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96年的夏天,骄阳似火,知了在树上拼命地叫着,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回家,手里捏着红底黑字的教师资格证,心里却没了方向。
父亲的那一餐酒,居然能在二十年后仍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说来也怪,人生的转折,往往就在不经意的一瞬间。
那是1996年的夏天,骄阳似火,知了在树上拼命地叫着,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回家,手里捏着红底黑字的教师资格证,心里却没了方向。
在我们那个县城,教师岗位早被关系户瓜分干净,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家孩子,只能等着分配到偏远乡村。
家里的老式电风扇呼呼地转着,却驱不散那股闷热。
母亲坐在缝纫机前,踩着踏板,为邻居家赶制一件旗袍。
"秀芝啊,这不行,你可是正经师范毕业的大学生,咋能去那穷乡僻壤?"母亲停下脚步,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父亲坐在竹椅上,手里的蒲扇摇啊摇,忽然停了下来。
"闺女,你放心,爹给你想办法。"
父亲平日里不抽烟不喝酒,是我们镇上有名的老实人,在砖厂干了二十多年的泥瓦工,手掌上的老茧磨得像铁皮一样硬。
那天晚饭后,他换上唯一一件有领子的褪色蓝色衬衫,那是他结婚时买的,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穿。
"你爹这是要上哪去?"母亲端着洗碗水问我。
我摇摇头,看着父亲从柜子深处取出一坛封存多年的高粱酒,又从院子里挑了六个最大的咸鸭蛋,小心翼翼地用报纸包好,装进褪了色的帆布包里。
"不能让娃娃一辈子埋没在乡下,"他走时这样说,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坚决。
夜幕渐渐降临,蚊子嗡嗡地在耳边飞,我和母亲坐在院子里乘凉,心里却惦记着父亲去了哪里。
直到深夜,门外才传来父亲沉重的脚步声。
他摇摇晃晃地推开门,顶着通红的眼睛,身上满是酒气和烟味。
母亲正要数落,他却掏出一张纸条:"县实验中学有个名额,镇长说了,让咱闺女去报到。"
"当真的?"母亲不敢相信。
"骗你干啥?老张是我当兵时的老部队战友,这些年虽然他当官了,可我们感情还在。"父亲脱下外衣,露出被酒水浸湿的背心,"倒是这肚子里的酒,够我难受几天的。"
那晚,我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蟋蟀的低鸣,想象着县实验中学的模样。
第二天一早,母亲蒸了一锅香喷喷的花卷,煎了几个鸡蛋,还特意从柜子里取出平时舍不得吃的罐头。
"闺女有出息了,家里也跟着沾光。"母亲的脸上笑出了褶子。
父亲却坐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地抽着烟,眉头紧锁。
"爹,你咋啦?"我端着茶水走过去。
"没事,就是想起当年,要是我也能读完书,兴许不用干一辈子苦力活。"父亲叹了口气,"你要好好干,别辜负了这机会。"
八月末,我拎着旧皮箱站在县实验中学门口,心中既喜悦又忐忑。
校门口的大喇叭正播放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投下斑驳的树影。
办公室里,教导主任孙老师头发已白了大半,戴着一副老花镜,细细地翻看我的档案材料。
"吴秀芝同学,师范成绩不错嘛。"他抬起头,笑了笑,"不过来得有点晚,好班都分完了。"
他递给我一张课表:"初二三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年轻人,有人替你铺好路,可不要辜负啊。"
言外之意,我心知肚明。
走廊上,一位花白头发的老教师迎面走来,穿着整洁的蓝色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支钢笔。
"这位是新来的吴老师,分在初二三班。"孙主任介绍道。
老教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好运气。我们当年可都是自己考上来的。"
话音未落,她已经大步走开,留下我站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
宿舍是四人间,简陋却整洁,一张铁架床,一个小柜子,还有一张方桌,就是全部家当。
室友李老师教数学,比我大两岁,已经工作一年。
"别在意赵老师的话,她就那脾气,教了三十年书,谁来都这样。"李老师帮我整理床铺,"不过咱们初二三班确实是个难啃的骨头,去年班主任都快被气出病来了。"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更忐忑了。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提前准备好的灰色套裙,来到教室门口,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教室里乱哄哄的,粉笔头和纸团在空中飞舞,一个男生正站在讲台上模仿某位老师的样子,引得哄堂大笑。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新来的班主任,吴秀芝。"我站在讲台上,声音有些发抖。
台下一片嘘声,有人起哄:"又换班主任啦?看这位能撑几天!"
坐在最后排的男生叫小刚,瘦瘦高高,眼神犀利,总是带着几分不屑。
他的桌面上画满了涂鸦,而不是像其他同学那样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标语。
"安静!"我用教科书拍了拍讲台,声音却在颤抖。
教室里的喧闹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有人吹起了口哨。
我看到小刚漫不经心地翻着课本,在空白处画着什么。
"你,最后一排的同学,请你把正在画的东西拿上来!"我鼓起勇气喊道。
教室瞬间安静了。
小刚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慢悠悠地走上讲台,递给我一张纸。
那是一幅素描,画的是窗外的梧桐树,枝叶交错,光影分明,竟有几分大师的意味。
"你画的?"我问。
他点点头,眼里有着倔强,又带着一丝期待被发现的羞涩。
"很有天赋,不过上课时间请专心听讲。"我将纸还给他,"课后来办公室一趟。"
那节课出人意料地平静下来,虽然依然有人交头接耳,但至少没人再公开挑衅。
下课铃响后,小刚站在办公室门口,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进来吧,不用怕。"我正在批改作业,头也不抬地说。
他站在我桌前,两手不安地搓着校服下摆。
"你很喜欢画画?"我问。
"嗯。"他低着头,声音很轻。
我翻开他的作业本,里面全是画:有校园的一角,有同学的侧脸,还有许多想象中的场景。
可语文作业几乎一片空白。
"你知道不交作业的后果吗?"我严肃地问。
"反正我也考不上高中,何必浪费时间。"他倔强地抬起头。
"谁说的?只要努力,人人都有机会。"我顿了顿,"我有个提议:如果你按时完成作业,我可以教你一些绘画技巧。我虽然不是专业的,但在师范学过美术。"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随即又黯淡下去:"我爸妈不会同意的,他们说画画没出息。"
"那就让我们一起去说服他们。"我合上作业本,"这周末,我去你家家访,好吗?"
家访那天,小雨淅沥。
我打着伞,穿过县城的老街,沿着坑洼不平的小路,来到城边的棚户区。
小刚家在一排平房的最里侧,门前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
他的母亲正在院子里刮土豆皮,看见我连忙放下手中的活,擦了擦手上的水,弯着腰小心地将我让进屋内。
"老师来了,快进屋坐,家里简陋,别嫌弃。"她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茶几上的杂物。
屋子虽小却整洁,墙上贴着小刚的画作,一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占据了房间的主要位置,旁边是一张缝缝补补的沙发。
小刚的父亲坐在桌前,正在修一台老式收音机,手边放着几把螺丝刀和一堆零件。
"宝林,老师来了。"小刚妈妈轻声提醒。
"来就来了呗,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小刚父亲放下手中的工具,眼神中有警惕,"老师,你是嫌我们家孩子拖后腿了吧?"
"不是的,"我连忙解释,"小刚很有绘画天赋,我想和您商量怎么培养他。"
他们面面相觑,似乎不相信会有老师因为这个来家访。
"我是纺织厂的,下岗了,她在学校扫地。"小刚父亲王宝林指了指妻子,"哪有闲钱去学什么画画?"
"画画能当饭吃?厂里倒闭时,画报板上的宣传画家不也一样下岗了?"他语气苦涩,"我们就盼着他好好读书,将来有份稳定工作。"
"可是他现在的学习状态并不好,如果能通过他喜欢的事情引导他学习,或许会有转机。"我解释道。
"老师,我们家小刚从小就喜欢画画,可这能有啥出路?"小刚妈妈递给我一杯热茶,"我们文化不高,也不懂这些,就怕他将来吃苦。"
"如果他既提高了学习成绩,又能发展特长,不是两全其美吗?"我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小刚,"我想尝试一下,您们给这个机会好吗?"
最终,在我的坚持下,小刚父母勉强同意了我的方案。
回校后,我每天放学留下小刚补习语文,条件是他先完成作业,我再给他讲绘画技巧。
学校的老美术教师被退休多年,我从旧书店买来绘画教材,自学后再教他。
刚开始时,他常常不耐烦,做完作业就急着要画画。
"吴老师,这些古文有什么用?还不如画画实在。"他嘟囔着,眼睛盯着窗外的风景。
"古文中有许多故事和意境,正是画家创作的源泉。"我耐心地解释,"你看,这首《望岳》,读了之后,你能想象出泰山的壮丽吗?"
他眨了眨眼,似乎有了兴趣:"真的能画出来吗?"
"当然,诗和画本是相通的。懂得欣赏文学之美的人,画出来的作品才有灵魂。"
就这样,我以他喜欢的绘画为媒介,一点点引导他走进语文的世界。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刚的成绩逐渐提高,他的眼神也不再那么叛逆。
班上的同学也渐渐接受了我,虽然捣乱的事情依然存在,但已经少了许多。
一次放学路上,我遇到了教导主任孙老师。
"吴老师,听说你最近在帮那个叫小刚的学生补习?"他推了推老花镜,"那孩子可是出了名的难管,上届班主任都拿他没办法。"
"他只是缺少正确的引导,其实很聪明。"我答道。
"年轻人有热情是好事,但别太操心了,有些孩子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孙老师拍拍我的肩膀,"班里四十多个学生,你总不能只顾着一个吧?"
他的话让我心里不舒服,但我没有反驳。
因为这段时间,确实有个声音在问我:值得吗?为了一个孩子耗费这么多精力?
一天下午,语文课上我讲完《孔乙己》,布置同学们写一篇读后感。
下课后,小刚留下来问我:"吴老师,孔乙己和我爸爸像不像?"
我愣住了:"怎么这么说?"
"他们都是没用的人啊,一个靠偷书,一个靠修收音机,都不是正经工作。"小刚的声音很轻,但字字如刀。
"你爸爸不是没用,他只是在这个变化的时代里暂时找不到方向。"我严肃地说,"他下岗不是因为没本事,而是时代的变革。许多人都经历了这样的困难。"
"可他常常喝酒,还冲我妈发脾气。"小刚低着头。
"那是因为他心里着急。"我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能来这所学校教书,也是因为我父亲。他是个泥瓦工,从没读过多少书,但他为了我,去求镇长帮忙。"
"真的吗?"小刚抬起头,眼中闪着光。
"人不能只看表面。"我递给他一张纸,"把你对父亲的感受画下来吧,无论是失望还是理解。"
半年过去,小刚的成绩从班级倒数爬到了中游。
一次期中考试后,他悄悄塞给我一张纸:"吴老师,这是给你的。"
那是一幅素描,画的是我站在讲台上板书的样子,认真而专注。
画面一角写着"谢谢您看见了不一样的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份工作的意义并非仅仅是教授知识,而是点亮一盏灯,照亮孩子们前行的路。
"吴老师,听说你要小刚去考美术特长生?"办公室里,语文组长赵老师放下茶杯,"那孩子家境不好,学画画要花不少钱吧?"
"我可以教他基础的,其他的慢慢来。"我说。
"你呀,还是太年轻,一腔热血。"赵老师摇摇头,"我教了三十年书,见过太多半途而废的。你这是费力不讨好。"
我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继续批改作业。
心里却在想:也许我是太理想主义了,但总要有人去尝试,去点亮那些被忽视的星光。
春天来临时,小刚的父亲病倒了,是多年酗酒导致的肝病。
医院的走廊上,小刚的妈妈愁眉不展:"钱不够用了,学校的工资又低。"
我掏出自己的积蓄:"阿姨,先用这些,等叔叔好了再说。"
"不行不行,老师,这怎么好意思。"她连连摆手。
"就当是借的,以后小刚有出息了再还我。"我坚持道。
小刚站在病房外,听到我们的对话,眼睛红了。
那天晚上,他画了一幅画:病床上的父亲,窗外是初春的柳枝,有风吹过,柳条轻轻摇曳。
画的一角写着:"爸,我会让您骄傲的。"
从那以后,小刚像变了个人,学习更加刻苦,画画也更加用心。
"七一"那天,美术特长生招生考试的通知贴在公告栏上。
我第一时间找到小刚:"这是你的机会!"
小刚父亲却不同意:"那种学校毕业能找什么工作?还不如老老实实读高中。"
"叔叔,特长生也要文化课考试的,只是有特长加分。如果小刚考上了,将来可以去师范学美术教育,当个美术老师,不也是稳定工作吗?"我耐心地解释。
小刚妈妈在一旁劝道:"老王,你就别拦着孩子了。这么多年,你看他什么时候这么用功过?"
我三番五次登门,终于说服了他。
考试那天,小刚穿着我帮他买的新衬衫,背着画板,神情紧张又兴奋。
"记住,无论结果如何,尽力就好。"我在校门口对他说。
两周后,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学校。
小刚顺利考入了市艺术学校。
临走前,我送给他一套画笔和颜料:"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在新学校好好学习。"
"吴老师,我会努力的,不会辜负您的期望。"他郑重地说。
三年后,小刚从艺术学校毕业,考上了省师范大学美术系。
毕业聚餐那天,他悄悄来到我身边,说出了一个我已经忘记的往事。
"吴老师,您还记得我初一时的事吗?那时候我经常被几个男生欺负,他们说我是'小画匠',把我的画撕得粉碎。"
"有一次,您在走廊上看到了,二话没说就把他们训斥了一顿,还帮我捡起画的碎片。"
小刚的眼睛湿润了:"那时我就决定,如果您来当我们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
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次不经意的帮助,竟在一个孩子心里埋下了种子。
小刚大学毕业后,去了省城一所中学当美术老师,偶尔还在当地办画展。
我们依然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会通个电话,互相问候。
转眼二十年过去,我已从那所县实验中学退休,头发也染上了霜色。
一天,我收到一封特别的邀请函:小刚要在县城文化馆举办个人画展,主题是"一餐酒的故事"。
那个周末,我穿上最得体的衣服,来到县城文化馆。
展厅里挤满了人,小刚已经是省画院的青年画家,在画坛小有名气。
墙上挂着的油画《一餐酒》吸引了我的目光:画中是一位衣着朴素的老人,端着酒杯,眼含热泪。
而背景里,模糊的灯光下,一个年轻女教师正站在讲台上板书。
我的眼眶湿润了。
小刚走过来,已经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少年,而是一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
"吴老师,这幅画送给您。"他站在我旁边,轻声说,"那天您来家访后,我爸偷偷去学校打听,才知道您是靠您父亲的一餐酒才进的县实验中学。"
"他说,您父亲为您付出的,您都加倍还给了我。这些年,我一直想画出这个故事,今天终于完成了。"
人群中,我看到了小刚的父母。
王宝林的头发已经全白,但精神矍铄,见到我时,他走过来,深深地鞠了一躬:"吴老师,谢谢您当年对小刚的栽培。"
"哪里,是他自己争气。"我连忙扶住他。
"不,要不是您,他可能早就辍学了。"王宝林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时我眼光短浅,差点毁了孩子的前程。"
画展结束后,小刚送我回家,车窗外是飞快掠过的乡村风景。
"吴老师,现在我也当老师了,才明白您当年的不容易。"他说,"我也有了自己的'小刚',一个叫李明的学生,和当年的我一样调皮,一样喜欢画画。"
"那你准备怎么做?"我笑着问。
"像您当年对我那样,给他机会,给他信心。"小刚认真地说,"我想,这就是教育最大的意义吧?像接力赛一样,把爱和信任传递下去。"
我望着车窗外渐渐暗下的天色,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夏天,父亲步履蹒跚地回家,带回那张改变我命运的纸条。
从他到我,从我到小刚,再从小刚到他的学生,生命的传递就像是一条看不见的河流,从父辈流向我们,又从我们流向下一代。
那一餐酒,不仅改变了我的命运,也通过我,改变了更多人的人生。
车停在我家门口,小刚帮我提着画下车,夕阳的余晖洒在画布上,映出一片温暖的金色。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