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卫东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又裹紧了些,呼出的白气刚离开嘴唇就冻成了细碎的冰碴子。
1988年的冬天冷得邪性。
陈卫东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又裹紧了些,呼出的白气刚离开嘴唇就冻成了细碎的冰碴子。
他跺了跺脚上那双露脚趾的解放鞋,鞋底和冻硬的土路碰撞,发出"梆梆"的闷响。
后半夜的月亮像个冰坨子,惨白的光照得国营煤矿的后墙根一片森然。
"卫东,真要干啊?"张建军的声音打着颤,像根绷到极限的皮筋。
他猫着腰躲在陈卫东身后,时不时回头张望,"听说上个月二狗子被抓的时候,脖子上挂的那块煤足足有八斤重,游完街直接送少管所了..."
陈卫东往冻僵的手心里哈了口热气,搓了搓。
掌心的老茧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怕啥?老周头今晚肯定又喝高了。"
他指了指值班室的方向,"你闻闻,这风里都带着地瓜烧的味儿。"
两人蹑手蹑脚地摸到煤堆旁。陈卫东的破麻袋刚抖开,一股刺鼻的煤灰就呛得他直咳嗽。他赶紧捂住嘴,却听见身后张建军倒吸一口凉气——这怂货准是又看见老鼠了。
"快点装!"陈卫东压低声音,黑乎乎的煤块在他手里沉甸甸的。
这些乌黑发亮的宝贝,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他想起家里那个漏风的土炕,想起娘蜷缩在薄被里咳嗽的样子,手上的动作又快了几分。
就在麻袋将将装满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咔嚓"突然炸响在寂静的夜里。不是煤块碎裂的闷响,是枯树枝被生生踩断的脆响。
陈卫东的后脖颈子"唰"地冒出一层冷汗。
他僵着身子慢慢转头,一道刺眼的手电光柱正正地照在他脸上,晃得他眼前一片雪白。
"陈!卫!东!"
这声音太熟悉了。陈卫东眯着眼睛,看见煤堆上站着个裹着红棉袄的身影。
两根羊角辫倔强地翘着,棉袄袖子上别着的三道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偷公家财产,"林红梅一字一顿地说,手里的手电筒有节奏地敲着掌心,"够送你进少管所了!"
陈卫东的心沉到了脚后跟。这下完了,撞上这个活阎王,比被老周头逮住还倒霉。
谁不知道林红梅是村支书的闺女,学校里出了名的"小辣椒",上学期就因为刘铁柱往她铅笔盒里放了只蚂蚱,这丫头愣是追着人打了半个村子。
张建军这个没义气的,早就溜得没影了。
陈卫东站在原地,感觉手里的麻袋越来越沉,沉得他胳膊直发颤。
煤灰迷了眼睛,刺得他直想流泪。
林红梅揪着陈卫东的领子往值班室拖,冻僵的手指像铁钳似的掐进他的棉袄里。
陈卫东踉踉跄跄地跟着,怀里的煤块"哗啦啦"撒了一路,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黑漆漆的坑。
值班室里,炉火烧得正旺。
老周头的搪瓷缸子歪倒在桌上,地瓜烧的酒气混着烤红薯的甜香,熏得人头晕。
陈卫东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他这才想起晚饭就喝了半碗稀粥。
"出息!"林红梅"啪"地把手电筒拍在桌上,震得缸子里的酒晃出个圈儿。
她拽过张皱巴巴的算术本,铅笔头在舌尖蘸了蘸,"两条路:要么我明天去学校广播站念你的光荣事迹,要么..."她突然打了个喷嚏,鼻头红得像颗山楂。
陈卫东盯着炉子上的红薯。烤焦的皮裂开了,露出金黄的瓤,蜜一样的糖汁正往下淌。
他咽了口唾沫:"要...要多少煤?我明天..."
"谁稀罕你的破煤!"林红梅"唰"地撕下张纸,"三个条件!"她的棉鞋在水泥地上蹭出两道黑印,"第一,替宣传队写春节汇演的相声剧本——要能把校长逗笑的那种!"
窗外的北风把铁皮烟囱吹得"呜呜"响。
陈卫东想起去年文艺汇演,自己躲在厕所逃了整整三节课——他最怕在人前说话。
"第二,"林红梅的铅笔在本子上戳出个洞,"每天放学给我弟补算术。他要是再考不及格..."她突然抓起炉钩子,把一块煤捅得火星四溅。
陈卫东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认识林红梅的弟弟,那个混世魔王去年往他书包里塞过蛤蟆。
"第三..."林红梅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她盯着炉火,火光在脸上跳动,把耳垂照得透亮。
铅笔在纸上画了几道毫无意义的曲线,"等我想好了再说。"
值班室的门突然被风吹开,卷进一蓬雪沫子。
陈卫东打了个寒战,发现那张"卖身契"已经推到自己面前。
纸角上不知何时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乌龟,龟壳上还写着"违约是王八"。
"签不签?"林红梅把铅笔转得像风车。
炉子上的红薯"滋"地爆出一滴糖浆。
陈卫东抓起笔,力透纸背地写下名字。
宣传队的彩排一直折腾到除夕夜。
陈卫东缩在礼堂角落的条凳上,看着林红梅在台上挥舞着红绸带,活像只炸了毛的猫。
她刚才因为台词的事又跟刘铁柱吵了一架,这会儿绸带甩得"啪啪"响,把舞台上的煤灰都扬了起来。
"收工!"校长终于发话时,外头的雪已经下疯了。
鹅毛大的雪片子打着旋儿往人衣领里钻,陈卫东刚迈出礼堂门槛就被灌了一脖子雪渣子。
"笨死了!"林红梅突然把围巾甩过来,毛线刮在他脸上,带着股雪花膏的香气。
"剧本里这句台词根本不合辙!"她的鼻头冻得通红,像颗熟透的山楂,睫毛上还挂着几粒冰晶。
陈卫东攥着围巾没敢动。
这半个月来,他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小辣椒"——前天因为一个包袱没写好,这丫头直接把他堵在男厕所门口骂了半节课。
值班室的炉火还亮着,老周头早溜回家吃年夜饭去了。
炉膛里埋着的两个红薯已经烤出了糖油,在铁网上"滋滋"作响。
林红梅麻利地翻出两个搪瓷缸子,倒上热水,白雾立刻糊满了窗户。
陈卫东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个铝饭盒。
掀开盖子,六个胖乎乎的槐花包子还冒着热气。
"给...俺娘特意多蒸的。"
他声音越来越小,"换你半个红薯成不?"
林红梅愣住了。
火光映着她的眼睛,亮得像是把天上的星星都装了进去。
她突然伸手掐了块包子馅,烫得直吹手指。
"你娘做的槐花馅...跟我奶奶家一个味儿。"她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陈卫东,你其实..."
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隔着雾气朦胧的窗户,能看见远处村里炸开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地映红了雪夜。
炉子上的红薯烤焦了一块皮,甜腻的香气混着槐花的清甜,在暖烘烘的屋子里慢慢发酵。
林红梅掰开红薯,金黄的瓤冒着热气。
她低头吹了吹,突然把大的那块塞给陈卫东:"快吃,别等会...等会你娘该着急了。"
说这话时,她的耳朵尖比炉子里的炭火还红。
1991年的夏天热得发昏。
陈卫东蹲在门槛上,汗珠子顺着下巴颏滴在信封上,把"矿务局"三个字洇成了蓝汪汪的一团。
他抖着手拆开牛皮纸信封,一张黑白照片打着旋儿飘出来,落在晒得发烫的泥地上。
照片上是去年文艺汇演的场面。
他穿着从校长那儿借来的西装,袖口还短了半截,正比划着说相声。
台下第一排,林红梅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糖。陈卫东的指尖有些发颤——他记得那天谢幕时,这丫头突然冲上台往他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台下顿时响起一片起哄声。
翻过照片,背面是一行娟秀的钢笔字:"第三个条件——等我毕业。"
墨水有些晕开了,像是被水打湿过。
陈卫东突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林红梅躲在操场边的老槐树下,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蓝色信封——原来塞的是这个。
"东子!"娘在屋里喊,"你倒是把通知书拿进来啊!"陈卫东慌忙把照片夹进通知书里,却发现内页还粘着张字条:"矿务局子弟小学缺个语文老师,你那个...那个同学她爹给递的话。"
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烦。
陈卫东摸出兜里的煤块——这是他从值班室顺的,一直没舍得烧。
煤块表面已经被磨得发亮,像极了林红梅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
"姥爷!"小孙女举着泛黄的照片在沙发上蹦跶,"这个姨姨为啥往你头上扔雪球啊?"
陈卫东扶了扶老花镜。
照片上的林红梅穿着红棉袄,正攥着雪球要砸他,羊角辫上还沾着雪沫子。那是他们结婚那年补拍的"结婚照"——用她的话说,得把当年的债都算清楚。
厨房传来"咣当"一声响。系着碎花围裙的林红梅举着锅铲冲出来,发髻边还沾着面粉:"死老头子!让你买无烟煤,咋又扛回这破煤渣!"她手里的铲子油光锃亮,跟三十年前那个雪夜里威胁他的架势一模一样。
陈卫东慢悠悠地摸出老怀表。表盖里嵌着半块煤,用红线缠得结结实实。"急啥,"他朝窗台努努嘴,"真正的宝贝在那儿呢。"
窗台上的玻璃罐里,静静躺着半块没烧完的煤。
阳光透过玻璃,在煤块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就像1988年那个雪夜,值班室的炉火映出的点点星光。
小孙女好奇地去够罐子,林红梅突然红了眼眶:"别动!那是...那是你姥爷欠我的债。"
屋外的雪下得正紧。
陈卫东摸出兜里的槐花包子——现在换他每天给老伴儿带了。
包子还热乎着,蒸汽糊满了老花镜,把三十年的光阴都氤氲成了温柔的水雾。
来源:心灵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