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得先说,我这辈子没去过比县城更远的地方,每次阿兰从外面回来,我都见不着她几面。有时候她妈——我小姐姐颠颠地跑来跟我炫耀:“你侄女这次又去了哪哪哪,那边可高级咧。”说这话时,她卷起裤腿扇蚊子,脚底还沾着菜园的泥。
我侄女阿兰回来了。
我得先说,我这辈子没去过比县城更远的地方,每次阿兰从外面回来,我都见不着她几面。有时候她妈——我小姐姐颠颠地跑来跟我炫耀:“你侄女这次又去了哪哪哪,那边可高级咧。”说这话时,她卷起裤腿扇蚊子,脚底还沾着菜园的泥。
阿兰已经五年没回来了。
上次见她,是在姐姐家的饭桌上,那桌子是我和她爸做的,盘在树根上的那种,我俩往树林跑了三趟才找到一截合适的桐油木。那会儿阿兰眼睛只往手机上瞄,嘴里嚼着饭,一句话不说。姐夫让她多吃点肉,她”嗯”一声,筷子还是只扒拉青菜。
“这黄鳝是你三叔今早下田摸的,新鲜着呢。”姐姐说。
“不爱吃。”阿兰挑了一下眉毛,眼珠子还是盯着手机。
“你倒是说说,啥时候能把对象领回来?”姐夫问。
阿兰叹了口气,像在大学教室听到没意思的问题:“我又不打算回来,找对象干嘛非得领这儿来?”
“那就在城里定了?”
“嗯,工作室也找好了,租金死贵,但地段好啊。”
“你老板放人了?”我问。
“哪有什么老板,我自己干。谁给人打工一辈子啊?”
姐夫停了筷子:“你干啥呢?”
“工作室啊,给人设计衣服,弄形象,我们同学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客户了。”
“那得花不少钱吧?”我问。
“前期投入大点,回报也大啊。”阿兰这会儿倒是放下了手机,“我这不是回来拿存折嘛,之前攒了七万多,再和同学借点。”
桌子上突然静了。我夹了块肉放碗里,还是热的,但跟刚出锅时已经差远了。
“那存折里的钱……”姐姐有点结巴,“是我和你爸这些年给你攒的……”
“不是让我用吗?”阿兰挑了挑眉。
“是让你用,但…可那是你结婚的钱啊。”
“结什么婚啊,现在谁结婚用这么点钱?”阿兰又抓起手机。
“多少钱不是钱,你爸妈这么辛苦攒的。”我说。
阿兰终于抬头看人了:“三叔,您知道什么才是辛苦?我出去这几年,就没睡过一个整觉,招不到客户饿肚子都是常事。农村守着几亩田,一年到头最多几万块钱,想挣大钱先要舍得投资,你明白吗?”
我愣了一下,姐姐碗里掉了块肉,她赶紧捡起来,擦了擦又塞回去。
“我知道你们心疼钱,但真的,这机会不等人的,同学都说了……”
我打断她:“阿兰,你给人设计衣服多久了?”
“啊?”她愣了一下,“之前帮朋友弄过几次。”
“那你觉得你行吗?”
阿兰脸上发热:“我读的就是这个专业啊,最好的学校,而且——”
“专业归专业,但做生意哪有那么简单,你才毕业没几年,拿着你爸妈的血汗钱,你想清楚了吗?”
姐姐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意思是别说了。姐夫的脸色也不太好,他去倒酒,拿起的却是醋壶。
“三叔,我不是小孩了!你们这辈子待在这个地方,不知道外面什么样,机会往往就一次,错过了就真没了!”
姐姐赶紧打圆场:“算了算了,阿兰你明天再想想,现在先吃饭。”
阿兰一把推开碗:“我想得很清楚了,我不会再回这种地方,一辈子种田种果树,图什么啊?”
后来,阿兰真的拿走了存折,还跟姐姐借了两万,说是周转。
走的时候,她连个招呼都没和我打。
“你也真是,那么说孩子。”姐姐后来埋怨我。
我确实爱管闲事。但这事我自己也干过,六年前,不也是带着全部家当,去县城开了间小门市,结果搭进去一大半,差点连底裤都赔光?
往事不提也罢。反正阿兰走后确实联系少了。姐姐偶尔会念叨两句,说阿兰在城里挺好的,钱也寄回来过一次,三千块。那三千块,姐姐像抱着个宝贝似的,说啥都舍不得花,天天揣兜里,直到被洗衣机洗成了碎片。
日子一天天滚过去,村里的人还是那些人,只不过垃圾分类的垃圾桶换成了智能的,田里的灌溉管道换成了智能喷头。
有天,我从地里回来,遇到前面有人往回走,背着个挺大的登山包。那个背影有点眼熟,走近一看,嚯,阿兰!
“三叔!”她倒是先认出我来了。
“回来啦?”我问。
“回来看看。”
我看她脸有点瘦,问她在城里吃得好不好。
“挺好的。”她眼睛暗了一下,“快过年了,来看看爸妈。”
“走,去你家坐坐?”
“嗯…先不了,”她低头整理包,肩带突然断了,几件衣服掉出来,我帮她捡,发现那件外套袖口都磨出毛了,“我还没跟他们说我回来的事。”
我愣了一下。
“三叔,”她看四周没人,压低声音,“能借我住两天吗?”
我带阿兰回了家。她没什么行李,背包里全是换洗衣服和随身用品,连笔记本电脑都没带。说是出来散心,想在乡下住两天,再回去工作。
老实说,我不太信。但她毕竟是亲侄女,再说了,我能怎么办?把她往外推?
大概三天后,她才跟家里打电话,说自己回来了,先住我这儿。还用我家的老电视看了一晚上广场舞的光盘,那是隔壁张婶给我妻子拷贝的,说是练舞用,结果一直摆柜子上。
“张婶最近不跳了?”她突然问。
我从厨房探头:“她去年腰间盘突出,现在就遛弯了。”
“那阵子她老嫌我们年轻人没活力,一天到晚对着手机,现在也不能跳了。”阿兰语气松了点。
“年纪大了,谁都一样。倒是你,咋不回家住?”
她叹口气,按遥控器的手停了下来:“我和爸妈说我还在城里,说那边出差呢。”
“为啥?”
“我那个工作室,黄了。”
我差点把手里的铲子扔了,心想完犊子了,姐姐的积蓄不会全打水漂了吧?阿兰搬出去的路费都是张婶借给她家的,家里东拼西凑,就差卖地了。
“黄了多久?”
“去年底,就是……那会儿实在撑不下去了。”
“那你这一年多……”
“打工啊,做销售,卖化妆品,发传单,装修店铺,啥都干过,后来做了小姐姐,你知道吗?就是直播卖东西。老板扣完提成,就没剩多少了。”
我看她,她也看着我。这会儿我才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了皱纹,下巴也没以前那么圆了。我想说点什么安慰她,但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电视还在放舞曲,画面上是十几个中年妇女,在一片石榴树下舞动。手臂扭动的频率和腰身的摆动完全不同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个动作剪辑到一起了。
“笑啥?”她突然问我。
“没笑。”
“你刚刚嘴角翘了。”
“哦,我就想到那阵子你妈也跟着跳,结果绊倒在水泥坑里,一脚泥。”
阿兰噗嗤笑了,是真笑:“对,我记得她回来骂了两小时,说跟着领舞的老太太跳得太嗨了,结果掉坑里去了。”
“她刚跳舞那会儿,我就跟你爸说,让她穿运动鞋去,她偏不,非得穿皮鞋,说好看。”
“对对对,还有一次,大冬天的,非得穿那个……”
没想到我俩扯了一晚上,我烧了一碗野菜面,她吃得挺香。但那天晚上,我听到她在隔壁哭,哭声闷闷的,像捂着被子。
我给姐姐打电话,只说阿兰回来了,但什么都别问,她自然会说。
电话那头姐姐哭了:“我还以为她不要家了呢!”
这些天,阿兰白天帮我干活,晚上看电视。有天她下地干活回来,浑身泥,冲了个澡说:“三叔,你说这片山,能不能搞点别的?”
“啥别的?”我问。
“我在想,咱们这有产业什么的吗?村里年轻人不是都离家出走了?”
“前些年倒是有人搞农家乐,后来也没坚持。”
她摸着下巴,像是在琢磨什么主意。这表情,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那时候她总想鼓捣出些新玩意,弄过幼苗培育,后来又号召村里孩子一起养蚕,最后弄得满屋子飞蛾,姐姐整整打扫了一个星期。
“三叔,现在流行乡村旅游,民宿那种。你瞧咱们这块地方,那座山,那片林子,水也清,就差个像样的住处了。”
“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个?”
“闲着也是闲着。”
“你这一股劲儿又上来了是吧?”
她又开始画图纸,在我老旧的电脑上,用画图软件划分区域、修改户型,还联系了以前的同学,专门研究乡村民宿的那个。晚上她会走很远,拍很多照片,我问她去哪了,她说去看老村子。
“我把咱村拍一圈,修几张图,再查查看,”她举着手机给我看,“你知道吗?我们这的房子很有特色!”
“啥特色,就是土坯房,年年修。”
“可古早啊,看看网上,好多人专门找这种原滋原味的房子拍照。”
她开始沉迷于给村子规划,让几户老房子装修成民宿,谁家院子种什么花,哪条路拓宽,哪片竹林保护起来做景观,嘴上说着要去找人开会,搞投资入股,我也只是听着,没多评价。
一周后,我回家,发现院子里停了辆车,里面坐着个年轻人。阿兰在和他说话,旁边还有两个拿文件的人。
“三叔!”阿兰招手,“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志远,我朋友,做乡村振兴项目的。”
那小伙子跟我握手,西装笔挺,戴副眼镜,脖子上挂着工作牌。
“您好,听说您是这个村的老能人?”
我摆手:“没有没有,地里转两圈而已。”
“您种的水果很出名,我朋友圈都有人分享。”
“啥?”
“就是我小时候,你种那片金秋梨,”阿兰接话,“现在被评为地理标志产品了,我偶然看到有人卖,一问才知道就是咱们这儿的。”
“我这几天一直在考察,觉得这里很有潜力。”志远拿出一沓资料,“所以想和几位村里的骨干聊聊,看能不能合作做个项目。”
“咱村能有啥项目?”我疑惑。
“金秋梨种植加乡村旅游啊,这个组合现在很吃香的。”
阿兰在一旁说:“三叔,我来找你借宿,就是想看看家乡有没有啥发展路子,没想到,还真给看出来了。”
这几天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在村里跑来跑去,测量、拍照、谈合作。我后来听说,这个项目是志远和阿兰一起争取来的,本来集团有三个项目点要评估,最后选了这里。
“他们怎么会同意投资咱这呢?”我问阿兰。
“因为这里的果树品质好,种植技术成熟,最重要的是村民水平高啊,能跟得上项目发展。”阿兰说着,冲我眨眨眼,“尤其是有三叔这样的老把式。”
我一愣:“我?我啥也不懂啊。”
“怎么不懂?谁当年整天鼓捣果树嫁接的?谁摸索出来的水肥配方,让咱家的水果个头比旁边村的大一倍?”
我挠挠头,那都是些老皇历了。
“三叔,你那会批评我,不让我乱花钱开工作室,其实是对的。”她低下头,“我啥经验都没有,就想一口吃成胖子。”
我赶紧摆手:“我哪是批评你,就是担心。”
“但你说得对啊,做生意哪有那么简单。”阿兰叹口气,“现在回想起来,我就是太着急了,看别人开工作室风风光光的,自己也想试试,结果把爸妈的钱全搭进去了。”
“那些钱……”
“别担心,我会还的,现在找到工作了,而且这个项目,志远说我可以当顾问,有工资的。”
我有点惊讶:“真的假的?”
“真的!”她眼睛里又有了光,“我之前学的就是设计和农产品包装,工作室失败了,但经验没白攒。志远说我有商业眼光,就是实操太少。”
接下来的日子,阿兰连轴转,每天和志远他们开会、谈合作,晚上还要修改方案。姐姐知道后,也是一脸不可思议:“我闺女干这么大事?”
“那当然,你闺女厉害着呢。”我开玩笑,“就是以前方向没找对。”
阿兰的项目越来越具体,首期投资三百万,改造十几户农家院落做民宿,修复一批老院子,做文创基地,还要建一个农产品加工厂,主打金秋梨制品,村里从种植到加工一条龙。
项目终于正式启动,村委会开了个小会,阿兰被请上台,穿着一身工作服,手里拿着计划书。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张婶也来了,扶着腰,特意坐前排。
“感谢大家今天来参加我们的项目启动仪式,”阿兰声音有点抖,“其实我五年前离开村子的时候,从没想过会再回来。”
台下发出轻微的笑声。
“当时我只想着去城里闯,觉得家乡没有机会,像一个无底洞,吞噬青春和梦想……”
我往后靠了靠,心想这孩子还挺会说话的。
“但其实,机会就在这里,就在我们脚下。当年我急功近利,想一步登天,结果摔得很惨。直到我静下心来,看到家乡的美,看到大家多年来积累的技术和智慧,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宝藏。”
她停了一下,继续说:“今天,我要特别感谢一个人,就是我三叔。”
我一惊,周围的人都看向我。
“当年我要离开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不留情面批评我的人。他问我:’你真的想好了吗?’当时我很不服气,觉得他看不起我。但现在我明白了,他是关心我,他希望我能脚踏实地,循序渐进。”
我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假装整理袖口。
“村里的长辈经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话我听了十几年,但直到摔过跤、哭过鼻子,才真正懂。所以,我要谢谢三叔,谢谢他当时的批评和现在的支持。”
会议结束后,志远来找我,说要把金秋梨的种植和嫁接技术整理成册,做成手册分发给村民,还要在网上做科普。我摆摆手说我就是瞎鼓捣,哪有什么技术可言。
“三叔,别谦虚了,”阿兰走过来,递给我一个文件袋,“这是项目顾问聘书,我们需要你。”
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莱景村金秋梨种植顾问”,旁边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这是……”
“工资啊,月薪。”阿兰笑了,“怎么样,意不意外?”
我说不出话来。干了一辈子农活,头一回看到这么规整的聘书,还有这么多零的工资。
“先别急着谢我,”阿兰揽着我的肩膀,“你可得对得起这份工资,后面有三百多亩地等着你指导呢。”
风吹过来,带着金秋梨的清香。远处的山还是老样子,但村口多了块牌子:“莱景村·金秋梨主题农旅基地”。
阿兰站在那牌子下拍照,发了个朋友圈:“五年后重返故土,感谢每一个批评和鼓励我的人。”
配图是她和我站在梨园的合影,笑容比金秋梨还灿烂。
晚上,我们又吃了一顿饭,这次阿兰没有低头看手机,而是讲了很多在城里的故事,有笑有泪。姐姐听得掉泪,我也是既心疼又骄傲。
“对了,三叔,”她突然说,“志远说以后每年都有大学生来这实习,你得把技术教给他们。”
“我哪会教人啊。”我笑着摇头。
“您老实说,”阿兰歪着头,“当年骂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能成?”
我夹了块她喜欢的红烧肉放她碗里:“骂你是想让你长记性,成不成另说。现在看来,你是真能折腾。”
“所以我得谢谢您,”她眼里噙着泪,但笑得很开心,“批评我的人,才是真关心我的人。”
餐桌上,姐夫提议干杯,我举起杯子,没说话,但心里却想:有时候,离家远走的人,未必真的走远了;有些根,扎在骨子里,再远也带着。
阿兰现在是村里的红人,大家都说她有出息,是村里的骄傲。但只有我知道,她心里的路有多曲折,泪水有多咸。
不过,那都过去了。现在,金秋梨的花开了,果子还会远吗?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