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记得那是二月底，阳春三月将至，空气中已有了些许暖意。我搭乘绿皮火车去县城参加高中升学考试，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心里又紧张又兴奋。
那天，一个陌生男人悄声问我：＂你是被拐来的吧？＂
一九八八年，我刚满十八岁。那时的农村，姑娘如花，而我，是一朵被连根拔起的花。
记得那是二月底，阳春三月将至，空气中已有了些许暖意。我搭乘绿皮火车去县城参加高中升学考试，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心里又紧张又兴奋。
县城站前广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叫卖声、自行车的铃声、收音机里播放的邓丽君歌曲，交织成一片热闹景象。我穿着妈妈特意为我做的蓝色碎花布衣裳，背着印有＂宏志＂二字的黑色帆布书包，怀揣着父亲给的十五块钱，忐忑地走出站台。
考试结束后，天色已晚。我在站前广场等待末班车，却发现自己钱包不见了，可能是被小偷顺走了。我急得直掉眼泪，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辆农用三轮车停在我面前，驾驶室探出一个中年妇女：＂闺女，往哪去啊？天黑了，搭你一程吧。＂
她的笑容和蔼，眼神里透着亲切，像极了我的婶婶。我没多想就上了车。那时哪里知道，这一上，便是噩梦的开始。
车上还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递给我一瓶北冰洋汽水。我渴极了，一饮而尽。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醒来时，我躺在一间昏暗的土坯屋里，四周墙壁斑驳，散发着霉味。满是尘土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窗户钉着木板，门外挂着沉重的铁锁。脑袋像裂开一般疼痛，身上的新衣服不见了，换成了粗布麻衣。
那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推门进来，端着一碗稀粥和半个窝头。＂醒了？别想跑，这里是山沟沟，方圆几十里都是山，你跑不掉的。＂她冷冷地说，＂我把你卖了三千块，以后你就是这家的媳妇了。老实点，别耍花招。＂
我哭喊挣扎，不肯吃下那一口窝头，换来的只是一顿拳打脚踢。那家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名叫张根生，面色蜡黄，眼神阴鸷，手指因长年劳作而粗糙变形。他看着我的眼神如同看一件买来的物什，混合着贪婪和占有欲。
＂认命吧，丫头。这里是石垒村，离县城有五十多里地，没人会来救你的。＂他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吐出一口浓重的烟草味，＂明天就办酒席。＂
土屋外是高高的院墙，院墙外是群山环绕的小村。这里叫石垒村，一个被大山环抱的穷山沟。全村不过五十来户人家，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种着玉米和洋芋，几乎没什么外人进出。我被锁在屋里，只有做饭劳作时才能出门，还有人看守。每天天不亮就被叫起来做饭挑水，饿了就啃几口剩窝头，渴了就喝井水。
我想逃跑，却连村子的方向都不清楚。一次尝试爬墙逃跑，被赶回来的张根生发现，他用麻绳把我绑在院子里的榆树上，整整一天一夜，不给水不给饭。那夜的月光冷得像刀，照在我身上，刺骨生疼。
一开始，我每天都哭，哭到嗓子沙哑，眼泪流干。想起远在家乡的父母，不知他们是否正在四处寻找我。想念我的小妹妹，她才六岁，最爱缠着我给她梳小辫子。想念院子里那棵老杏树，今年的杏花应该已经开了吧？
日子像碾过的麦粒，粒粒皆是苦涩。我的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眼睛却越来越明亮，像是要用目光刺穿这黑暗的世界。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回家，绝不能在这里认命。
春天来了，村里忽然热闹起来。听说是城里来了个人，是当地一户人家的亲戚，回乡探亲。村里人都叫他＂李老师＂。院子围墙外传来一阵阵笑声和闲谈声，我趴在窗缝往外看，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男人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正和村里人闲聊。他个头不高，却腰板笔直，走路带着一股子军人气息。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李明川，是退伍军人，在城里中学教语文。
石垒村的人对他格外尊敬，连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张根生见了他也客客气气的。村里的孩子们围着他转，听他讲城里的故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分给孩子们，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一次，张家水缸见底，张根生外出干活去了，他婆娘把我从屋里拽出来：＂去挑水，一个时辰内回来，要不然有你好看！＂
村口的水井旁，恰好李老师在那里洗手。四下无人，我壮着胆子向他求救：＂同志，救救我，我是被拐来的，不是这里人啊！＂说完，我害怕地环顾四周，生怕被人发现。
他先是一愣，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随后压低声音问：＂你真的是被拐来的？＂
＂我叫白雨荷，河北邯郸人。我是来县城考高中的，被人骗上车，喝了他们给的汽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急促地说着，声音颤抖，＂我爸妈肯定急坏了，求求你帮帮我！＂
＂别急，别急。＂他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压低声音说，＂你家详细地址记得吗？父母姓名？＂
我飞快地告诉了他家里的详细信息，他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钢笔，快速记下。＂我会想办法联系你家人。你回去后千万别露出异常，装作和往常一样。这事千万别跟任何人说，尤其是村里人。＂
看着他认真的眼神，我知道遇到了真正愿意帮助我的人。那一刻，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三天后，我在院子里晾晒被褥时，一个小石子从墙外飞来，裹着一张纸条。我趁无人注意，飞快地将纸条藏在衣襟里。直到晚上，躲在被窝里才敢打开。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月光，我看清了上面的字：＂家人已得知消息，他们很担心你，正在想办法。坚持住，会有人来救你。＂
那一晚，我抱着纸条偷偷流泪，泪水浸湿了枕巾。这是我被拐来后第一次感到，黑暗中有了一线光明。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家人察觉到了什么，看守越发严了。张根生的婆娘把我的草鞋都藏起来，生怕我逃跑。我装作一副顺从的样子，等待着救援的时机。每天清晨起来，我都会悄悄在墙上划一道，数着自由的倒计时。
四月初的一个雨夜，天气突然转冷，雨点大如豆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瓦片上。我被关在屋里，张根生和他婆娘在外屋烤火喝酒。突然，我听见窗户轻响，像是有人在敲打。我屏住呼吸，悄悄挪到窗边，借着闪电的光亮，看见了李老师的脸。
＂嘘——＂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用小刀撬开了窗户的木栓。＂警察已经在路上了，但还得几个小时才能到。现在是逃跑的最佳时机，跟我走！＂
我顾不得收拾任何东西，从窗户爬了出去。雨下得正大，村里黑灯瞎火。李老师递给我一件军用雨衣：＂穿上，别被淋湿了。＂
＂你怎么办？＂我看着他单薄的衬衣，已经被雨水打湿。
＂我当过兵，不怕这点雨。＂他笑了笑，＂走吧，沿着我踩过的路，小心脚下。＂
我们避开村里的狗，悄悄绕到村后的小路。泥泞的山路上，我打了几次滑，李老师就把我扶住。他轻声说：＂实在走不动，我背你。时间紧，得在天亮前翻过两座山。＂
就这样，李老师背着我，踩着泥泞的山路开始逃离。军用雨衣盖在我身上，而他自己早已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却挡不住他前进的步伐。
＂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险救我？＂趴在他背上，我小声问道。
＂我当过兵，碰到这种事不能袖手旁观。＂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坚定，＂更何况，我曾经也是知青，知道异乡的苦。＂
在山路上颠簸前行时，他低声讲述着他当知青时的故事。七十年代末，他高中毕业后被下放到黑龙江北大荒，零下三十多度的寒夜，他曾差点冻死在回知青点的路上。＂那时候，是一个老猎人救了我，把我背回了他的小木屋。他给我喝了热酒，烤干了我的衣服。后来我问他为什么救我，他只说了一句话：＇人活着，就该记得别人的好，也记得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李老师的声音平静而温暖：＂那天晚上，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帮助他人，我一定不会犹豫。＂
雨中的山路格外难行，时而陡峭，时而泥泞。李老师的军靴已满是泥浆，呼吸也渐渐粗重，但他从未停下脚步。我能感觉到他背部的肌肉在颤抖，却依然坚强地支撑着我的重量。
翻过一座山，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我们只休息了片刻，又继续前行。这时，远处传来了犬吠声。＂看来发现你不见了。＂李老师的语气依然镇定，＂前面不远有条小路，是我前几天踩好的，可以避开他们。＂
就在快要到达那条小路时，身后的电筒光晃到了我们。＂站住！＂几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李老师拉着我快步跑，突然一个趔趄，摔进了路边的水沟。
＂我的脚好像扭了。＂他龇牙咧嘴地说，但立刻又坚定地推着我，＂你先跑，顺着小路一直往前，会到公路边，那里有个破庙，躲在里面等我。＂
＂不行，我不能丢下你！＂
＂别废话，我是军人，不会有事的。＂他眼神坚毅，声音不容拒绝，＂去吧，为了你父母，为了我们的努力不白费！＂
我不忍心，却又不得不跑。身后传来打斗声，我回头看到电筒光晃动，听见有人怒骂，有人摔倒的声响。心中揪痛，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公路边的破庙里，我抱膝而坐，浑身发抖。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我想起了家乡的一切：爸爸的自行车铃声，妈妈做的红烧肉，院子里晾晒的被单在风中飘荡的样子，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联播＂，妹妹稚嫩的笑声……
雨停了，天亮了。破庙外，一缕阳光洒在泥泞的路面上。我把头埋在膝盖间，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
＂咳咳——＂一声轻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猛地抬头，看见李老师站在庙门口，衣服破了好几处，脸上有擦伤，嘴角还挂着血迹，右腿一瘸一拐，却对我笑着：＂怎么，以为我不会来了？＂
我冲上去扶住他：＂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小事，皮外伤。＂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那几个家伙不经打，我用了点特种兵的功夫，他们现在估计还躺在山沟里呢。＂
我看着他疲惫却坚毅的眼神，突然泪如雨下：＂谢谢你，李老师，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别哭了，路还长着呢。＂他拍拍我的肩膀，＂走吧，赶紧到县城，警察应该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
县城车站人头攒动，喇叭里正在播报班次。票窗前排着长龙，却偏偏今天没票了。＂五一＂小长假，回城的人特别多。我们站在售票窗口前，绝望地看着＂售罄＂的牌子。
＂怎么办？＂我急得直跺脚，＂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万一他们追来怎么办？＂
李老师的目光在站前广场扫视，突然锁定在一个扛着大包小包的中年人身上。＂等我一下，＂他说，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我看见他和那人交谈，然后从衣兜里取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打开后是枚闪亮的军功章。
＂老乡，能不能搭我们一程到市里？这个小姑娘被拐卖，我们刚刚逃出来，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这是我的军功章，值些钱。＂李老师的声音诚恳而坚定。
那司机愣了愣，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兄弟是军人？＂
＂曾经是。八二年入伍，八六年转业。＂
那司机摆摆手：＂那我就不能收你东西了。咱老百姓虽然穷，但军人的东西不能拿。上车吧，正好往市里送货，能捎你们一程。＂
坐在颠簸的货车里，我偷偷打量着李老师。他把军功章小心翼翼地放回内兜，神情郑重。见我看他，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当初在边防立功发的，一直带在身上。＂
＂是什么样的功劳啊？＂我好奇地问。
他笑了笑：＂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在巡逻时发现了一些偷渡的人，抓了回来。＂
＂那一定很危险吧？＂
＂还行，就是那天下雪，山路不好走，我们追了一晚上。＂他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夕阳西下，货车驶入市区。李老师问司机借了两毛钱，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报警电话。不多时，两名警察赶来，将我们带到了公安局。在那里，我详细讲述了被拐经过和石垒村的情况。
傍晚时分，我父母接到消息连夜赶来。在警察局相见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母亲紧紧抱着我，浑身颤抖，一直重复着：＂闺女，可吓死我了，可吓死我了。＂父亲则老了许多，本来乌黑的头发，竟添了许多白丝。
让我意外的是，父亲见到李老师时愣住了：＂你是不是李建国的儿子？＂
李老师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您是……白叔叔？＂
原来，李老师的父亲和我父亲曾是一个钢铁厂的工友，后来分到不同城市。这个世界，就这么奇妙。
＂建国常在信里提起你，说你当了兵，又去了学校教书。＂父亲红着眼眶拍着李老师的肩膀，＂没想到是你救了我女儿，这恩情，我白家没齿难忘！＂
李老师连连摆手：＂白叔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母亲拉着我的手，看着李老师，泪眼婆娑：＂小伙子，以后你就是我们白家的恩人，是我们的亲人啊！＂
那晚，我们在市里住下。父亲执意要请李老师吃饭，在一家国营饭店，点了几个硬菜，还要了两瓶汾酒。席间，李老师告诉我们，他已经在乡下中学教了两年书，因为喜欢那份踏实的感觉。
＂教书育人是件很有意义的事。＂他说，眼里闪着光，＂看着孩子们一天天进步，比什么都高兴。＂
＂那你怎么会到石垒村去？＂我好奇地问。
＂我一个战友的表哥在那边，今年春节我答应去看看他。＂李老师笑了笑，＂没想到正好碰上了你这事。＂
父亲举起酒杯：＂这是缘分啊！明川，我敬你一杯，感谢你救了我女儿！＂
酒过三巡，父亲提议让李老师到我们家乡工作，说可以托关系安排进县里最好的高中。李老师却婉拒了：＂白叔叔，我现在的学校虽然条件艰苦，但那里的孩子更需要我。＂
那晚临别，李老师悄悄塞给我一本书——《平凡的世界》。扉页上写着：＂世界很大，人生很长，希望你的未来一片光明。＂
后来，那些拐卖者受到了法律的制裁。我回到了家乡，继续高中学业。考上大学那天，我给李老师寄了一封信，却没有收到回复。后来才知道，他已经调到了更偏远的山区教书。
我毕业后进了一家出版社，专门编辑教育类图书。每一本书出版，我都会在扉页题上＂献给那些在最需要的地方坚守的人＂。心里明白，这是献给李老师的，也是献给所有像他一样的平凡英雄。
十年后，我到县城参加一个教育扶贫项目，偶然路过一所乡村学校。夏日的操场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带着孩子们做广播体操，那挺拔的身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还是那么瘦，只是两鬓添了些许白发。＂李老师！＂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他转过头，先是一怔，随后露出了笑容。
＂你好啊，白雨荷。＂他还记得我的名字，眼神依然清澈如初。
茶馆里，他告诉我，那年救我回来后，他就申请调到了这所乡村学校。＂城里学校条件好，工资也高，但这里的孩子更需要我。＂他平静地说，眼里却闪着光。
＂这些年，我看到太多山里的孩子因为没有老师而辍学。有的孩子走十几里山路上学，有的家庭为了让孩子读书，变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茶杯，＂我想，如果我能多教几个孩子，也许就能多改变几个家庭的命运。＂
听着他讲述这些年如何带着学生爬山越岭去参加比赛，如何自掏腰包为贫困学生买课本，如何在没有电的山村用煤油灯批改作业，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英雄。不是电影里的刀光剑影，而是这样默默付出的平凡人。
＂你还记得那本《平凡的世界》吗？＂他忽然问我。
＂当然记得，我一直带着它。＂我从包里拿出那本已经翻旧的书，＂它陪我度过了很多困难时刻。＂
他笑了：＂孙少平说过，＇人活着，总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梦想的＇。我的梦想很简单，就是让更多山里娃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回到家乡后，我开始筹办一所农村小型图书室，延续李老师的教育理想。义务为乡村孩子辅导功课，资助贫困学生完成学业。每当看到孩子们捧着书本专注的眼神，我就想起那个雨夜，那个背着我逃离苦难的背影。
有些人，如同黑夜里的火把，照亮了你，也温暖了你。他们或许平凡，却在平凡中展现出不平凡的力量。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这份温暖传递下去，让更多的人感受到生命中的光明与希望。
就像李老师说的：＂世界很大，人生很长，希望你的未来一片光明。＂
来源：薄情菇凉lks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