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爱孤儿院自从去年9月上线,到现在已经更新11篇故事了。喜欢这个系列的老读者都知道,看有爱孤儿院,得先备好纸巾擦眼泪。
有爱孤儿院自从去年9月上线,到现在已经更新11篇故事了。喜欢这个系列的老读者都知道,看有爱孤儿院,得先备好纸巾擦眼泪。
这不,昨晚我们写了一下今天这篇故事的预告,已经16万人看过了,好多人纸巾都准备好了。
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纪良安的故事,总是那么催泪呢?
也许是因为,她总是付出所有,去帮助那些困境里的孩子,那些孩子也争气,没一个躺平的,都在勇敢面对人生。
这种双向奔赴,最后又能成功的例子,在这个时代的太罕见,也太动人了。
今天,我们要讲的不是一个成功的故事,但是纪良安告诉我,不是只有成功,才有意义。真正有价值的事,就藏在一次次拼尽全力的过程中。
2021年10月,我录下20多段录音,像汽车导航那样,指引人向前向后,向左向右。
不同的是,我录下的话,是给一个孩子“导航”。
3、2、1,平复心情和语气,就像平时讲话那样,我提醒自己——
“晓光,吃饭了,你看今天我们吃什么?是不是看上去很好吃,来,抬起头,吃一口”。
“晓光,不要怕,这里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会照顾你,我有空就来看你”。
“晓光,不要怕,我们要量血压了哦。它咕咚咕咚把你吹起来,是为了用这个机器传给我你的照片,你想不想让我看到你的样子呀,想的话,就咕咚咕咚一下下就好了。”
我按照香港儿童及青少年精神康复科医生的建议,几乎把晓光在医院里涉及到的每一个场景,需要他配合的事情全都录下这样的“语音导航”。他不配合时,护士就会放我的音频,让他安定下来。
前几天,我去香港看望他。我站在门口,他像以往一样,以最快的速度爬行过来。是的,爬过来。
他是一个从出生开始就遭受虐待的小孩,几乎丧失了人类的语言、逻辑分析和社会化的能力。
九岁那年,他被警察解救,寄养在我家。那段时间,我和家里的所有成员陪伴着他,寻找让他重新成为“人”的方法。
最后不远万里,把他送到香港治疗。
医生说:“或许是他被解救后,第一个听到的声音就是你。你的声音在他的认知里象征着安全和新生,与他以往的体验截然不同。
“他即使一开始不认识你的脸,但那个声音,对他来说象征着救赎。”
可是,我想要给这个孩子的救赎,远不止这些。
2015年一个早晨,我接到院长电话,让我去医院看护一个新来的孩子。
通常警察捡到孩子,会通知本地福利院,把孩子送到医院体检,确保没传染病再接回福利院。登报两个月,无人认领就定义为弃婴,户口正式落户福利院。
去医院看护孩子是很平常的工作,我答应下来。
院长说:“他是警方解救下来,被虐待的孩子,有严重创伤,你多注意,有问题给我打电话。”
我在儿童福利院做康复师,超过十五年,照顾过两百多个孩子,却只在新闻和电影里见过虐待,并不了解这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
去医院的路上。院长发来信息:
晓光,9岁,身体上几乎没有好的地方,都是伤,初步怀疑从出生一直遭受虐待,父母已拘留,孩子由福利院养育。
我到病房,看到一个孩子蜷缩在病床的角落,有些疑虑是不是他,资料里写着9岁,但这个孩子看上去也就三四岁。
我问护士,“他是福利院的孩子吗?”
护士说就是他,“你赶紧把他的胳膊掰过来,我们要抽血,已经折腾好几轮了,他一直蜷缩,没办法抽血。”
护士抓着我,像找到救星。
我走到床边,想看清楚他的样子,轻声喊他:“晓光。”
他没有看向我,蜷缩得更紧了,身体在发抖。我明显感觉到床在动。
可能是面对陌生环境害怕吧,我没再坚持,在网上搜了一个儿童故事,坐在他的床边读,放着冥想舒缓的音乐。
他发抖的状态好一些了,但仍然蜷缩。
期间护士长来催过几次,要我尽快带他完成体检。
我给院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这个孩子遭受到的虐待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严重,不能按照常规来处理,我想等他适应新环境,自愿接受检查,而不是硬生生地强迫他。
院长也表示同意,告知了医院。
医生查房、护士换药、阿姨送饭,我都暗示他们声音小一点。
他一直蜷缩不能喂饭,我们就趁他睡着,给他埋滞留针,打营养液。
第二天,他仍然蜷缩着,但身子不再抖,我抱起他让护士抽血。他不像昨天努着劲抗争,而是顺着我拉他的动作好好配合。
我怀里的他好轻,比福利院两三岁的孩子更容易抱起。他真的九岁吗?
抽血时他想拒绝,我摩挲他的后背,一直说着“不怕不怕”,又唱了一首摇篮曲:“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这次我拉他胳膊,不再感觉到他的反抗。我却看到胳膊上全是伤,很多红印的疤痕,还有缝针的迹象和多处结疤,有些一看就很久远了。
护士趁机拉了一把胳膊,让几个人摁住,赶紧抽血。
晓光一直握拳头。抽完血,护士说:“可以放开手了。”
他没反应。我和护士展开他的手,发现手心一大片指甲压出的红印,已经刮出伤痕,大概是指甲长了,又长期握拳留下的。
在医院三天,晓光在夹缝中完成全部体检,没有传染病,最终诊断是:
脑瘫、脑膜炎、发育不全。同时医生确认,这孩子不会说话,不会自己吃饭,不会走路,目前没有骨折,但有多处陈旧骨裂。
带晓光回到福利院,那有一个为他准备的房间。
至此,我还没有看到他的脸。他从没抬起头,一直蜷缩。
我让阿姨照看他,嘱咐别让其他小朋友进房间,更不要在里面说话。
对院长汇报时,我建议先24小时监控几天,看看这孩子是否拥有吞咽、大小便自行完成等基本的生活能力,再做决定。
监控两天,我们发现只要有丝毫的声音,这个孩子就承受不住。
比如阿姨开门声、小朋友在窗户边的说话声,甚至一只比较大的苍蝇在他耳边飞,他都会被吓一跳,把自己包裹得更严实。他把自己的脸埋在腿里,有人进来他就钻到墙角,脸朝着墙面。
每顿饭都是我进去喂他,但他没有配合,没有要扭过来吃饭,更别提张开嘴,只能打营养液。
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吃饭,找了个奶瓶,给他喂奶,发现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我和他说“不怕不怕”“没有人了”“你要不要喝口水呀”以及讲一两个故事之后,再喂奶给他,他不会强行扭过去,也是会喝的。
我们再次开会。阿姨表示,他只要听到一点声音就会极度恐惧,福利院想要完全避免声音太难了,可能寄养家庭比较适合他。
院长认同,但是,晓光的护理难度,寄养家庭恐怕没有这个能力。
不吃不喝不见光,恐怕活不了太久。
想让晓光活下去,必须有一个人,带他回家。
带他回家的人是我。
毕竟在场所有人里,我是唯一一个他见到时,不那么恐惧的人了。
最终我和福利院达成一致,两个阿姨倒班,轮流去我家,和我一起照看晓光,维持他的生存。他会在那里打营养液,换纸尿裤,我们会给他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存条件。
没有我在场,这两件事基本无法完成,阿姨换纸尿裤时他会极度抗拒,任凭纸尿裤里的排泄物溢出。只有听到我的声音,我在旁边鼓励他,他才能配合。
我当时还租着房子,是三层楼的顶层,有很好的阳光,养了一只鹦鹉,有五十平米的院子。我想让晓光晒晒太阳,但是把他放到院子,他蜷缩更紧了,双手捂着自己的脸。
为了对他进行更好的社会化训练,我得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申请去他原来的家,和民警到了地方时,我们都被震惊了。
他们家有两层,一楼是昏暗的毛坯房,水泥地,有个没有门,只有帘子的房间,里面摆一张医院病床,有围栏,想必是怕晓光掉下来,把他圈养在这里。
被子是八九十年代的老式棉被,还有张老式书桌,桌子皮掉一半了,随便翻出几个食物,都是过期的。
我看到半个月饼,硬邦邦的外壳,里面红的绿的,是老式五仁月饼。
“不像是人住的地方。”民警感叹。
房子二楼,却格外豪华。墙面都是木雕包着的,是当地人很喜欢的气派风格,还有张老佛爷的床,智能马桶,金色大吊灯。
虐待晓光的大人,已经被警察带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暂时没人能回答我。我带着这个困惑回到家,思考下一步如何帮助他。
最终我架着摄像机,对着晓光录制了三天,观察他24小时的行为。
我发现房间昏暗时,他能放松一些,蜷缩得没那么紧。我让他抬头,他也不十分抗拒,但是把他放在阳光下,光线明亮的地方,他明显更紧张。
也许他从没有体验过阳光下的生活,光明的世界,他是陌生的,而陌生让他害怕。
我也不硬要他适应正常生活了,暂时让他以最舒适的方式待着吧。
后来晓光适应了阳光,纪良安经常这样背着他在外面玩
那时的我,也不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他身上,家里还有另一个特殊的孩子要照顾,她叫真真,是我的养女,患有先天心脏病,身边也离不开人。
鹦鹉是我和真真离开北京那年,同学送的生日礼物,名字叫奥古斯蒂·柏拉图。
真真收到这份礼物特别高兴,一直教鹦鹉说话,拿鹦鹉当成许愿池,最开始还教它“世界和平”,后来净教它一些中二又不劳而获的吉祥话,比如“赐我一百分”。可是这只鹦鹉很蠢,只会说:“你好。”
鹦鹉学不会说话,真真就经常说它,笨死了,结果它愣是学会了最后两个字:“死了。”
晓光刚来我家时,真真给他介绍:“这是我们的鹦鹉,鹦鹉很友善,是我们的家人,你不要害怕,”说完还扭脸看鹦鹉,“对不对?”鹦鹉竟然很配合地嗯嗯叫了两声。
当然,晓光并没有看真真,一直蜷缩着,脸朝墙。
其实那只鹦鹉也在试图学点别的,模仿人说话,但是发不出人的声音,呜呜嘟嘟的。晓光就被这样的声音吓到,老是钻进椅子下面,后来我就不再让鹦鹉和他靠近了。
那段时间,我们仨人一鹦鹉,就这样共存着,旁人看起来可能很奇怪。
我经常和晓光说话,比如要工作了,我就会和他讲:“这是电脑,是工作用的,也可以打游戏,不过我很少玩游戏,也能看动画片,工作完我们一起看动画片哈。”
“真真一会儿放学了,她和你一样都有病,这也没什么,有病,也有有病的活法,她也活得很开心,她有心脏病,要吃清淡一些的,今天我们做一个汤,这里面有番茄、菠菜、虾仁……”
他没有给过我任何回应,我也不期待他有任何回应,我就像是在录生活Vlog,做什么都和他絮叨。从摄像机里看,他确实身体在放松,虽然不直接看我,但逐渐抬起头了。
或许有一天,他能听懂我说的呢?
我以为这孩子真的好转了。
过了几天,我试着喂晓光吃饭。可是阿姨刚把碗筷放在桌子上,就听到晓光突然大叫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发出声音。
我以为他摔倒,赶紧跑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家准备吃饭,他双手一直捂着脸,我强行拿开他的手,让阿姨喂饭。他低着头没动弹,我说:“不要怕,我们吃饭了。你看,阿姨做了很多菜,都很好吃的,来,张嘴,我喂你。”
说两三遍,过了十几分钟,他试探性地抬起头,吃了一小口。
吃完饭,我倒回录像看到,晓光是见到碗筷才突然大喊,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后面几天,碗筷只要在他的视野里,他都是同一动作:手抱头。
我怀疑:他曾经每次吃饭前都要挨打。
因为他见到碗筷,会下意识保护自己,先是一小口一小口,看看吃了会怎么样,没事发生,才大口吃。
此时,晓光父母已经拘留并立案,准备以虐待罪起诉。我把情况反映给院长和民警,问民警,父母为什么这样对孩子,民警怀疑有心理疾病,暴力癖好,就像吸毒,打了就很爽。
我内心的愤怒,只能寄托于司法判决。
晓光在我家住了八个月,养女真真每天都很温柔地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自己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但晓光没任何反应,依旧表现出极度的恐惧和躲避。
只有和我在一起,没有旁人没有光线时,我才能把他的手从脸上拿下。这时,他会爬向我,头埋进我怀里,在更黑暗的情况下,他安静得像婴儿。
这大概就是八个月以来,唯一的变化了。
真真也害怕,她感叹,“虐待会让一个人变异啊!”
虽然提前和真真讲过“一个男孩被虐待,受了很多伤害”,也将法医验伤的结论和她讲过,但她见到晓光的行为,还是无法理解。
那段时间她总是时不时就抱着我,感叹自己很幸福。
“虽然有一颗破碎的心脏,但是有爱我的妈妈,我觉得我不怕死。”
我们这一家人,和晓光相处得越久,越为他遭到的虐待感到心疼。但就在八个月后,我不得不将他送回福利院。
因为真真的心脏病复发了。
我将晓光送回福利院,同时写了非常详细的“说明书”——晓光所有行为背后的原因,以及如何与他相处等信息,我也不时回福利院去看他。
纪良安写给福利院阿姨的“说明书”节选
福利院有一个叫党宁的小朋友,一直和我很要好,常常是我的小帮手,可以说他是最温柔的孩子。
我委托他:“如果有人来参观,你就过去抱着晓光,如果别人要和他玩,他会害怕的,你要陪着他。”
党宁开心地点点头,拍着自己小小的胸膛,意思交给我,没问题。
离开时,我说是去陪真真做手术,党宁先是撅起小嘴,想哭的样子,然后抱抱我,给我比了个心。我知道他在鼓励我。
看着党宁离开的背影,我有点伤感。这位被委以重任的“士兵”,其实是先天脑瘫儿童。
党宁不会讲话,但非常聪明,学什么都很快。有的脑瘫儿童可以和正常孩子一样,只是很可惜,福利院没有建院之前由救助站管理,没能给他适合的教育和学校,导致他无法上学,只能在院里学点东西。
六岁的党宁不清楚,成年以后等待他的,只能是养老院。
晓光也是脑瘫,但我们不能确定是先天的,还是虐待造成的。
从医学上讲,两者都可能存在。他有脑膜炎,可能由于发烧,一直烧没人管,形成脑损伤,恶化成脑瘫。
也有可能就是外力重击导致的,我陪护孩子住院时,遇到过先天健康的小孩滚下床,引发颅内出血,形成脑瘫。
很难说晓光和党宁谁的情况更严重一些。那时我猜测,如果晓光将来真的能恢复正常,还可能走向社会,但是党宁,这辈子终将守在福利院和养老院之间。
送别晓光后,真真的手术按部就班准备着。
做手术前夕,她突然问我,“妈,人的大脑可不可以移植啊?”
我如实地说:“理论上人的大部分器官都可以移植,唯独大脑不可以。”
她很失望,叹了一口气。我说怎么了。
她说:“我还想着要是我死了,可以把我的大脑移植给晓光,让他忘记那些可怕的事,我的大脑里都是和妈妈的快乐时光,他接着这些美好感受,就忘记他过去的生活了。”
他们一起生活了八个月,虽然晓光没有给真真任何情感反馈,甚至是行为互动,但是真真还是惦念着弟弟。她想如果自己不能活着,可以把同样命运、不同人生体验的感受给弟弟,也算是对他残酷人生的一种补偿。
真真手术进行到一半时,失败了,她走了。
真真去世后,我拿出一整年周游世界,让自己走出女儿离世的阴霾,回归到福利院的工作已是2018年,晓光的案件已经进入检察院阶段。
有位书记员找我,希望我提供晓光的第一手资料,包括录像、他的异常行为,以及那份说明书。
我这才知道,晓光的案子已经走进了死胡同。
虐待罪最高刑期不过七年,要想判得更多,还能以故意伤害罪起诉,但是目前,检方手里仅有晓光的伤情鉴定,以及福利院和我的录像、笔记等资料作为证据。我和福利院都能作为人证,可是我们的证词只是间接的,谁也没有亲眼目睹虐待和伤害。
如果有其他人证,那就不同了。
书记员和纪良安的聊天截图,家暴/虐待所需证据
警察和检方在村里调查一圈,没有找到能形成证据的证词。村民多数都说:“好像是有些声音的,但是训斥小孩也是正常的,我也没多想……”
唯一的希望,是找到当年匿名报警的人。但这个人的身份,是整桩虐待案里,最大的谜题。
早在当年,我就看过警方的资料,其中就包含报警录音。
报警的是一个小孩,录音听上去只有六七岁,但是说话特别清楚,时间、地点,也描述得格外清晰,“我家在xx村,我多次看到xx户门口有个小男孩被用狗链拴着,他胳膊有伤,他不会讲话,你们去救救他吧。”
没等警察问他的个人信息,电话挂断了。
警方又接到这个孩子的电话:“那个男孩,你们有没有去救他?”
警察说,我们去了,他确实被虐待,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村里几号?
电话又挂断了。
警方找到报警的座机,是村里一家小卖铺,店主说好像是有个小男孩来打电话,她当时在屋里做饭,想着是个孩子就不收他钱,朝外瞅了一眼就说,你打吧。等到她出来,男孩已经不见了,柜台上放着一元钱。
书记员告诉我,这个孩子很重要。
即使儿童的证词有局限,但是如果能表述清晰,且与其他物证是吻合的,可以作为证据,要我留意看看有没报警的孩子到福利院,要是能找到这个孩子,案件就能有突破。
我们查了近两年的监控,都没有进展。
如果那个孩子说得是真的,那么晓光被拴在屋外,应该村里每个人都能看见,为什么报警的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呢?警察问他身份为什么又不说,反而要挂断电话呢?
晓光的智力情况恐怕很难交到朋友,这个孩子,跟晓光又有什么特殊关系呢?
所有关于报警孩子的谜题,都找不到答案。
就在这时,有个朋友向我揭露了晓光的另一种可能,我的愤怒瞬间重燃了。
朋友是美国一家皮纹医学实验室的,他们通过手指、脚掌等皮肤纹路,解读遗传密码,剖析人的先天能力。
趁着她在国内,我给晓光做了测试,结果显示他学习敏锐度、反应能力、决断能力多项都是“非常卓越”。
那家实验室测试过几万人,这样的结果寥寥无几。测试结果,并不是说晓光是个天才,只是说明他在某些方面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或者特长。然而在验伤鉴定里,他是“一级伤残、智力低下、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他所有才能和天赋的可能性,因为暴力被剥夺了。
晓光测试结果节选
我为晓光感到义愤填膺,想着不管怎样也要找到人证。
我突然想起,管辖这个村的派出所,有个退休的老所长,他帮助过很多问题少年,也经常接济老人和穷人,村民打心底都服他。
我不请自来,到他家去看他,和他讲这桩案子,希望他能到村里做做工作,让目击者站出来,提供证词。
老所长答应了,但是涉及到隐私,他不便向我提供信息,只是说会和派出所联系,看看自己能帮些什么。
每到下班时,我就去村里混脸熟,帮老人家拎个菜,假装宣传产品,送个洗衣粉,希望博得村民的好感,还到学校附近的小卖铺,假装等孩子放学,想从阿姨那里套出话。
这正是神秘孩子报警的小卖铺。我和阿姨混熟后,她经常讲家长里短,我假装八卦:“听说这村里最近老友警察调查,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说话立刻变得小声,“一家人虐待孩子被发现了。”
“怎么发现的?有人看见了?”我故意引导她。
“有人报警了。”
“那你看见过吗?一户一户挨着这么近,应该知道点什么吧?”
她戛然而止,不想继续八卦这件事,摇摇头说了一句:“我没有见到过,那家人好像有当官的亲戚,也不敢乱说。”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后来我拉回话题,她却再不愿意多讲。
报警的孩子,到底在哪呢?
寻找人证的同时,我也帮晓光做康复训练。
即使真真离开了,这个家里只剩我一个人,当初的那个愿望也不会变——我希望晓光成为一个正常人,至少,能够适应在有光的环境里去生存,不要继续活在黑暗中。
我首先训练晓光走路,暴力导致他的器官发育异常,加上没人教他日常能力,晓光什么都不会。
康复室有拱桥,起初我拉着他走,他总是身体前倾,要我抱,我就半扶着他走,渐渐地,把他的手放在栏杆上,让他自己扶着,每天几小时,大概三个月,他不扶栏杆也能自己走。
接着我训练他说话,但是语言对他太难了,不管怎样引导,始终沉默。
说话不行,就做些简单的事,比如自己吃饭,穿衣服。
经过一年多训练,没有陌生人的情况下,晓光不再躲着福利院的阿姨和孩子们。他平时虽然还是蜷缩,但那是他喜欢的状态,恐惧感基本没有了。
他能自己吃饭,尽管弄得满桌满地,也能自己脱衣服,但不会穿。
相比刚来时,已经进步很大了。
晓光钻进纪良安怀里,拍照的是党宁
然而,现实总是在我最憧憬希望时,给予我当头一棒。
2019年4月29日,我在福利院给晓光洗澡。起初我和他玩得很好,水盆里有一只小塑料鸭子,我抓着他的手捏鸭子,鸭子嘎嘎叫,他不像以往的被陌生声音惊吓到,我泼他水,他也会笑,那个活在恐惧里的男孩,似乎已经远去了。
突然,他毫无征兆地排泄了,没有给我任何暗示和互动。
我很意外,他就算不会说话,至少可以给我一个手势、一个表情,甚至一个眼神。然而,完全没有。
我想,可能他不懂什么是大便,什么是小便,我视角下的进步,也许仅仅是一种安全感下的巧合。
我叫来阿姨,帮忙一起处理。先把他抱出去,清理澡盆,重新给他洗澡。
这是四年来我第一次认真看晓光的身体。伤疤爬满他的后背,有些硬物割裂的疤痕,能看出非常久远,还有些疤痕像是被烧的样子,不清楚是烧伤的烙印,还是反复有伤造成的。
我给他擦洗后背,抚摸着他身上的伤疤,从后面抱着他,眼泪一个劲掉进澡盆。
这个世界对他无比残忍,然而晓光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我露出了笑容。
从这一天起,我仿佛大梦初醒。
过去我寄希望于他能活下来,再一点点变好。这一刻,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承认从我见到他的第一天起,晓光就注定不可能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
早在遭受虐待那些年,他的人生已经不可逆了。
意识到这点,我突然觉得审判很荒唐,即使惩罚再重,晓光都不可能恢复。
我心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审判怎么可能等于讨回公道?
也是从那天起,我不再关注案件的进展。书记员找我了解情况,我就提供信息,除此外不再做任何努力。与其释放愤怒情绪,不如做点实际的,想想我能为晓光做什么?
在儿童福利院年满18岁,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都会被送进养老院(社会福利院),我曾以为,晓光有希望不走进那里,现在看来,养老院就是晓光的归宿。
我突然想起,福利院有位护理员阿姨,她堂姐就是和我们对接的养老院院长,于是游说阿姨,“我们周末去养老院参观一下,毕竟孩子以后会送到那里,我们考察一下,回来帮他们适应。”
这位阿姨是个热心肠的老好人,爽快答应。
到养老院,院长和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我们,阿姨向院长介绍:“这位是我们福利院的顶梁柱,她可厉害了,经常上电视,出过好几本书,让她来给你们院培训培训,她在外面的课收费可高呢……”
以前阿姨要是在别人面前这么说,我肯定会制止她,但是这一次没有。
我听说社会福利院照顾老人和残障儿童不是很细心,仅仅提供生存必需的吃穿住为止。
到了这里,我也的确看到有些阿姨喂饭,人家上一口还没咽进去呢,下一勺就被塞进去了。如果我能混个脸熟,以后晓光到这里,工作人员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他额外照顾一些。
院长听说我能培训,很高兴,我抓住机会说:“我是学安宁疗护和营养学的,和你们可太对口了,那我们就每个月来做一次培训”。
将近半年,我起初每两周来一天,后来认识得差不多了,每个月来一天。上午培训,下午就在养老院混脸熟。
以前我也做过培训,从来不提自己那些标签,但是在这里,我故意给他们看自己和一些明星的合影,拿出我演讲视频,还“意外”让他们知道我练过拳击,功夫也在行。
半年后,不光这里的领导、工作人员熟悉我,周边派出所、居委会的人都认识我。
案件在这事也宣判了,施暴者被判九年,民事赔偿50万,后续每个月还有几千块赔偿。就在我觉得,晓光以后的生存有了保障时,他的情况突然恶化了。
晓光出现了自残行为。
他没有任何征兆地拿脑袋撞墙、撞桌子,咬自己,还无缘无故地打其他小朋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除此之外,他经常大哭狂笑,谁也不清楚是什么激发他这些行为,只能带他去精神病院看看。
我们先是去了云南这边的精神病院,老医生诊断一番,苦笑着摇摇头,话里话外意思是,都到这样的程度还怎么治?最后开了两种精神类药物,用来控制自残的大脑神经。
儿童精神病是个小众的专业,我去翻阅了很多这方面的书籍和论文,发现里面多次提到,香港在这方面的研究很不错。
我找到香港的朋友帮忙打听,是否有能够接收治疗晓光的机构。他此生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已经没有希望了,我只能祈祷通过治疗,让他不再生活在恐惧中。
没有我在的时候,他在任何地方,没有危险的情况下,可以安然地待着。
最终香港一家儿童精神治疗机构同意接收他,我们申请了各种减免和基金会扶持,院方也同意拿赔偿款送他去香港治疗。
疫情过后,大家立刻准备启程。
那时我父亲的癌症走向末期,我必须陪在身边,只能由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送晓光去香港。为了让晓光尽快适应陌生环境,必须要拿一些他熟悉的物件,可是大家谁也不了解这孩子,只能挑一些生活必需品。
当年被委以重任的“士兵”党宁,这一刻站出来了。
他拿出一些不需要的东西,又把晓光喜欢的枕头和玩偶、玩具球塞进去。后来等晓光到了香港,大家才发现,果然党宁塞进去的枕头最合适他。
其实这些年,党宁一直坚守使命,照顾着晓光。
早在我周游世界期间,福利院阿姨就和我视频说,党宁就是晓光的专属保镖,每天早上帮他穿衣服,有外人参观时永远牵着晓光,有时两个小家伙还睡在一起。
小朋友们每周固定时间排队洗澡,但是晓光不懂得主动排队,有一回阿姨就遗漏了他,结果那天晚上,党宁堵在门口,双手张开,就是不让阿姨回家,随后指指晓明。阿姨这才明白过来,没有给晓光洗澡。
那天已经很晚,阿姨说,明天再洗吧。
党宁不干,锁上居室的门,拔下平常挂在门上的钥匙,揣进兜里,就是不让阿姨走。
阿姨没辙,只能脱了衣服,换上工作服给晓光洗了澡才走。
党宁不光照顾晓光,也时刻保护他。晓光去香港前不久,有家长带着孩子进院参观,结果党宁咬着那个孩子不撒嘴,差不多得有几分钟。调解时得知,那孩子说晓光是傻子。
他好像有一种天生的责任感,像是班长,和他一个居室的孩子谁没起床,他就去叫人家,谁没分到零食,他就把自己的给他,然后再问阿姨要。
出去玩,每个人胸前会戴信息卡,他都要检查一遍。只不过除了晓光,大家没那么需要他照顾罢了。
市领导视察,问我晓光的情况,我正在如实汇报,党宁一溜烟窜出来,拉着我手,给我使了个颜色,拍了拍自己,我赶紧向领导介绍,“这个孩子就是晓光的专属小老师。晓光的变化有他一份功劳。”
党宁笑着,挺起胸膛,很开心。
福利院里,有些孩子深得阿姨和老师的喜爱,有些孩子擅长讨好访客,明白这样也许能被收养。
唯独党宁,这个脑瘫、不懂得说话的孩子,他的成就感并不源于乖巧伶俐,而是源于照顾、保护一个比他更弱势的孩子。
我真为他骄傲。
党宁知道晓光去香港是为了治病,很开心,但他不知道的是,到了十八岁,他也将被送进同一家养老院,那时两人还会陪伴在一起。
晓光去香港时,我把已知的情况汇总成一份四万字的文档,再配上录音解释,发给香港的机构。大概半年后,我去香港看望他,和医生面谈。晓光的病症终于得到解答。
医生告诉我,自幼的暴力环境使他的情绪、大脑功能都受到影响,只是早期没有显现,到了某个时间和年龄,自残、暴力、情绪时空,这些埋藏多年的症状,一股脑浮出水面。
他在暴力环境的时间太久,也太早,对整个世界的认知都是在暴力环境中形成的,造成永久的损伤,完全治愈是不可能的。这半年治疗,他也不是很配合,频繁自残、撞墙。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我说去看看他。
我走进他的病房时,他是背对着我的,坐在椅子上,面向外面的窗景。我说了句“他好像在看风景,还可以”,他突然爬下椅子,向我这边爬过来。
他没有先扭头看是不是我,而是在听到我声音的瞬间,立刻作出行动,快速爬到我这里,嘴里喊着模糊不清的:“妈妈,妈妈”。
我突然意识到,他比多数人类更善于爬行。明明能走路,却爬得那么快。
医院里有护理员阿姨,全天候在身旁看着他,见他迅速爬行,连忙在后面追,竟然需要小跑着才能追上。
那天,晓光当着我的面拿脑袋撞墙,我说你坐好,看着我。他停止,乖乖坐好。
从照顾他的第一年起,晓光就对我的声音很敏感,就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医生重新翻阅我汇总的资料,尤其是当年他被解救后,送到医院的情景,终于给出了答案。
晓光九岁之前过着极度黑暗的日子,他认为人就是这样活着的,但是解救之后,第一个认真对他说话,给他讲故事的就是我。
对于他来说,我的声音象征着与地狱生活相反的体验,这种体验代表着安全与温暖,往后他听到这个声音就想要靠近。
并不是我对晓光有多独特,而是我恰巧出现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间和地点,是一种无法改变命运的救赎。
医生建议我录下很多声音,在治疗遇到困境时播放给晓光。
于是我录下20多段录音,像语音导航,告诉他该吃饭了,怎么吃饭,该吃药了,怎么吃药。
我到北京参加过一个培训,主要是针对特殊儿童的教育,其中有一门音乐治疗课,作业就是小组共同创作一首歌。老师帮我们调整了歌曲,我们都觉得很治愈,我就让一个唱歌好的朋友帮我录下来。
每次晓光有情绪波动,或者感觉紧张,我就给他放这首歌,他能平静下来。我也把这首歌发给了香港医生。
写给孤儿,天才捕手计划,1分钟
医生告诉我,晓光不配合时,护士就放这些音频,他配合了许多。
直到今年,香港医生传来消息,说能做的,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继续治疗,也不会有太多进展。晓光现在的自残和暴力已经下降很多,没有遇到陌生的环境和人,基本都能控制,回去后,可以给他找个毛绒玩具,靠在墙面上,即使他想撞,也不会伤害到他。
医生还告诉我,以他的器官状况,他可能不会活太久,也许就是二三十岁。
我点点头,内心没有任何波澜。
纪良安看望晓光
洗澡排泄事件那天,我认命了,他能到今天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自从养女真真心脏病复发,我必须接受“这一次,她可能会死”。
从那以后,我变得不喜欢“奇迹”这个词。
奇迹是什么?没有科学逻辑,突然变好。能突然变好,就能突然变糟,要是都遵循规律能也行。
真真从一出生起就注定有一颗破碎的心脏,晓光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他的命运,来到福利院前,他生活在暴力环境中九年,一朵花被撕碎,谁都很难轻易把它拼回去。
我想,让他在已成既定事实的命运里,体验稍微好一些,大概就是我与他的相遇的意义。
去年,我和真真生前的男友见了一面。
自从真真去世,我就把那只叫奥古斯蒂·柏拉图的鹦鹉送给他,想让他有个情感寄托。是的,就是那只一直试图学会说话,但发不出人的声音,呜呜嘟嘟的,常常把晓光吓得钻进椅子的那只鹦鹉。
真真男友告诉我,鹦鹉已经会说:“长命百岁。”
真是搞笑,需要它说长命百岁的时候,它只会说:“你好。”
命运是一只傻鸟。
我常常在想,自己还能做什么,让稍微好点的晓光,能一直不活在恐惧里。
我希望看到有一天,他被送进养老院,整个人悠闲地躺在轮椅上。
他现在做不了这动作,即便是和我在一起,他也习惯性地蜷缩着,说白了,他是“一坨人”,而我希望他变成“一条人”。
由于过去长期被铁链拴着,他的手习惯性地抓着领子,即使我放下他的手,片刻后他还是拿回来。他必须牢牢抓着什么,如栏杆、沙发把手,或者我的衣服,总之没有办法自然地放下。
如果有一天,他能做到“葛优躺”那种松弛,就是他人生最理想的状态了。
当然,也是我的理想。
有人问过我,不是幸福的结局,那么这一路走来,是否有意义。
从我的视角看,我们是给他带去过微光的。比如我抱着他的时候,那一刻我觉得他是有安全感或者相对松弛的。但是在他的视角里,我不知道,这点微弱的光,能否穿透他曾经的漆黑世界?
我们当然可以说,他和之前的生活有截然不同的体验,但是这种体验,和他曾经的世界相比太微不足道了。我并不觉得这点微光能够改变什么。
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沉浸在对这个世界的恐慌中,我对他而言,可能就跟医生说的一样,是个短暂的梦。
记得多年前,真真要去做手术,我不得不把晓光送回福利院。
临走那天,他坐在床上,身体依然蜷缩,我半蹲着,拉着他的手说:
“我知道你无法给我任何回应,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是如何理解这个世界的。你恨这个世界吗?你可以恨它,这个世界对你来说是地狱,我也替你恨过这个世界。
“但是至少,我无条件地爱过你,我努力在非常、非常有限的可能里,尽量让你感受到哪怕一毫一厘的,与你那九年体验不同的世界。
“当你有一天要离开这个世界,如果还能记得着一毫一厘,我就毫无怨言了。我现在必须要把你送回福利院,但是,我会一有时间就去看你,你好好的,等我。”
直到现在,距离晓光被解救已经十年,我写下了这个故事。我不得不思索这一路走来的真正意义。
我思索好了,有一句话要对晓光说:“谢谢你。”
这份感谢里,不光有我,还有真真和党宁。
因为有你,我平静地接受女儿心脏病复发,有勇气与她走上那条搏命的路;因为有你,真真更确信,自己是幸福的,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展现出惊人的善意;也因为有你,哪怕在福利院中,也是边缘群体的脑瘫儿党宁,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因为和你在一起,我祈祷降临在你身上的那束微光,已然照过我身上。
来源:左右图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