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屋新漆了一遍，三层的小楼，白得晃眼，仿若一口新打造的棺材，兀地矗立在那片黄土地之上。那漆才刚刷上，薄得很，阳光一照，底下斑驳的老墙就透了出来。这便是那个逆子的“成果”了。
老屋新漆了一遍，三层的小楼，白得晃眼，仿若一口新打造的棺材，兀地矗立在那片黄土地之上。那漆才刚刷上，薄得很，阳光一照，底下斑驳的老墙就透了出来。这便是那个逆子的“成果”了。
我忆起那位老人，弓着背，在烈日下搬砖的情形。他的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泥灰，手掌上的茧厚得能把核桃硌碎。他在世时，村里人都笑他小气，笑他不懂享受，笑他“一辈子就晓得攒砖头”。如今他不在了，砖头攒成了楼，却被那个“聪明过头”的儿子占了便宜。
那个逆子我是见过的。生得一副机灵模样，眼珠子转得比陀螺还快。小时候偷邻居家的枣子，被他爹吊在房梁上打，哭喊声惊动了半个村子。后来学滑头了，挨打时就扯着嗓子喊“打死人了”，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他爹碍于面子，只好作罢。这种手段，他一直用到现在——只要有人问起这楼是谁盖的，他就东拉西扯，最后总会绕到“老爷子那一套早就过时了”之类的话上。
昨天路过时，正好撞见他在门前口沫横飞地演讲。几个外乡人围着，听他吹嘘“装修理念”。“这地砖，城里最流行的！”他跺跺脚，那地砖就发出空空的回响。我清楚记得，老人原本打算用青石板的，说那材料冬暖夏凉。现在可好，冬天冰脚，夏天烫脚，外乡人却夸“时尚”。
最滑稽的是茅坑的事。老人原本在楼侧留了个茅房，虽然简陋，但很实用。逆子嫌它“土气”，填平了改种月季。现在全家人如厕都要爬三层楼，偏偏又老是停水。有一次我去串门，看到痰盂在走廊里排了一溜，臭气熏得苍蝇都不想靠近。他却有说法：“这叫培养健康习惯，多爬楼梯能长寿！”
楼里的承重墙被他凿得像蜂窝一样。为了什么“采光革命”，东边开一扇窗，西边掏个圆洞。下雨时雨水往屋里灌，风一吹门窗就砰砰作响。有一次刮大风，整栋楼发出呜呜的哀鸣，就像老人在九泉之下哭泣。村里人说这是“龙吟”，他听了更加得意，逢人就说自家房子“有灵气”。
猪圈里的老母猪去年卖掉了。那是老人一手养大的种猪，一次能下十八个崽。逆子嫌喂猪“太脏”，低价卖给了屠户，换的钱买了一盏水晶吊灯。现在那灯悬在堂屋，照得满室惨白，活像灵堂。猪圈改成了“棋牌室”，夜夜麻将声吵得邻居无法入睡。老人要是在天有灵，恐怕要气得把棺材板都掀开了。
更可悲的是那几个孙子。大的跟着父亲学赌钱，已经欠了一屁股债；老二在城里“搞金融”，去年卷了客户的钱跑路了；老三最老实，在镇上修摩托车，却被讥笑“没出息”。老人当年省下口粮供儿子读书，如今孙子们却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前天清明，看到他拎着半瓶劣酒去上坟。纸钱没烧几张，却站在坟头滔滔不绝地汇报“政绩”。说什么“GDP增长”“人居环境改善”，听得旁边的柏树都羞得弯下了腰。最后竟然掏出手机直播扫墓，让粉丝刷礼物“支持乡村振兴”。他爹的墓碑裂了一道缝，想必是实在听不下去了。
村里人当面叫他“楼长”，背后都喊“败家子”。茶余饭后，大家都爱聊他家的新鲜事：昨天把厨房改成了“开放式”，结果油烟熏黑了水晶灯；今天又说要搞“民宿”，把老人留下的樟木箱劈了当柴烧。最绝的是上个月，不知从哪学来个“共享经济”，要把三楼厕所对外开放扫码收费，被他媳妇一铲子打出了门。
老人生前栽的梨树今年结果特别多。逆子说是他“科学管理”的功劳，却不知道那是树木察觉到危机，拼命繁衍的本能。就像当年他爹预感到家门不幸，拼命盖楼一样。如今梨子熟了，过路的孩子偷摘几个，他举着竹竿追打，完全忘了自己小时候偷枣的事。
昨夜暴雨，他家新安装的落地窗渗水，把进口地板泡胀了。今天早上全村都听到他骂老婆“不会关窗”。下午却看到他在朋友圈发图配文：“风雨中的坚守，老宅新生！”照片里他站在漏雨的窗前微笑，像个英雄。
这楼迟早是要塌的。不是被风吹倒，就是被他那些“创新点子”折腾垮。到时候不知道他又要编出什么借口。也许会说这是“战略性重建”，或者说老爷子当年用的水泥标号不对。反正死人不会说话，活人又特别会编瞎话。
倒是苦了那些还住在这危楼里的老小。老太太常常坐在门槛上抹泪，说梦见老头子问她“家怎么变成这样了”。孙子们玩手机玩成了对眼，却能背得出父亲所有的“创业金句”。最可怜的是那个嫁进来的四川媳妇，跟人念叨“早知道是这样的人家，还不如当初嫁给那个养蜂的”。
夕阳西下的时候，那栋白楼投下长长的阴影，正好笼罩在老人的坟头上。逆子开着二手车回来，喇叭按得震天响。车身上贴着“成功人士”的标语，排气管却拖着黑烟，像条垂死的尾巴。
楼顶新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花了两万八。可惜水管接反了，全楼放出来的都是冷水。他站在院子里骂安装工，口水喷得比热水器还高。邻居家的小孩趴在墙头看热闹，突然说了句大实话：
“叔，你爹在的时候，咱村还没这么多笑话呢！”
那逆子愣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风穿过他凿的窗洞，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替死人说话。
来源：华新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