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话我小时候就听我娘念叨,直到我长大成人,回乡下帮忙收麦子时,才真正明白是怎么回事。
村里人都说刘婶是个傻子。
不是那种真傻,是心眼儿傻。
这话我小时候就听我娘念叨,直到我长大成人,回乡下帮忙收麦子时,才真正明白是怎么回事。
刘婶住在村东头,那栋早年间还算气派的两层楼房,如今已经掉了大半墙皮,露出里面的红砖,像老人斑驳的脸。院子里晒着被褥,一条没褪干净色的蓝裤子挂在晾衣绳上,随风飘荡。
“老刘瘫了都快二十年了吧?”我爹嘬着烟袋锅子,眯着眼说道。
“十五年零三个月。”我娘纠正他,手里不停地择着菜。“那年秋收,他从拖拉机上摔下来,就再没站起来。”
十五年。我默默计算了一下,刘婶今年应该四十六七的样子,正是女人该享清福的年纪,可她却要照顾一个完全不能自理的男人。
院子角落里晾着一条白色的床单,边缘泛着淡淡的黄。我知道那是尿渍,村里所有人都知道。刘婶每天要洗三四次床单,冬天手冻得裂口子,血和皴皮混在一起。
“早年间多少人劝她改嫁啊。”爹说,“刘家兄弟不争气,老二进了局子,老三常年在外,哪管这些事。”
当年刘婶改嫁的事我也略知一二。据说镇上李家木材厂的师傅看上了她,都托人来提过亲,连彩礼都准备好了,就等刘婶点头。
“李师傅前年也走了,肝癌。”我娘叹口气,“刘婶倒是躲过一劫。”
那会儿我高中毕业刚考上大学,村里人闲着没事就爱议论这事。有人说刘婶是个痴情人,也有人说她是个傻子,不懂得为自己打算。更有人说,她是为了刘家那栋房子和地,不然寡妇一个,能去哪儿?
我吃完饭,主动提出去村东头转转,顺便看看刘婶。
“去吧去吧,带点儿鸡蛋给她,那个卧床的人得补。”我娘赶紧从冰箱里拿出半打土鸡蛋递给我。
村东头的路不好走,几场雨下来,坑坑洼洼的。我小心地绕开水洼,远远就看见刘婶在院子里推着一个轮椅。
轮椅上坐着一个消瘦的男人,脑袋歪在一边,双腿软软地耷拉着。那是刘叔,曾经村里最强壮的男人,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
“刘婶。”我隔着篱笆喊她。
刘婶抬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认出了我。“哟,老张家的小子回来了?”她放下轮椅,慢慢走过来。
我递过鸡蛋,跟她寒暄几句。刘婶的手粗糙得像是树皮,指甲剪得很短,缝隙里还有些泥土——大概是刚从菜园回来。她的脸上有股倦意,眼角的皱纹像是被阳光和风霜刻进去的。
“人老珠黄了。”她自嘲地笑笑,像是看出了我在打量她。
而我却注意到,她的眼睛很清亮,这么多年,那双眼睛始终明亮如初。
刘婶邀我进屋坐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屋里意外地干净整洁,就是有点潮气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电视柜上放着几瓶药,旁边是一张老照片,是刘叔和刘婶年轻时的合影,两人穿着当年流行的喇叭裤和的确良衬衫,笑得灿烂。
“那会儿还年轻啊。”刘婶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但很快又收敛起来,转身去厨房沏茶。
我走到轮椅旁,想跟刘叔打个招呼,却发现他的目光涣散,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他不认得人了。”刘婶端着茶杯出来,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两年前开始,连我有时候都不认得。”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接过茶杯,小口啜饮。茶是普通的茉莉花,杯子边缘有些茶垢,但很热。
“村里人都说我傻。”刘婶突然说,眼睛看着窗外。外面天色渐暗,灰云压得很低。“可能真是傻吧。”
她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刘叔的脸。那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一个孩子。刘叔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机械地眨着眼。
“不过命就这样了,认了吧。”她说着,又去擦轮椅扶手上不存在的灰尘。
我注意到墙上挂着一个老式日历,还停留在2018年12月。茶几上放着一瓶早已停产的六神花露水,半瓶水。窗台上摆着几盆吊兰,长势不错,叶子翠绿。
外面突然响起雷声,接着就下起了雨,先是零星几点,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这雨来得急。”刘婶起身关窗,然后看着我,“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先别走了。”
我点点头,其实也没打算马上走。不知为何,我对刘婶的生活突然有了强烈的好奇心。
“刘叔这样多年,你一个人照顾,不累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刘婶给刘叔整理了一下毯子,没有立即回答。屋外的雨声很大,敲打在瓦片上,像是某种急促的鼓点。
“年纪大了,睡不着的时候多。”她终于开口,“有时候我也想,如果当初听了大家的话,现在会怎样。”她的声音很轻,差点被雨声淹没。
她走到柜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钱包,里面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上是一个小男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笑得很甜,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我儿子,小磊。”刘婶说,“生下来没多久就走了。”
我愣住了。村里从来没人提起过刘婶有个孩子。
“肺炎,那会儿条件差,送医院晚了。”刘婶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语气平淡。“他爹一直内疚,觉得是他没本事,才害得孩子…”
她没说完,把照片小心地放回钱包。
“后来他就拼命干活挣钱,说要攒够钱给我再生一个。”刘婶转身看向窗外,雨水顺着玻璃流下来,模糊了她的侧脸。“结果那年秋收,他从拖拉机上摔下来,就这样了。”
我突然注意到,刘叔的视线一直跟着刘婶,虽然表情呆滞,但眼睛总是追随着她的移动。
“医生说他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刘婶继续说,“那些天,我天天做梦梦到小磊,梦到他跟我说’妈妈别丢下爸爸’。”
雨越下越大,院子里的水已经漫上了台阶。刘婶突然慌了神,赶紧去拿水桶和拖把。
“糟了,地基那边肯定又漏了。”
我连忙帮忙,和她一起搬东西,将容易被水泡的物品抬高。忙活了一阵,雨势终于小了些,但地面已经积了一层水。
刘婶脱下湿透的鞋袜,光着脚站在水中,开始用拖把往外推水。我注意到她的脚踝有些浮肿,脚趾间的皮肤皲裂。
“你先坐,我来弄。”我接过拖把。
刘婶感激地笑笑,去厨房拿来几块干布,铺在地上,然后推着刘叔的轮椅小心地移到干燥处。
“老屋子了,年年修也修不好。”她叹口气,“好在还能住人。”
雨渐渐小了,但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刘婶点起一盏昏黄的台灯,开始准备晚饭。我提出要回家,她坚持留我吃饭,说反正做都做了。
厨房里,刘婶熟练地切菜炒菜,动作麻利。我帮她洗了几个碗,然后站在一旁闲聊。厨房的墙上挂着一串大蒜和几个风干的红辣椒,角落里放着一个破旧的收音机,还在播放着过时的老歌。
“以前他最爱吃我炒的茄子。”刘婶翻炒着锅里的茄子,香味四溢。“现在只能吃些软烂的,还得我喂。”
她说这话时,语气不带任何抱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的事实。
吃饭时,我看着刘婶一勺一勺地喂刘叔,动作轻柔而耐心。有时候饭菜会从刘叔嘴角溢出来,她就用纸巾轻轻擦掉。
“他还会笑吗?”我突然问道。
刘婶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会。就是不经常。”她停顿了一下,“有时候我给他讲小磊的事,他会笑一下。”
吃完饭,雨停了,我执意要走。刘婶送我到门口,临走前塞给我一袋刚摘的青椒。
“带回去给你娘,她爱吃这个。”
我接过来,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问了一句:“刘婶,你后悔吗?”
刘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我欠他的。”
我不解地看着她。
“小磊生病那天,他不在家。”刘婶的声音很低,“他去县城办事,我一个人在家,不知道怎么处理,等他回来,孩子已经不行了。”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恨过他,恨他没在家,恨他没本事。后来他出事,我第一反应是’活该’。”
夜风吹过,带着雨后的清新。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天去县城是给小磊买生日礼物。”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藏了半年的钱,就为了给儿子买个遥控汽车。”
刘婶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个小小的钥匙扣,上面挂着一个塑料小汽车。
“这是他从县城带回来的,说小磊生病了,等好了再送给他。后来一直放在他口袋里,舍不得拿出来。”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天他摔下来,昏迷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没保护好你们娘俩’。”刘婶的眼睛湿润了,但她很快擦掉了。“所以我不能丢下他,我不能。”
回家的路上,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来,照亮了坑洼不平的村路。我想起刘婶清亮的眼睛和粗糙的双手,想起她说”我欠他的”时平静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
“刘家出事了!”村里的李大爷气喘吁吁地站在我家门口。
我和爹娘赶紧跟着去了刘家。一场大雨过后,刘家那本就破旧的房子终于撑不住了,后墙倒塌了一大半。所幸刘婶和刘叔都没事,他们被村民安置在邻居家。
刘叔躺在临时搭建的床上,神情依旧呆滞。刘婶坐在一旁,握着他的手,脸上有些疲惫,但出奇地平静。
“房子塌得真不是时候。”村里的王婶嘀咕道,“刘家老三这几天要回来了,带着儿媳妇,说是要把老刘接走。”
我惊讶地看向我娘,她点点头证实了这个消息。
“老三在南方做生意,这些年混得不错。前几天给村支书打电话,说要接他哥回去治病。”我娘小声解释道。
中午时分,一辆黑色的SUV开进了村子,停在了刘家残破的院子前。从车上下来一对夫妻,男的四十出头,穿着笔挺的西装,女的打扮得很时髦,戴着大墨镜。
这就是刘家老三和他的妻子。
村民们围过去,七嘴八舌地讲述昨晚的大雨和房子倒塌的事。老三皱着眉头听完,然后径直去了安置刘叔和刘婶的地方。
我悄悄跟了过去,站在门外听他们说话。
“嫂子,这些年辛苦你了。”老三的声音很沉稳,“我早该回来的。”
刘婶没说话。
“我在南方买了房子,环境好,也请了专业护工。”老三继续说,“我接哥回去,好好治疗。”
“不用了。”刘婶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照顾他惯了。”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
“嫂子,你还年轻,别耽误了自己。”这次是老三妻子的声音,“我们不是外人,让老刘跟我们走吧。”
又是一阵沉默。
“房子塌了,你住哪儿?”老三问,“跟我们一起走吧,南方气候好,你也该享享清福了。”
我悄悄从门缝往里看。刘婶站在刘叔身边,一手扶着轮椅,一手紧握着那个小汽车钥匙扣。
“我就留在村里。”她说,“房子可以修。”
老三叹了口气,似乎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从包里拿出一叠纸递给刘婶。
“这是医院的资料,南京有个专家团队,说哥这种情况还有恢复的可能。”
刘婶接过资料,手有些发抖。
“真的吗?”她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不敢说一定能站起来,但至少能改善。”老三说,“钱不是问题,这些年我在外面总算没白忙活。”
我看见刘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握紧刘叔的手,低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但看见刘叔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的笑容。
两天后,刘叔被接走了,去南京接受治疗。刘婶却留在了村里,说要修缮老屋,等他回来。
那天临走前,老三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告诉我一个秘密。
“其实我哥这十几年来,脑子一直是清醒的。”他说,“医生早就判断出来了,他只是失去了行动能力和语言能力,但意识和理解能力都在。”
我震惊地看着他。
“我哥能听懂所有对话,也知道嫂子为他付出了什么。”老三的眼圈红了,“这些年他一直在装傻,就怕嫂子内疚,怕她觉得亏欠了他,才放弃自己的幸福。”
原来,刘叔一直都知道村里人劝刘婶改嫁的事,也知道她拒绝了所有人。他清楚地记得每一次刘婶在深夜偷偷哭泣,也记得她在他面前故作坚强的样子。
“去年我托人偷偷检查过他,医生说他其实可以开口说话,只是需要专业的康复训练。”老三说,“但他不愿意,他怕自己一开口,嫂子就会知道他这些年都是装的,会更加内疚。”
我无言以对,只感到一阵心酸。
“他只想等嫂子放下他,找到自己的幸福。”老三擦了擦眼角,“可嫂子从来没想过放弃他。”
半年后,刘叔回来了,坐在轮椅上,但已经能说简单的话语,手臂也能活动了。刘婶在村口等他,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许多。
老屋修好了,墙面重新粉刷成米黄色,门窗也换了新的。院子里种了几株月季,正开着花。
“欢迎回家。”刘婶推着轮椅,一步一步走回他们的家。
刘叔握住她的手,声音沙哑但清晰:“对不起,让你等太久了。”
刘婶摇摇头,眼中闪烁着光芒:“值得。”
村里人都说刘婶是个傻子,可那一刻我明白了,有些傻,是世间最难得的聪明。
雨后的天空格外湛蓝,积水中映照着重建的房屋和他们相视而笑的面庞。
真相其实一直都在,只是需要一场大雨来冲刷掉表面的尘埃,让所有人看清楚。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