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爸,我们这是去哪儿?外公呢?"我抬头望着父亲严峻的面容,他只是咬紧牙关,拖着我的小手疾步穿过月光笼罩的小巷。
留在记忆里的太阳
"爸,我们这是去哪儿?外公呢?"我抬头望着父亲严峻的面容,他只是咬紧牙关,拖着我的小手疾步穿过月光笼罩的小巷。
我叫周小楠,那年七岁,正是似懂非懂的年纪。母亲刚走,家里的气氛像凝固的冰,寒意刺骨。
那是1978年的秋天,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起,但对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生活依然紧巴巴的。人们还穿着制式统一的蓝色中山装或灰色的确良衬衫,布票、粮票、肉票是生活必需品,一家人挤在几平方米的小屋里,已经是常态。
母亲李淑芳是小学教师,她的病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带走了她。病床前,母亲瘦削的手紧紧握着我的,眼神却望向父亲:"建国,好好照顾小楠,别和爸爸......"话没说完,她的手就垂了下去,像秋天里最后一片落叶。
父亲周建国在县机械厂当钳工,是车间的技术能手,也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墙上贴着的"敬业爱岗"奖状足有一摞厚。工友们都说,周师傅的手是"金刚钻",能把死铁变活。
可这双能把死铁变活的手,却救不回母亲的命。母亲走的那天晚上,外公和父亲在堂屋争吵,声音像打翻的油锅,烫得人心惊肉跳。
"要是听我的,早点去省城医院,淑芳能走吗?"外公的声音颤抖着,像断了弦的二胡。
"我也没想到会......"父亲的话像断了线的风筝。
"你带着孩子走吧,我看不得你!"外公最后这句话,成了我们父女俩离开老宅的缘由。
那晚的月亮格外惨白,像一块未化开的冰。父亲拖着行李,我迷迷糊糊地跟在后面,不知道命运将把我们带向何方。
父亲带我搬进了厂区边缘的职工宿舍,一间不足十五平米的斗室,水泥地面,白墙上裂纹如蛛网,冬冷夏热。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和两把旧木椅。床头挂着母亲的黑白照片,那是结婚时拍的,母亲穿着简朴的衣裳,笑得像春天的花儿。
屋子角落的煤炉是我们的命根子,冬天里它既是取暖设备,又是烧水做饭的工具。父亲笨手笨脚地学着生火做饭,常常把厨房弄得乌烟瘴气,引得邻居们忍俊不禁。
"周师傅能开动大机器,却开不好小灶台,哈哈!"隔壁的刘师傅常这样打趣道。
父亲整日忙于车间,为了多挣工分,常常加班到深夜。我便成了"钥匙孩子",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铁钥匙,放学后一个人回家,望着墙上母亲泛黄的照片发呆。
学校离家有两站公共汽车的路程,每天早上我得摸黑起床,赶五点半的第一班车。冬天的早晨,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缩在父亲缝补了好几次的旧棉袄里,像只瑟瑟发抖的小麻雀。
"小楠,来,趁热吃。"父亲笨拙地把稀饭盛到碗里,又掰了半个咸馒头放在我面前。
"爸,你不吃吗?"我问。
"我不饿,厂里食堂有馒头。"父亲的眼神飘忽着,不敢看我。
我知道他在撒谎。那段日子,父亲瘦了一大圈,腰带已经打了两个新孔。后来我才知道,为了给我攒学费,他常常省下自己的口粮。
隔壁的王婶是食堂大师傅,身材丰腴,性格爽朗,声如洪钟,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方圆几里都能听见。她经常悄悄给我送来热腾腾的馒头和咸菜。
"小楠啊,你妈妈走了,可是你还有爸爸,有邻居们呢。"王婶的手粗糙却温暖,像母亲的手一样让人安心。
王婶有个儿子叫大强,比我大两岁,在厂办小学读四年级。他不怎么爱学习,却很会照顾人。每次看见我一个人在家,都会喊我去他家听广播,或者一起看连环画。
"小楠,你听说了吗?《西游记》要在电视上播了!"大强眼睛亮晶晶的,"我爸说再攒一个月,咱家就能买台黑白电视机!"
那时候,电视机是稀罕物,能拥有一台是许多家庭的梦想。整个宿舍区只有厂长家有一台,每到放电影的晚上,院子里总挤满了人,大人小孩席地而坐,场面蔚为壮观。
学习是我逃避现实的唯一方式。母亲生前是老师,她教我认字读书,让书本成为我的朋友。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精神世界的丰富显得尤为珍贵。
每当夜深人静,想念母亲的时候,我就打开她留下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保尔·柯察金那段著名的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我把这句话默默刻在心里,像护身符一样珍藏。
那年冬天,窗外北风呼啸,屋内煤炉发出微弱的红光。趁着父亲加班,我偷偷坐公共汽车回了外公家。全程我都忐忑不安,生怕被熟人看见告诉父亲。
外公家还是那个青砖小院,院子里的柿子树已经光秃秃的,只剩几个干瘪的柿子顽强地挂在枝头。外公惊讶地站在门口,眼眶瞬间红了。
"小楠,是你啊......"外公的声音哽咽着,他瘦了许多,鬓角全白了。
他领我进屋,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木盒子。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雕花精美,上面有淡淡的樟脑味。
"这是你妈妈的东西,她说等你长大了给你。"外公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盒子里有一本日记、一条绣着牡丹的手帕、几封信和一张全家福。日记本上细细的字迹像蚂蚁爬过,我认不全,只知道那是妈妈的心声。
"你妈妈说,这本日记是给你的成长礼物,等你能懂事了再看。"外公抚摸着日记本,眼神黯淡,"你妈妈原本可以去省城看大夫的,可你爸爸那时候厂里正在评先进,他舍不得请假,耽误了......"
话没说完,我听见院子里有人喊我的名字。那声音像闷雷一样滚进我的耳朵。
"小楠!"
父亲站在月光下,脸色比霜还白。原来,大强告诉了王婶我偷偷溜出去的事,王婶又急忙通知了加班的父亲。
"爸,我就是想外公了......"我怯生生地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
父亲二话不说拉起我就走,外公在身后喊:"建国啊,孩子不懂事,你别......"
父亲的背影像一堵墙,挡住了所有的声音。他的手臂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冷的。
回到宿舍,父亲罕见地摔了搪瓷杯,杯子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像我们破碎的家。那声音吓得我躲进角落,瑟瑟发抖。
"以后不许去外公家!听见没有?"他的声音像块砸下的石头,沉闷又刺耳。
"可是,外公也是我的亲人啊......"我委屈地辩解。
"他怪我害死了你妈妈,你还想去?"父亲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那天晚上,我哭着睡着了。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被盖上了厚厚的棉被。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父亲坐在桌前,对着母亲的照片,肩膀一耸一耸的,屋子里只有他压抑的啜泣声。
"淑芳,对不起......"父亲的话语碎在黑暗中。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提起外公,也不敢擅自出门。生活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父亲不善言辞,我也渐渐学会了沉默。
寂静的日子里,收音机成了我们之间的调和剂。每天晚上七点,父亲都会准时拧开那台老式上海牌收音机,收听新闻联播。那沙沙的声音充满了我们空荡荡的小屋,仿佛在讲述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明白父亲不是不爱我,只是不知如何表达。他笨拙地学着缝补我的衣服,针脚粗大不均,却格外结实;他用粗糙的大手笨拙地给我扎小辫子,常常把我弄得呲牙咧嘴,却固执地每天坚持。
"爸爸,疼!"我常常抗议。
"再忍忍,马上好。"父亲咬着牙说,手上的动作却更加小心。
每天早晨,他都会早早起床,把前一天攒下的馒头掰碎泡在稀粥里,撒上一点点糖,那是我们家最奢侈的调味品。
"爸爸,你吃不吃?"我总是问。
"你吃吧,我不爱吃甜的。"父亲总是这样回答,然后端起他那碗清水似的稀粥,大口喝下。
十岁生日那天,是我记忆中最特别的一天。父亲难得早回家,还带了一块奶油蛋糕,那在当时是稀罕物,要用粮票和钱才能换到,平时只有过年才敢奢侈一回。
"小楠,生日快乐。"父亲难得露出笑容,"来,许个愿吧。"
我闭上眼睛,心里默默许愿:希望爸爸和外公能和好。
蛋糕很甜,父亲破天荒地从柜子底下拿出一瓶二锅头,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你妈妈走了三年了......"他目光投向墙上的照片,一口喝干杯中酒。
酒过三巡,父亲脸红扑扑的,忽然抱住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小楠,爸爸对不起你妈妈......当时厂里正评劳模,我不想请假去省城,想等评完再去......谁知道......"
原来,母亲病重时,外公主张立刻去省城医院,而父亲因为厂里评选劳模耽搁了,等决定送医时,已经太晚了。这成了父亲心中永远的刺,也是他不愿面对外公的原因。
"你妈妈走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门口,好像在等我......"父亲哽咽着,"可我为了那该死的荣誉,没能送她最后一程。"
看着父亲失控的样子,我又害怕又心疼,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用小手笨拙地拍着他的背,像他平时安慰我那样。
住在对门的老李是退休工人,年近七旬,鬓发如霜,却精神矍铄。他经历过解放前的苦日子,常说现在的困难不算什么。老李和我们父女关系不错,常在闲暇时讲些过去的故事给我听。
"你爸是个要强的人,"一天,老李摸着花白的胡子对我说,"他觉得没保护好你妈,愧对老人家,又怕靠老人家养活你,失了男人的尊严。"
"可外公不是那样的人啊。"我小声辩解。
"大人的事,哪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老李叹口气,"你爸这是钻牛角尖,吃自己的心啊。"
老李的话让我若有所思。父亲的确是个要强的人,工厂里出了技术难题,其他师傅都束手无策时,他能坐在工作台前一整天不吃不喝,直到解决问题。
那个年代的男人大都如此,宁可咬牙硬抗,也不肯向人低头。尤其是像父亲这样的工人,更是把尊严看得比命还重要。
生活就这样平淡却艰难地继续着。1984年,物资逐渐丰富,我们的伙食也稍有改善。厂里分了新宿舍,两居室,比原来宽敞多了,甚至有了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不用再和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大灶台和公共厕所。
"小楠,这下你有自己的房间了。"父亲欣慰地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入秋后的一个周末,王婶急匆匆敲门:"建国,老头子病了,怕是不行了,一直念叨着要见小楠......"
父亲正在擦拭母亲的照片,闻言手一抖,相框差点掉在地上。他沉默良久,突然抓起挂在墙上的外套:"小楠,跟爸爸去看外公。"
秋风萧瑟,落叶纷飞。我们坐上公共汽车,一路颠簸。父亲的手心全是汗,紧紧攥着我的小手,生怕我跑丢了似的。
外公家的院子变了样,杂草丛生,柿子树上的叶子稀稀拉拉的,显得格外凄凉。外公躺在炕上,瘦得只剩皮包骨,眼窝深陷,像枯树皮一样的脸上布满褶皱。
见到我们,他勉强撑起身子:"建国,你来了......"
父亲像被雷击中一般呆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抓着外公的手不停颤抖。曾经那个倔强的汉子,此刻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眼眶通红。
"我不怪你,从来没怪过你,"外公虚弱地说,声音像风中的落叶,"她是我女儿,也是你妻子,我们都一样难过啊。"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那个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在计算着时光的流逝。
父亲终于崩溃,跪在炕前,像个孩子般痛哭:"爸,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那一刻,所有的坚硬外壳都被击碎了,露出里面脆弱的本质。男人的泪水总是来得不易,却格外真实。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外公拍着父亲的肩膀,"小楠还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母亲去世后,外公一个人住在老宅,冷清寂寞,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此刻的团聚,对他而言如同久旱逢甘霖。
那天,父亲在外公家守了一夜,我则和父亲挤在外公房间的小炕上。夜深人静时,我听见他们低声交谈。
"爸,这些年您一个人,吃得好吗?"
"老头子一人,随便对付。"
"小楠的学习怎么样?"
"老师说有出息,样样都好,就是太懂事了,不像个孩子......"
简单的对话里,包含了多年的牵挂和思念。
外公的病在精心照料下慢慢好转。父亲主动申请调去厂里离外公家较近的分厂,每周都能带我去看望外公。外公的院子重新有了生机,杂草被清理干净,柿子树下摆了张竹椅,方便外公晒太阳。
十五岁那年春天,在外公家的小院里,我和父亲一起种下母亲生前最爱的向日葵。黝黑的土壤,金黄的种子,父亲粗糙的手,我细嫩的指尖,交织成一幅生命的画卷。
"你妈妈喜欢向日葵,说它们总是朝着太阳,充满希望。"父亲轻声说,目光柔和得像春风。
看着嫩绿的幼苗破土而出,我忽然明白,失去的人永远留在记忆里,而活着的人要像向日葵一样,追寻生命的阳光,哪怕经历风雨,依然抬头向上。
"爸,外公,你们看,发芽了!"我兴奋地喊道,像是发现了世界上最神奇的事物。
"傻丫头,种子本来就会发芽。"外公宠溺地笑了,他的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
父亲拍了拍泥土,站起身来:"好好长吧,像你妈妈一样坚强。"
夏天来临时,向日葵长得比我还高,金灿灿的花盘像一个个小太阳,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甜香。我偷偷翻开母亲的日记,终于能看懂那些字迹了。
"今天小楠会走路了,蹒跚的步伐像只小鸭子。建国激动得像个孩子,非要拉着她的手走来走去,直到天黑......"
"建国升职了,虽然只是个小组长,但他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这个倔强的男人,为了家庭那么拼命,我该怎么报答他呢?"
"医生说我的病不太乐观,但我不敢告诉建国真相。他最近厂里评劳模,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我不能拖他后腿......"
原来,母亲知道自己的病情严重,却瞒着父亲,不想耽误他的前程。而父亲以为是自己耽误了治疗,一直背负着沉重的自责。两个相爱的人,为了彼此隐瞒真相,最终却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希望建国和爸爸能好好相处,不要因为我而生分。小楠还小,需要所有亲人的爱......"
我流着泪合上日记,仰望天空中的太阳,恍惚间看见了母亲的笑脸。那个夏天,向日葵花开满院,金灿灿的笑脸像极了我模糊记忆中母亲温暖的笑容。
阳光洒在三个人的身上,温暖而明媚。我知道,母亲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一定正微笑着看着我们。有些人永远离开了,但爱却留下来,像向日葵一样,追随着生命的阳光,生生不息。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