气息。
“你这身体怎么样了?”父亲问。
王叔摆摆手:“没事,老毛病了,吃点药就行。”他打开饭盒,看到削得整整齐齐的苹果,眼睛湿润了:“你还记得给我削苹果。”
父亲笑了笑:“当年你女儿结婚,你连夜给我送钱来,我能忘吗?”
王叔叹了口气:“那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想想,日子过得真快。”
他拿起一块苹果,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放下苹果,从茶几下面摸出一个旧铁盒子,锁扣已经锈得厉害。
“老李,你看我这记性,早就想还你东西了。”王叔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些泛黄的老照片和几张纸。他翻了几下,抽出一张有些发脆的纸条,递给父亲。
我探头看去,那是一张借条,上面写着:“今借到王姓5000元整,用于住房建设,待日后归还。李××,1984年4月12日。”
父亲看了看借条,又看了看王叔:“这个…”
王叔笑了:“我一直留着呢,想着有朝一日你能还我,没想到这辈子是等不到了。”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那是他用了二十多年的老皮夹,边角都磨平了。他打开皮夹,从里面夹层抽出一张纸条,递给王叔。
我好奇地凑过去,看到那也是一张借条,字迹和父亲给王叔的很像,只是日期是1989年6月18日,金额是10000元。
王叔愣住了,接过纸条,手微微发抖:“这…这是…”
“当年你借我5000盖房子,五年后我家遇上困难,你又借我10000元,让我去县医院给你娘治病。”父亲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天气。
我一脸惊讶,这些事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王叔眼角湿了:“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父亲从皮夹里又掏出几张纸条,摊在茶几上。那些纸条日期不一,有些已经泛黄发脆,但都是借王叔钱的条子,金额从几百到几千不等。
“这些年,你帮了我多少次,我都记着呢。”父亲说,“只是一直没机会还你。”
王叔拿起那些纸条,手抖得更厉害了:“我…我都忘了。”
“人老了,记性不好。”父亲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这些年我一直攒着,想找个机会还你,今天正好。”
王叔没接,只是摇头:“不用了,老李,那些都是小事。”
“借债还钱,天经地义。”父亲坚持把信封推到王叔面前。
我偷偷瞄了一眼信封,没看出里面有多少钱。但我知道,父亲这些年退休金没多少,能攒下来的肯定不多。
王叔看着信封,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老李,这些年你…”
话没说完,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进来。我认出那是王叔的女儿王芳,比我大几岁,小时候经常带我玩。
“爸,吃药的时间到了。”王芳手里拿着药和水杯,看到我们有些意外:“李叔,还有…亮子?”
我点点头:“王姐。”
王芳放下药,叹了口气:“这段时间多亏村里人照顾我爸。”
她看到茶几上的信封和纸条,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王叔擦了擦眼泪,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女儿。王芳听完,眼睛也红了。她看着父亲:“李叔,这么多年,您…”
父亲摆摆手,打断了她:“都是邻居,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王芳抹了抹眼泪:“这几年我爸投资失败,欠下一屁股债,房子都快保不住了。我在外地工作,照顾不了他,真是…”
“别这么说。”父亲站起来,拍了拍王芳的肩膀:“你爸年轻时帮了村里多少人,大家都记着呢。”
王芳点点头,转身去倒水。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厨房里传来瓢舀水的声音。
父亲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王叔拉住父亲的手:“老李,这钱我不能要。”
父亲笑了:“借了就要还,这是规矩。再说,我这辈子能有今天,多亏了你当年的帮助。”
王叔还想说什么,王芳端着水走了过来:“爸,吃药吧。”
趁这个机会,父亲向门外走去。我赶紧跟上。走到门口,父亲突然回头说:“老王,有空来家里坐坐,我酿了点米酒,一起尝尝。”
王叔点点头,眼角又有泪光闪烁。
回家的路上,我问父亲:“爸,您借给王叔的钱,加起来有多少?”
父亲摇摇头:“没算过,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那信封里有多少钱?”
“攒了一点退休金,不多,二万多吧。”父亲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论今天的菜价。
我心里一惊:“二万多?这是您多少年的积蓄啊?”
“十来年吧。”父亲回答得很随意,“你王叔现在需要这钱,我用不着。”
我欲言又止。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王叔年轻时候,是村里的大善人。谁家有困难,他二话不说就帮。我家盖房子、你姥姥生病、你上学的学费,哪次不是他帮的忙?”
“那爸,您刚才给他的那些借条,都是真的吗?”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借条是真的,只是日期有些记不清了。”
我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但没再多问。
过了几天,我要回城里了。临走前,我去了趟银行,取了五万块钱,悄悄塞进了父亲的枕头底下,留了张纸条:“爸,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别舍不得用。”
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父亲和王叔的事。那些年份可能对不上的借条,那个装着二十年积蓄的信封,还有父亲说的那句”借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帮助别人,父亲说:“村里人都是一家,今天我帮他,明天他帮我,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那时我不明白,现在似乎有些懂了。
一个月后,我又回了趟老家。刚进村口,就看到王叔站在他家门前,正在修理院门。门框上刷了新漆,院子里的杂物也清理干净了。
“王叔,您身体好些了吧?”我走过去问。
王叔抬头,笑了:“好多了,医生说再调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你爸最近老往我家跑,说是闲着没事,天天带着他那破收音机来我家听戏。吵得我睡不着觉。”
我笑了:“那是他喜欢跟您聊天。”
王叔点点头,眼里有光:“是啊,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有说不完的话。”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你爸借给我的钱,我已经开始还了。每个月从退休金里匀出一部分,慢慢还。”
“不用着急,王叔。”我说。
“不行,借债还钱,天经地义。”王叔的语气坚定,和父亲说的一模一样。
我向我家走去,远远地看到父亲正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擦那把老收音机。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槐花又开了,香气比上次更浓了些。我站在村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普通的农村老人,没什么大文化,但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什么是做人的道理。那些发黄的借条,那个装满积蓄的信封,还有那句”借债还钱,天经地义”,都是他留给我最珍贵的财富。
日落西山,暮色渐浓。父亲抬头看到我,笑了,他的笑容像黄昏中的余晖,温暖而平和。
“回来了?正好,晚上我们去王家喝酒,他酿了米酒,说是要请我们尝尝。”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在这个小村庄里,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比那些纸条上的数字,要深厚得多。
来源:琐事大爆炸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