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已故政治学家詹姆斯·C.斯科特(James C. Scott)的河流研究著作《洪水颂:未被驯化的河流及其带来的生机》(In Praise of Floods: The Untamed River and the Life It Brings)问世于多灾多难的洪
作者|尼基尔·萨瓦尔(Nikil Saval)
印度裔美国人,杂志编辑、作家、组织者、活动家以及政治家,目前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参议院第1区的民主党议员,他也是《纽约客》的撰稿人。
已故政治学家詹姆斯·C.斯科特(James C. Scott)的河流研究著作《洪水颂:未被驯化的河流及其带来的生机》(In Praise of Floods: The Untamed River and the Life It Brings)问世于多灾多难的洪灾之年。去年春天,暴雨导致得克萨斯州东部的圣哈辛托河(San Jacinto River)和特里尼蒂河(Trinity River)部分河段水位至少高出洪水警戒线十二英尺,迫使数千人撤离家园。九月,“海伦”飓风(Hurricane Helene)期间,弗伦奇布罗德河(French Broad River)河水涌入北卡罗来纳州(North Carolina)阿什维尔(Asheville)的商业区,冲毁了餐馆、啤酒厂、商店和住宅。十月,西班牙瓦伦西亚(Valencia)周边的马格罗河(Magro River)、胡卡尔河(Júcar River)和图里亚河(Turia River)决堤,造成232人死亡。
斯科特希望我们超越这些灾难本身。他认为,仅聚焦洪水对人类造成的损失过于人类中心主义。洪水或许是“全球破坏性最强的自然灾害”,但从长远的水文视角看,它不过是河流必要的“深呼吸”。一种被称为“洪水脉冲”(flood pulse)的季节性泛滥,“为依赖河流的生物输送着关键养分”。“若无一年一度的洪水,地图上的那条河道——在生态意义上近乎死寂,”他论证道,并坦言洪水确实常带来巨大破坏。他在书中简洁地概括:“无洪水,无河流。”
很难想象洪水幸存者读到此句不会反对,就像流离失所的太平洋帕利塞德(Pacific Palisades)居民难以认同《火灾颂歌》(In Praise of Fires)的赞美。但斯科特并未忽视河流泛滥的破坏力。在歌颂周期性洪水的同时,他警示着人类干预的代价。水坝和堤坝虽减少了洪水频率,但水土流失和森林砍伐意味着一旦屏障溃决,灾害将更具灾难性。文明程度越高,抗灾韧性反而越低。
《洪水颂》为斯科特在耶鲁大学政治学系长达四十五年的学术生涯画上句点,他于去年七月以八十七岁高龄离世。但他的研究视野远超多数政治学家:早年以当代东南亚研究崭露头角时,便冒险赴马来西亚开展乡村民族志;创立耶鲁农业研究项目(Yale’s agrarian studies program)后,将视角拓展至全球农耕社群;晚年转向远古历史的宏大叙事,却始终紧扣当代政治困局。
尽管出身左翼,他的代表作《国家的视角: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Seeing Like a State: How Certain Schemes to Improve the Human Condition Have Failed)——这部批判政府宏大社会工程的著作——竟获自由意志主义右派青睐。当被问及自我定位时,他总是含糊其辞;他有时称自己是“粗俗的马克思主义者”,强调“粗俗”二字。他自谦为“客串人类学家”,承认未接受过该学科的正规训练。晚年他倾向无政府主义,却仅愿给予“两声喝彩”。这种智识开放性也体现在教学中:他主持的“孵化器”研讨会鼓励研究生分享未成熟的想法,以培养冒险精神;数十年来始终支持耶鲁研究生工会运动。私人生活中,这位自称“三流农夫”的学者常拎着自养鸡下的鸡蛋走进教室。
农业人口的命运始终是斯科特研究的核心。二十世纪的小农和佃农,无论身处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政权,都成为各种社会实验的对象——殖民统治强征经济作物与重税;计划经济的集体农庄实验引发饥荒。斯科特深入研究农村人口如何应对这些动荡。
农民常被视为温顺的群体,斯科特却不以为然。他关注国家宏大改造工程中被忽视的“地方性知识”,从消极怠工、偷粮漏税等日常反抗中,辨识出可能升级为全面起义的抵抗模式。在后期著作中,他热情描绘那些游离于国家管控之外的“化外之民”——这些边疆“野蛮人”通过袭击粮仓维持自治。斯科特本人恰似这些反叛者,不断挑战着关于国家权力与文明价值的既定共识。
斯科特二十出头时首次造访东南亚。1936年生于新泽西州南部,先后就读于贵格会学校和威廉姆斯学院(Williams College)。在威廉姆斯学院,一位教授鼓励他研究缅甸(Burma,现称Myanmar)。1959年,他以扶轮社奖学金(Rotary Fellowship)赴缅,骑着一辆1940年产凯旋摩托车(Triumph motorcycle)周游全国,最终在曼德勒大学(Mandalay University)研习五个月缅甸语。这段经历奠定了他对东南亚、农民问题与国家形成理论的研究基础。
旅缅期间,斯科特为中情局(C.I.A.)撰写缅甸学生政治报告,并参与当时作为全球学生运动温床的美国全国学生协会(U.S. National Student Association)。政治学家凯伦·佩吉(Karen Page)考证指出,他的中情局经历短暂,但在全美学协的经历显然激发了他对激进政治的兴趣。彼时正值第三世界主义兴起,新独立的原殖民地国家纷纷联合,许多高举不结盟社会主义旗帜。随全美学协出访时,他在新加坡会晤社会主义学生联盟代表,在印尼接触共产党学生联盟领袖(该组织多数成员在1965年反共清洗中遇害)。
越战期间(1960—1970年代),越南农民以简陋武器对抗强权的壮举,促使斯科特思考底层反抗的动机。这一思考催生了他的首部重要著作《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东南亚的反叛与生存》(The Moral Economy of the Peasant: Rebellion and Subsistence in Southeast Asia,1976),该书借鉴英国左翼史学家E.P.汤普森(E.P. Thompson)的“道德经济学”概念,揭示东南亚农民构建的互助体系——这种以温饱优先的“生存伦理”,构成抵御饥荒与社会崩溃的安全网。
19世纪末20世纪初,殖民当局强推土地私有化并课以重税,越南与缅甸农民的脆弱平衡被打破。1930年大萧条席卷东南亚,绝望的小农掀起反抗浪潮:在越南中部,暴动者“捣毁行政机关与税册,焚烧邮局、车站与学校,劫掠酒库,刺杀通敌官员,破坏森林哨所,抢占粮仓,袭击运盐车队”(斯科特书中记载)。
《农民的道义经济学》出版时,第三世界革命理想正遭遇幻灭。后殖民政权与社会主义国家在摆脱殖民统治后,往往蜕变为新的压迫机器。从“大跃进”到尼雷尔在坦桑尼亚推行的“乌贾马”村庄集体化,这些以改善民生为名的社会工程,常伴随强制劳动与民主权利萎缩,甚至引发饥荒。即便在印度这样的名义民主国家,政府对西孟加拉邦纳萨尔派农民起义的残酷镇压,也印证了斯科特晚年的醒悟:“革命催生的强权国家,往往比其所取代的政权更具压迫性。”
这种幻灭感在斯科特的第四部著作《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Weapons of the Weak: Everyday Forms of Peasant Resistance,1985)中尤为显著。1978年,他携妻儿从康涅狄格州迁居马来西亚吉打州水稻产区,试图近距离观察农民抗争。彼时东南亚各国的革命理想已让位于新的国家威权,马来西亚政府推行的“绿色革命”——通过新农机与经济作物提升产量——实则损害了贫农利益。
斯科特本期待见证起义,却发现农民采取的是“阳奉阴违、消极怠工、偷物资、装聋作哑、暗中破坏”等隐蔽反抗。吉打州农民向他演示如何用铁丝网和钉子破坏联合收割机,讲述众人如何围堵华裔财团的收割机并浇煤油焚毁驾驶舱。斯科特将此类行为定义为“日常抵抗”——被压迫者最普遍的反抗形式。公开起义虽罕见,但表面顺从下涌动着无处不在的怨恨。
《弱者的武器》揭示的抗争注定徒劳——吉打农民深知无法战胜国家机器,只求延缓生计被剥夺的进程。但斯科特认为,这类无声抗议实则比公开反抗更普遍、更重要,甚至具有颠覆政权的潜力。在后著《支配与反抗的艺术:隐藏的文本》(Domination and the Arts of Resistance: Hidden Transcripts,1990)中,他将这种反抗命名为“底层政治”——超越可见范围的政治行为。纵观历史,民众往往通过秘密行动(而非可能招致镇压的公开抗议)抵御国家权力的侵蚀。如18世纪英法农民即便在公有林地被禁后,仍持续采薪放牧,以隐蔽方式捍卫自认为天经地义的权利。
斯科特颠覆了传统的权力观察视角:不必只盯着国家暴力机器与表面臣服,真正重要的反抗往往藏在“不起眼的角落——谣言、隐喻、民间故事等从属群体的伪装表达”。这并非屈从,而是“保存实力,以待来日”的生存智慧。在他看来,这种抵抗模式具有普世性。
对反抗的同情与对自上而下改革的本能怀疑,使斯科特逐渐转向无政府主义立场。不同于“占领华尔街”运动发起者、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ber)的实践立场,斯科特不参与社会运动,也不提供行动策略。但他与格雷伯共享一个理论前提:拒绝将“文明”视为天然进步。人类历史大半发生于国家体制之外,若透过斯科特所谓的“无政府主义透镜”观察,可见大量直接对抗国家的实践。这意味着即便国家试图改善民生,也常忽视人们自主维持生存、抗拒强制的努力。
《国家的视角》正是这种思考的结晶,该书通过20世纪诸多失败的社会工程案例(德国科学林业、苏联集体农庄、巴西利亚与昌迪加尔的城市规划、列宁的建党理论等),剖析国家运作逻辑。这些案例显示,现代国家为实施征税、征兵、执法等职能,必须通过姓氏标准化等手段将社会“清晰化”。书中引述16世纪威尔士案例:一位法官勒令土著将“托马斯·阿普·威廉·阿普·托马斯·阿普·理查德·阿普·霍埃尔·阿普·埃文·沃恩”的父系命名改为简单的“莫斯顿”(Moston)。
斯科特在此展现了颠覆知识等级的一贯偏好:无论规划者如何自诩高明,其社会改造方案都比试图取代的地方实践更简单粗暴。他将地方积累的实践智慧称为“默蒂斯”(metis,古希腊语,意为“技艺”),区别于理论化的“知识”(gnosis),比如美洲原住民“橡叶如松鼠耳时播种玉米”的农谚,或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笔下都市自然形成的“街道眼”邻里监督机制。这种源自牛径(cow paths)演变而来的蜿蜒街巷所承载的社区网络,远比便于管控的网格化城市规划复杂精妙。
1998年出版的《国家的视角》因苏联解体与社会主义退潮的时势,意外被解读为保守主义宣言。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撰文赞赏,卡托研究所(Cato Institute)更邀其年会演讲(斯科特本人对此颇为尴尬)。左翼批评者指出其与哈耶克(Friedrich Hayek)“自发秩序”理论的相似性——尽管斯科特明确反对市场原教旨主义,认为“市场驱动的标准化”与社会工程同样有害。他对现代国家的彻底批判,确实令任何形式的政府行动都显得可疑。
时过境迁,我们应将该书视为通过极端案例审视规划局限的镜鉴。在当下住房危机辩论中,斯科特既可被引为反对大规模开发的依据(强调“小步试错、尊重特殊性”),也能为放宽分区限制提供理论支持(主张“为人类创造力留空间”)。这种张力使其同时吸引左右两翼。
面对气候危机,《国家的视角》提供的视角更为复杂。斯科特对自然资源管控的分析,可解释水力压裂与输油管道的泛滥;但应对全球变暖显然需要跨国协作与国家强力干预——建设可再生能源设施、淘汰火电厂、改造建筑能耗系统等。在此背景下,斯科特倡导的“审慎渐进”很可能被弃若敝屣。
颇具反讽的是,这位地方知识的捍卫者,晚年却以“知识帝国”式的宏大叙事收官。《不被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The Art of Not Being Governed: An Anarchist History of Upland Southeast Asia)与《反谷:农业国家的深层历史》(Against the Grain: A Deep History of the Earliest States)纵览千年文明史,论证古代国家(东南亚稻作政权、美索不达米亚麦作政权)的形成并非农业自身优越性使然,而是因其便于国家征税、征兵。在这些“清晰化”政体之外,始终存在逃避统治的流动农业群体。
斯科特将文明进程视为复杂性持续流失的过程:“从采集狩猎到谷物种植的简化程度,不亚于从农耕到流水线劳动的退化。”据此,所谓“文明崩溃”对边缘群体或许是“解放时刻”。他承认黑暗时代“留给考古学家的遗迹更少,博物馆藏品更稀”,但认为这恰说明“许多臣民获得了自由与福祉的提升”。无政府社会不立丰碑,却为另一种社会发展可能提供了想象。
有批评者指其浪漫化“无法无天”的边疆生活,尤其在《反谷》与《不被统治的艺术》中美化游牧民族的平等主义。《洪水颂》更将抵抗主体拓展至非人类——书中争议章节让河蚌、江豚等水生生物“控诉”人类治水工程。但即便在最富争议处,斯科特的作品仍精准击中了当代人对生态危机与威权崛起的焦虑,既传递“文明先天缺陷”的宿命感,
又暗示危机中孕育的变革可能。
去年十月,在斯科特的追悼会上,组织者分发的帆布袋印着”拒绝被统治”的标语。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服从”正是他全部著作的核心精神。在2012年出版的短篇著作《六论自发性:自主、尊严,以及有意义的工作和游戏》(Two Cheers for Anarchism)中,他如同当代梭罗般,将反抗奉为社会变革的根本动力。书中将南北战争期间南方士兵的逃亡视为推翻奴隶制的关键因素,甚至称赞越战时期士兵用实弹手榴弹清除长官的行为(fragging)。在斯科特看来,威权主义的消亡从来不是依靠“革命先锋队或暴动群众”,而是源于“数百万普通人沉默而顽强的抵抗、退缩与桀骜不驯”。正如“无数珊瑚虫在无意中堆砌出礁盘”,他写道:“千万次违抗与逃避的行为,终将构筑起属于他们自己的经济与政治屏障。”
来源:近现代史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