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94年的春天,桃花开得正旺,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老城区的茶馆外,卖糖炒栗子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勾起人们心底最朴实的乡愁。
袖子之下的真相
"你怎么在这儿?"小蓉看见我的一刹那,脸色煞白。
"来相亲。"我讪笑着答道,右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头发,那是我紧张时的老毛病。
"别去。"她的声音轻如蚊蚋,眼神却坚定得出奇,"求你了,李明哥。"
那是1994年的春天,桃花开得正旺,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老城区的茶馆外,卖糖炒栗子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勾起人们心底最朴实的乡愁。
母亲经人介绍,让我去茶馆见个姑娘。"三十岁的大小伙子了,再不娶媳妇儿,咱们老李家的香火可就断了。"母亲一边剥蚕豆一边絮絮叨叨,青筋突起的手指灵活地剥开豆壳,动作比二十年前还麻利。
"妈,现在哪是谈对象的时候啊。"我心不在焉地回应着,眼睛盯着那台长虹牌21寸彩电,新闻联播正播报着国企改革的消息。
机械厂那会儿正裁员,我这个车间主任也摇摇欲坠。食堂墙上贴着大字报,宣布下个月开始实行买断工龄政策。
厂里的同事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谈的都是改制、下岗、买断工龄的事儿。"早知道当初就该跟着刘大头去南方闯一闯。"老王叹了口气,手里的饭盒里只有白米饭和几根咸菜。
"现在是什么年月啊,"小张边抽着大前门边说,烟灰掉在蓝色的工装裤上也不管,"谁还顾得上娶媳妇,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茶馆在老城南的一条石板路上,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建筑,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字号是用毛笔写的"聚贤茶馆",笔锋苍劲有力。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茶馆里弥漫着茉莉花茶的清香,几位老人围着一张八仙桌,正在下象棋。"将军!""哎呀,又中计了!"一老头拍着大腿惋惜道。
墙角的老式收音机里传来评书声,那是单田芳的《白眉大侠》,恰好讲到精彩处,连茶博士都停下手中的活儿,侧耳倾听。
我刚要走向预定的座位,却在窗边看见了小蓉。她比初中时消瘦了许多,眼角已有了细纹,但那双眼睛,还是记忆中那样明亮,像是夏夜里的星星,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你要相亲的对象是谁?"小蓉放下手中的茶杯,镯子与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像姓王,是纺织厂的会计。"我向后靠在竹椅上,那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溅在浅蓝色的袖口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是王晓明的妹妹吧?小红?"
"你认识?"我有些惊讶,想起相亲对象照片上那张瓜子脸,和小蓉有几分神似。
"他是我丈夫。"小蓉说这话时没看我,目光落在窗外的一棵老槐树上,一只麻雀正在枝头跳跃,"别去相亲了,那家人..."她突然住了口,牙齿轻轻咬住下唇。
春风吹过街角的梧桐树,落下几片嫩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石板路上。街对面卖冰糖葫芦的老人吆喝声飘过来:"冰糖葫芦,酸甜可口嘞!一串五毛,便宜又好吃!"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初中时光。那时候没有彩电,没有大哥大,我们最奢侈的娱乐就是趴在收音机前听《西游记》连播。
那时候的小蓉坐在我前面,一根黑油油的马尾辫垂在背后,用红头绳扎得紧紧的。每次发卷子,她都会回头冲我笑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我偷偷在作业本角落画她的侧脸,又怕被人发现,用橡皮擦掉。上学路上,我总是刻意放慢脚步,就为了能和她一段路。
有一次下雨,我把塑料雨披借给她,她红着脸说:"谢谢李明哥。"那是我第一次被人叫"哥",心里甜滋滋的,像是喝了一大口蜂蜜水。
"你为什么劝我别去?"我盯着小蓉的眼睛,那里面仿佛藏着千言万语。
茶馆里的评书声戛然而止,换成了《今天我们播放歌曲〈大海啊,故乡〉》。小蓉握紧茶杯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有些发白。
她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然后慢慢卷起袖子。那白皙的手臂上,青紫色的伤痕触目惊心,像是一条条爬行的蜈蚣。
我的呼吸一滞,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这...这是..."
"王家人表面光鲜,私底下..."小蓉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迅速放下袖子,环顾四周,生怕被人看见,"我不想看见你的姻缘也毁在那家人手里。"
"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我看见她眼中的恐惧,当即决定离开。
我们从后门出了茶馆,老板朝我使了个眼色:"小李,相亲对象没来啊?"
"林叔,改天再来喝茶,我遇到老同学了。"我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钱,林叔摆摆手:"算了,下次带对象来的时候再付钱吧!"
我们沿着记忆中的小路,走到了曾经的母校。十五年过去了,学校门口的石狮子还在,只是鼻子被人摸得锃亮,多了几分沧桑。
围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绿意盎然。远处传来阵阵读书声,铃声还是那熟悉的"叮铃铃"。
"他们为什么打你?"我靠在围墙上,递给小蓉一支现代牌香烟。
她摇摇头拒绝了香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喝醉了就打人,不醉的时候就冷暴力。"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记得初中毕业那年吗?"小蓉靠在墙边,摸着粗糙的砖面,"我考上了省重点,可是家里缺钱。我爸那会儿就在自行车厂当工人,妈妈是街道缝纫组的,一个月加起来不到一百块钱。"
我点点头。那时候谁家都不宽裕,我家好一点,爸爸是机械厂的技术员,妈妈是纺织厂的工人,但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王晓明那时候家境很好,他爸是供销社主任,家里有电风扇、冰箱,甚至还有一台进口录音机。"小蓉的眼神变得茫远,"他开口就许诺能给我爸调个好单位,还说包我上大学的全部费用。"
我心里一阵酸涩。王晓明,班里出了名的"阔少",穿着上海牌运动鞋,吃白糖馒头,戴着收音机上学,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简直就是"万人迷"。
女孩子们都羡慕地看着他,男孩子们则暗地里嫉妒他。而我,一个普通工人的儿子,除了成绩好一点,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东西。
"所以你就嫁给了他?"我努力控制着声音不发抖。
小蓉苦笑一下:"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父母说这是'高攀'了,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校园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那是《木兰辞》:"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一如十五年前我们在教室里读过的一样。
"你袖子里还藏着什么?"我发现她右手一直握着什么东西,时不时摩挲一下。
小蓉犹豫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羞涩,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泛黄的信。信封已经有些发脆,边角微微卷起,上面用蓝墨水写着我的名字。
"这是十年前写给你的,一直没勇气寄出去。"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生怕弄坏了这珍贵的纸片。信纸上的笔迹已经模糊,却依稀可见那些充满青涩情感的文字:
"李明哥,我喜欢你,可是我没有勇气告诉你...每次看到你,我的心就怦怦直跳。你借给我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已经看了三遍,保尔的坚强让我想起了你..."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远处传来收废品老人的吆喝:"收破烂喽,收破铜烂铁喽!"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母校门前的石阶上,谁也没有说话。一只蚂蚁爬过我的鞋面,我没有动,怕惊扰了这短暂的宁静。
"你知道吗,我高考那年,差了一分上不了重点大学。"小蓉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但她倔强地没让泪水落下来,"父母非要我去相亲,错过了复读的机会。"
我想起那年的高考,自己发挥失常,只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班主任劝我复读,但家里实在供不起,就直接去上了学。
"都怪我太听话,没有坚持自己的选择。"小蓉攥紧了拳头,指甲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为什么不离婚?"我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小蓉苦笑着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我的户口早就迁到王家了,房子是他家的,工作也是他爸给安排的。我爸妈总说'忍一忍就过去了',邻居们都说'新媳妇就该多担待'..."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更重要的是,我没有地方可去。"
我脑海中浮现出王晓明的样子,一个瘦高个,总是穿着深色西装,头发用发蜡抹得油光锃亮。他表面风光,私底下却是个赌徒。
"他输了钱就拿我出气,赢了钱就出去花天酒地。"小蓉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那你今天怎么会在这儿?"我问道。
"我是来替小红相亲的,她不想嫁人,但家里逼得紧。"小蓉轻声说,"没想到碰上了你。"
远处传来下课铃声,一群小学生涌出教学楼,嬉戏打闹。他们的笑声清脆,像是山涧的溪水,纯净无瑕。
"对不起,李明哥。"小蓉说,"我不该来找你的,我只是..."
"别说对不起。"我打断她,"我帮你。"
小蓉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希望,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帮我?怎么帮?"
"我在机械厂还有些关系,可以帮你找个工作。"我坚定地说,"有了工作,就有了立足之地。"
小蓉眼中的光芒渐渐亮了起来,但很快又犹豫了:"可是..."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放心,我不会让王晓明知道的。我们可以先从小处着手,慢慢来。"
那天晚上回家,我辗转反侧,想起小蓉袖子下的伤痕,心像被刀割一样疼。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勾勒出一个凄凉的影子。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了厂长老刘。老刘是我父亲的老战友,对我一向照顾有加。"厂里确实不好过,但食堂还缺个账房,工资不高,能糊口。"他抽着烟说。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通过厂里的关系,给小蓉介绍了机械厂食堂的工作。她每天早出晚归,认真学习会计知识,晚上还去街道妇联当义工。
王晓明忙着应付生意和赌债,对妻子的变化浑然不觉。小蓉把工资藏在一个旧鞋盒里,塞在衣柜最里层。
那段时间,我和小蓉偶尔在厂门口碰面,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或者简单地聊几句。我们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生怕引起闲言碎语。
春去秋来,转眼到了年底。一个周日的下午,小蓉突然来到我家,脸上带着伤痕,眼睛却异常明亮。
"王晓明输了一大笔钱,要卖房子还债。"她气喘吁吁地说,"我趁机提出离婚,他同意了!"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谁啊?"她看到满脸是伤的小蓉,惊讶地说:"这是..."
"妈,这是我同学,遇到点困难。"我简单地解释道。
母亲虽然疑惑,但没多问,反而拉着小蓉坐下,给她倒了杯热水:"姑娘,别害怕,有啥困难咱们一起想办法。"
小蓉慢慢攒够了钱,鼓起勇气,终于离开了那个不幸的家庭。虽然她父母一开始不理解,街坊邻居也有闲言碎语,但小蓉坚持住了。
"你看她,净给儿子惹事。"邻居王大妈小声嘀咕,"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离婚。"
"就是,人家王家条件那么好,再忍忍不就过去了。"李婶附和道。
面对流言蜚语,小蓉选择了沉默。她租了一间小屋,在机械厂食堂继续工作,晚上还去夜校进修会计。
那段时间,我常去她那里,帮她修理漏水的水龙头,换坏掉的灯泡。有时候会一起吃一碗阳春面,看着窗外的月亮,聊一些过去的事情。
"你记得咱们初中语文老师吗?姓张的那个,特别严厉。"小蓉笑着回忆道。
"怎么不记得,他叫我回答问题,我站起来紧张得说不出话,被罚站了一节课。"我也跟着笑了。
就这样,在平淡的日子里,小蓉慢慢恢复了自信。她的眼睛重新有了光彩,笑容也不再勉强。
1998年,国企改革浪潮席卷全国,机械厂裁员更加厉害了。我也在下岗的名单上,拿了一笔买断工龄的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要不咱们一起开个小饭馆吧。"小蓉提议,"你做饭好吃,我会算账。"
就这样,我们在老城区租了一间小门面,开了家"家常饭馆"。招牌是我亲手写的,菜单也简单,就十几样家常菜,但味道实在,价格公道,很快就有了回头客。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小蓉的笑容越来越多,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有时候,我会悄悄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温暖的感觉。
2004年的一个傍晚,店里的电视正播放着奥运会,顾客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刘翔跨栏比赛。
"加油!加油!"大家喊得热火朝天。
小蓉端着一盘回锅肉从我身边经过,轻声说:"李明哥,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我有些紧张,生怕是她要离开。
"我想去上夜大,学习社会工作。"她的眼神坚定而明亮,"我想帮助像我一样的人。"
我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好啊,我支持你。"
就这样,小蓉在工作之余,开始了新的学习。每天晚上九点,我都会去夜校接她,一起走过那条熟悉的小路。
冬天的夜晚特别冷,我们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小蓉的手冰凉,我想握住,又不敢,只好把自己的手套脱下来给她。
"你自己戴着吧,我不冷。"她推辞道,但眼睛里闪着感激的光芒。
十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在社区调解中心看见了她。她已经是那里的专职调解员,正耐心地开导一位满脸泪痕的年轻姑娘。
"婚姻不是一个人的退让和牺牲,而是两个人相互尊重、共同成长。"她的声音温和却坚定,"你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岁月虽在她眼角刻下痕迹,却给了她更加坚定的神情。她不再是那个被命运摆布的弱女子,而是一个能够掌握自己人生的强者。
"那个姑娘也是家暴受害者,"下班后,小蓉告诉我,"我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她,让她知道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我望着眼前这个坚强的女人,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小蓉袖子下的伤痕已经淡去,但她的勇气却感染了更多的人。
饭馆门口,夕阳的余晖洒在地上,拉长了我们的影子。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李明哥,"小蓉突然开口,"你还记得那封信吗?"
"记得。"我点点头,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那里面一直放着那封泛黄的信,"我一直都记得。"
"你知道吗,十五年前,如果我有勇气把那封信寄出去,也许我们的人生会完全不同。"小蓉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我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曾经伤痕累累的手,如今温暖而有力:"但是现在,我们还有未来。"
小蓉的眼角湿润了,但她笑着点了点头:"是啊,我们还有未来。"
窗外,春天的风轻轻吹过,带来新的希望。那封保存了二十年的信,见证了我们的过去,也将见证我们的未来。
"谢谢你,李明哥。"她微笑着说,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夜色渐渐降临,我们的饭馆亮起了温暖的灯光,照亮了这个曾经伤痕累累但依然勇敢前行的女人的脸庞,也照亮了我们共同的未来。
来源:情感港湾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