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匆忙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手忙脚乱地蹬进已经磨平了后跟的布鞋。
半夜,男保姆小李冲进卧室:"姐,快走,哥在东街小茶馆又摔了!"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匆忙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手忙脚乱地蹬进已经磨平了后跟的布鞋。
窗外,九二年初冬的夜,黑得连星星都吝啬它们的光亮,只有远处工厂的烟囱还冒着稀疏的白烟。
"又喝醉了?"我问,声音不觉发颤,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丈夫醉倒在茶馆的模样。
小李摇头:"不是,好像摔伤了腿,挺厉害的。"
一阵寒风从窗缝钻进来,我打了个哆嗦,心里却燃起一股无名火。
这个男人,自从下岗后,就整日里神神秘秘的,晚出早归,说是找门路,可家里的经济状况不见好转。
拉上围巾,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旧皮包,那是结婚时丈夫送我的唯一像样的礼物,十多年过去,包边都磨损了,我却舍不得换。
"婆婆那边..."我刚要问。
小李忙说:"大娘睡得正香,我刚给她掖好了被角,还把热水瓶放在床头了。"
我点点头,心里对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多了几分认可。
我俩踩着霜冻的街道疾步赶往东街,路过县百货大楼时,橱窗里的彩电正播放着《今日新闻》的片尾。
凌晨两点的县城,寂静得只剩下我们的脚步声和老旧自行车铃铛偶尔的清脆响声。
东街小茶馆名叫"老友记",门面不大,屋檐下挂着几盏红灯笼,是咱们县里最早开起来的私人茶馆,就开在以前供销社的旧址上。
几年前国营工厂改制,许多下岗工人便在这儿聚集,喝着廉价的茶水,聊着改革开放的新鲜事,寻找着各自的出路。
推开漆皮已经剥落的木门,浓重的烟味夹杂着茶香扑面而来。
茶馆里昏黄的灯光下,几张老式方桌零散地摆着,墙上贴着几张港台明星的海报,还有一台十四寸的熊猫牌彩电,正播放着模糊不清的《射雕英雄传》重播。
我一眼就看见丈夫赵建民,人称"老赵",正坐在角落的竹椅上,脸色发白,右腿伸直搭在另一把椅子上,膝盖上敷着一块湿毛巾。
茶馆老板王大姐,一个四十多岁的麻利寡妇,见我进来,忙放下手中的暖壶,迎上前来:"建芬来了,老赵这回摔得不轻,我劝他去医院,他偏不去。"
"摔哪了?怎么搞的?"我急切地问,心里又气又疼。
老赵抬头,脸上有些难堪:"没事,就是台阶滑,不小心摔了一跤,你来干啥?"
他看见小李,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你叫他来干什么?家里老太太谁照顾?"
语气里满是责备,却掩饰不住那一丝心虚。
这个小李是去年秋天我从邻村请来照顾卧病在床的婆婆的男保姆。
起初老赵大为不满,拍着我们家那张木质八仙桌,嚷嚷着说男人干保姆像什么话,咱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弄个男的在家里伺候老人,外人还以为咱家学城里人攀比呢。
我据理力争,婆婆中风后半身不遂,需要力气大的人照顾,再说小李是邻村的老实孩子,自小父母双亡,在福利院长大,勤快又老实,工钱也不高。
最重要的是,小李曾是老赵当年在机械厂带过的徒弟,虽然只跟了半年,但那份师徒情谊让我觉得他靠得住。
"大娘睡着呢,我把醒酒茶给她喝了,又按时吃了药。"小李小声解释道。
我蹲下身,掀开湿毛巾,老赵的膝盖肿得老高,青紫一片。
"得去医院!"我坚持道,心里盘算着家里存折上那点微薄的余额能不能应付医药费。
"不去!"老赵声音低沉但坚决,"回家贴几张膏药就成,咱家又不是大款。"
王大姐插嘴道:"我这有跌打损伤的药酒,是我老家带来的,挺管用。"
她转身从柜台下摸出一个褪了色的老式保温杯,倒出一些暗褐色的液体,递给我。
"谢谢王姐。"我道谢着,却没有错过她和老赵之间一瞬的眼神交流,心头升起一丝疑惑。
回家路上,老赵靠着小李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走着,右手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什么,在月光下看不真切。
"大半夜的,不在家照顾老太太,跑这儿来干啥?"老赵嘴上不饶人,语气里却没有真正的责备。
小李憨厚地笑笑:"大娘睡得正香,我听着呢,再说赵哥你这腿伤得不轻。"
老赵叹了口气:"男孩子家,跟我一起遭这罪干啥?当初要不是我介绍你来,你现在南方厂子里该挣大钱了。"
这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老赵,心想这个男人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我们家住在县城西北角的老旧筒子楼里,是当年厂里分的家属房,六十多平米,两室一厅,窗户是老式的木框玻璃窗,冬天总有冷风往里灌。
进门时,满是年代感的老旧收音机传来了《夜半歌声》的曲调,那是婆婆最爱听的节目。
"娘,您醒了?"我轻声问道。
婆婆的呼噜声从里屋传来,安稳而有节奏,看来是小李临走前把收音机开着,好让她睡得踏实。
我烧了热水,小李帮着把老赵扶到床上,我为他擦洗伤处,发现膝盖肿得比想象中还要厉害。
"茶馆半夜不是早关门了吗?你在那儿干啥呢?"我低声问,手上动作不停。
老赵闭着眼睛不说话,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只是握紧了塑料袋,警惕地放在身边。
我也不追问,给他贴上膏药,盖好被子,然后把那只塑料袋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假装没看见里面露出的几本手写账簿的一角。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婆婆的咳嗽声就把我叫醒了。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婆婆房间,看见小李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喂她。
婆婆见儿子卧床不起,急得直念叨:"这可怎么办啊,家里就靠老赵干点活补贴,现在..."
我忙安慰她:"没事,我去纺织厂加班多接些活儿,家里不会有事的。"
小李在一旁插嘴:"大娘别担心,赵哥的活儿我替他干两天,很快就好。"
"什么活儿?"我愣住了,"你不是南方回来了吗?"
小李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只是低头继续喂粥。
婆婆叹了口气,递给我一张已经洗得发黄的老照片:"建芬,看看这是谁?"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老赵,穿着蓝色工作服,站在一台车床前,身边站着几个青涩的小伙子,其中就有小李。
"这是小李来咱家工作前,我在老赵的工具箱里找到的。"婆婆说,"这孩子跟了老赵半年,老赵常说他手巧,脑子活,可惜厂子垮了..."
我接过照片,突然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
接下来几天,老赵腿伤卧床,小李白天照顾婆婆,晚上却总是八九点钟出门,临近午夜才回。
我心里疑窦丛生,却又不好直接问。
直到第四天晚上,我趁小李出门后,悄悄跟了出去。
初冬的夜晚,寒风刺骨,我裹紧了那件旧棉袄,远远地跟着小李穿过几条老旧的巷子。
小李径直去了东街小茶馆,但没有进正门,而是拐进了后面的一个小院子。
那是个老式的四合院,我记得以前是供销社的仓库,后来改革开放,供销社不景气,这地方就闲置了。
推门进去,一阵嗡嗡声传来,我惊讶地发现院子里的几间平房被改造成了作坊,几台老式的缝纫机正在运转,几个人低头赶工,灯光下,一堆堆布料码放整齐。
王大姐正在中间的桌子前记账,见我推门进来,先是一惊,随即叹了口气:"来了就来了吧,早该让你知道的。"
"这是..."我环顾四周,一时语塞。
"是你家老赵半年前开起来的小加工作坊。"王大姐放下笔,"白天,他骑自行车去县服装厂拉布料,晚上带着大家赶工,做些童装和围裙,省城的批发商每周来收一次货。"
她拿出一个褪色的老式笔记本,封面上用蓝墨水写着"老友记作坊账目","这是这半年的账目,全在这儿呢。"
我颤抖着手翻开笔记本,上面工工整整记着每天的收入支出,还有每个工人的工资,最后是每月结余。
最上面一行字格外醒目:赵建民借款周转用,2000元,九二年三月十五日。
我喉头一阵发紧:"他欠你钱?"
"不是欠我的。"王大姐摇头,轻声道,"是小李借给他的启动资金。"
转过身,小李正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外套的一角,脸上透着羞涩,眼神里却带着一丝骄傲。
"是这样的,嫂子。"小李开口道,声音有些颤抖,"我是赵哥早年带的徒弟,虽然时间不长,但他教会我很多。"
他搓着手,继续道:"厂子倒闭后,我去南方打工几年,攒了点钱。今年春节回来,看见赵哥下岗在家,婆婆又病了,我就想着能不能帮上忙。"
王大姐接过话头:"小李这孩子有心,拿出两千块钱,让老赵开个小作坊,我就把后院租给他们用,茶馆白天没什么生意,晚上做我们这些下岗工人的聚会场所,倒也热闹。"
我呆呆地站着,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记得老赵刚下岗那会儿,整日闷在家,胡子拉碴的,眼神空洞,不愿见人。
那时厂里的补偿金不多,婆婆又病了,家里开销大,他面对我时总是一副愧疚的表情,有时半夜,我能听到他在阳台上偷偷抽闷烟的声音。
后来他开始早出晚归,说是找朋友谈事情,每月却能拿回一笔钱,虽然不多,但足够应付日常开销和婆婆的药费。
我也曾怀疑过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看他每次回来都是一身疲惫,手上的老茧越来越多,也就没多问。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轻声问,心里既感动又有些酸涩。
小李挠挠头:"赵哥说男人养家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能让家里人看轻了。"
"是啊,"王大姐笑道,"老赵这人就这德行,嘴硬心软,自己吃苦不说,还怕家里担心。"
"你每天陪老赵在茶馆?"我看向小李。
小李点头:"我在这边也能干点活,顺便照顾赵哥。他前几天送走最后一批货,收了钱急着回家,路上不小心摔倒了。"
"那钱呢?"我问。
王大姐从柜台下拿出一个褪色的铁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沓沓票子,整整齐齐码放着。
"这是这个月的营业额,扣除成本,纯利润有八百多,还没来得及分给大家。"
我数了数,确实八百多,这在当时,对于一个下岗工人家庭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收入了。
我想起老赵每次回来都轻手轻脚的样子,想起他藏在柜底的药膏和创可贴,想起他时常红肿的双手...
这个倔强的男人,宁愿自己吃苦,也不肯让我知道他的窘迫与努力。
"他说男人要有志气。"小李低声说,"他想等挣够钱,明年帮您开个小裁缝铺,好让您不用再去纺织厂干重活。"
那一刻,我眼眶发热,心里又气又暖。
回家路上,我注意到了挂在电线杆上的冬青。那是我们这儿冬天的象征,常青的叶子在寒风中依然生机勃勃,就像我那倔强的丈夫。
路过夜市,我买了两斤老赵最爱吃的羊肉馄饨,热气腾腾地装在保温盒里。
小李跟在我身后,絮絮叨叨地讲着这半年来作坊的事情,眼睛里闪烁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
"嫂子,其实赵哥挺有生意头脑的,他看准了城里人对童装的需求,专门做质量好的,价格又不贵,供销商都抢着要。"
"是吗?"我笑了,想起老赵年轻时曾经说过想开个小铺子的梦想,没想到兜兜转转,竟以这种方式实现了。
"嫂子,你别怪赵哥瞒着你,"小李忽然正色道,"他是怕你担心,怕你看不起他。"
我摇摇头:"傻孩子,夫妻之间哪有看不起一说,我只是心疼他。"
到家时,已近午夜,老式楼房的楼道里漆黑一片,我摸索着上楼,听见隔壁李大婶家的收音机还在播放着《夜半新闻》。
家里,老赵正靠在床头看一本破旧的《百家讲坛》杂志,见我进门,他放下杂志:"这么晚才回来?"
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但还是忍不住往我手里的保温盒瞄了一眼。
我把保温盒放在他面前:"东街茶馆后院的夜宵,听说你挺爱吃的。"
老赵愣住了,眼里闪过慌乱,随即是解脱的释然。
"好啊,你们串通好了骗我。"他嘴上抱怨,眼角却有些湿润。
"手艺不错吧?"我笑着问,"听说是你教他们的。"
老赵默默地打开保温盒,热气腾腾的馄饨散发着葱香,那是他年轻时特别喜欢的味道。
"手艺一般。"他声音有些哽咽,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那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以后咱家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我握住他的手,那是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指甲缝里还有尚未洗净的线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我的手也挺巧的。"
"你...你知道多久了?"他问,声音有些发颤。
"刚知道。"我轻声道,"你这个死要面子的老家伙,有什么事不能和我商量?"
老赵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怕你看不起我...一个大男人,下岗了连家都养不起..."
"傻瓜!"我拍拍他的肩膀,"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什么苦不能一起吃?"
老赵抬起头,眼里闪烁着泪光:"建芬,这些年苦了你了。"
"苦什么,"我笑道,"咱家好歹有个顶梁柱,不像隔壁李大婶,老头子一下岗就整天喝酒打牌,折腾得家破人亡。"
提起邻居,老赵也笑了:"是啊,男人嘛,总得有点志气。"
这时,小李从厨房端来一杯热腾腾的姜茶:"赵哥,趁热喝了,下次可别这么拼命了,大家伙都等着你呢。"
老赵接过茶杯,脸上有些不自在:"小李啊,这事儿让嫂子知道了,你以后..."
"以后我们一起干!"我打断他,"我的手艺不比你差,再说了,咱们开个家庭作坊,还能照顾婆婆,多好啊。"
小李在一旁使劲点头:"对啊赵哥,嫂子的手艺我可是听大娘夸过的,当年厂里缝纫比赛可是拿过奖的。"
老赵看看我,又看看小李,终于放松下来:"行,那咱们就一起干!等挣了钱,先把婆婆的病看好,然后在县里开个小服装店,再给建芬买个新缝纫机..."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未来的计划,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我靠在他身边,听着他絮叨,心里暖融融的。
窗外,寒风呼啸,楼下不知谁家的收音机还在放着《渴望》的主题曲,那熟悉的旋律让我想起了我们年轻时的梦想。
小李在厨房忙碌着,婆婆在里屋均匀地呼吸着,发出轻微的鼾声。
外面的世界正在飞速变化,有人赚得盆满钵满,也有人像我们一样在时代的夹缝中挣扎。
但我知道,只要我们不放弃,只要我们还有彼此,生活就会一点一点变得更好。
老赵握着我的手,粗糙的掌心传来温暖:"建芬,这些年委屈你了。"
"说啥委屈不委屈的,"我轻声道,"能和你一起过日子,我就知足了。"
"等腿好了,咱们得好好谢谢小李。"老赵说,"这孩子有心。"
。"
屋外,初冬的风吹散了最后一片黄叶,天很黑,但我知道,明天的太阳一定会照常升起。
而我们,也会像那挂在电线杆上的冬青一样,在寒冬中依然保持生机,等待春天的到来。
"来,趁热吃馄饨。"我拿起调羹,轻轻搅动着冒着热气的馄饨,就像搅动着我们平凡而温暖的生活。
来源:天涯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