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雨下了三天三夜,就在大伙以为今年麦收悬了的时候,老天爷却放晴了。
雨下了三天三夜,就在大伙以为今年麦收悬了的时候,老天爷却放晴了。
我正在院子里拾掇前两天被雨打落的杏子,远远地看见一个黑影从村口慢慢走来。那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黑西装,提着个黑色的行李包,走路有点拖沓,像是大病初愈。
远远看着有些眼熟,等到走近了,我才认出来,是邻村李家的小伙子,李山。
“山娃?真是你啊!”我扔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去。
李山愣了一下,眯着眼看我,眼神有些茫然。这孩子脸黑了不少,眼窝深陷,额头上刻着两道深深的皱纹,大概是长年累月在户外干活留下的痕迹。
“叔…我是李山。”他扯了扯嘴角,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知道是你!十年没见,变化真大。吃了吗?进屋喝口水。”
他没动,眼睛盯着远处,问:“我娘…她走了?”
我心里一沉。消息传得真快,看来是有人给他打电话了。李婶子的后事刚办完不到一周,这孩子才知道回来。
“嗯,上个星期的事。”
李山点点头,像是早有准备,却又像是刚刚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身体晃了晃。他抬手擦了把脸,却没有眼泪流下来。
“我想去看看她。”
我叹了口气:“走吧,我带你去。”
去墓地的路上,我问他这些年去哪了,做什么工作。
“广东,搬砖。”他的回答简短得像电报。
路过村口的小卖部,我想起来什么,喊住他:“等等,买点东西。”
李山漠然地站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我进去买了两瓶二锅头,一包李婶最爱的五味瓜子,还有一包红双喜。
小卖部的王老板娘递烟时,瞥了眼门外的李山,小声说:“可算回来了,晚了十年。”
我没接话茬,付了钱就出来了。
墓地在村后的小山坡上。一路无言,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偶尔经过的电动车的嗡嗡声。李山走得很慢,像是不赶时间,又像是怕见到什么。
“你娘这些年一直念叨你,说你在外面肯定是做大事业了,所以才不回来。”我忍不住打破沉默。
李山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每年春节,你娘都会买一堆年货,准备得妥妥当当,说万一你突然回来了,可别让你看笑话。”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去年冬天,你娘生病了,咳嗽得厉害。村医说是肺炎,要去县医院。她不肯,说怕花钱,万一你回来了手头紧……”
李山突然停下脚步,低着头。我看见他的肩膀轻微地抖动着。
李婶子的坟在山坡的半腰,不大,但很整洁。墓碑是普通的水泥做的,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她年轻时的样子。照片里的李婶子笑得灿烂,一点都看不出后来的苦楚。
李山站在坟前,像根木桩子一样一动不动。我默默地打开酒,倒了两杯,一杯放在墓前,一杯递给他。
“跟你娘说说话吧。”
他接过酒,一饮而尽,然后跪了下来。
我识趣地走开了,坐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抽烟。初夏的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远处山下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我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媳妇发来的微信,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吃饭。
我回了句”晚点”,抬头看了看天色。再过两个小时天就黑了。
远处的李山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能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哭。
天快黑的时候,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山娃,该回去了。”
他摇摇头:“叔,你先回吧,我想再陪陪我娘。”
“这荒郊野外的,天黑了不安全。”
“没事,我带了手电。”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电筒,是那种五块钱一个的塑料货。
我犹豫了一下,看他执意要留,也就不再勉强:“那我明早来接你。”
他点点头,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问:“你吃饭了吗?”
他摇摇头。
“我让媳妇给你送点来?”
“不用了,叔。我不饿。”
我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热腾腾的包子和稀饭,又来到山坡上。远远地就看见李山还跪在那里,一夜未动。
走近了,才发现他浑身湿透了。昨晚下了场小雨,我们村里人都没太在意,没想到山上雨大。
“你这孩子,怎么不找个地方避雨?”我把他扶起来,他的膝盖已经跪麻了,脚步踉跄。
“没事…没感觉到下雨…”他的声音嘶哑,眼睛红肿,脸上都是泪痕和泥水的混合物。
“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我把早餐递给他。
他接过来,却只是拿在手里,望着墓碑出神。
“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机械地咬了一口包子,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像是在完成任务。
“你娘生病那会儿,一直念叨你,说做娘的没本事,没把你培养好。”我忍不住又提起李婶子。
李山的手抖了一下,包子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却突然停住了,蹲在地上,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
“叔…我对不起我娘…”他终于哭出了声,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蹲下来,拍着他的背,没说话。有些事,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回村的路上,李山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开始零零碎碎地讲起这十年的事。
原来他当初去广东不是为了打工,而是追一个女孩子。那女孩是我们县城的,在广东一家玩具厂做会计。李山为了接近她,也去了那家工厂,从最底层的搬运工做起。
“后来呢?”我问。
“后来…她嫌我没出息,跟厂里一个科长跑了。”李山苦笑了一下,眼睛里全是自嘲。
“那你怎么不回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敢回来。当初我跟我娘说,要去大城市闯出个名堂来。结果什么都没有,连个女朋友都没交上,我有什么脸面回来见她?”
我叹了口气:“你娘不在乎这些。”
“我知道…现在我知道了…”李山的声音里满是悔恨,“我每年都想回来,但又怕看到我娘失望的眼神。就这样一年拖一年…我以为还有时间的,我以为…”
他没再说下去,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李婶子的老房子还在,但已经破败不堪。门前种的三棵石榴树倒是长得茂盛,结满了青涩的果子。
李山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进去。我拍拍他的肩膀,推开了门。
屋里的陈设还和十年前差不多,只是多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李婶子生前很爱干净,家里再穷也收拾得井井有条。看来她生病后已经没力气打扫了。
李山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一排照片上。那是他从小到大的照片,从牙牙学语到高中毕业,满满一墙。最中间是他十八岁时穿着学士服的照片,李婶子站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
照片上的灰比其他地方都薄,看得出来经常有人擦拭。
李山呆呆地站在照片墙前,突然发现照片旁边贴着几张纸。走近一看,是汇款单底联,日期从十年前一直到去年,每个月一张,金额不多,三五百的样子。
“这…这是什么?”李山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叹了口气:“你寄回来的钱啊。”
李山猛地转过头来:“我没有寄过钱!”
我愣了一下,一下子明白过来:“是你娘自己贴的。村里人都以为你在外面孝顺,每月都往家里寄钱。”
李山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连一分钱都没给我娘寄过…她还要自己贴钱装样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李山踉踉跄跄地走到堂屋的神龛前,那里供着他已故的父亲和刚过世的母亲的牌位。他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爹,娘,儿子不孝…”
下午,李山要去村委会办理一些手续。我陪他一起去。
路上碰到几个村民,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有人小声嘀咕:“可算回来了,死了娘才知道回家。”
李山低着头,像是没听见。
村委会的刘主任看见李山,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哟,李家的大孝子回来了?”
李山没吭声。
“办手续是吧?来,签字。”刘主任把一沓文件推过来,“你娘的丧事是村里垫付的,你得还上。”
李山愣了一下:“多少钱?”
“一万二。”
李山二话不说,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数了一万二递过去。刘主任接过钱,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
“你娘去世三天才有人发现,还是你王大爷去送粥的时候才知道的。”刘主任指了指我,“当时人都硬了,村里出钱买的棺材,请的道士…”
李山脸色惨白:“三天才发现…”
刘主任接着说:“你娘这两年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村里每个月发的低保,她都攒着不舍得花,说是等你回来……”
我看李山情绪激动,连忙打断刘主任:“行了,手续办完了我们就先走了。”
出门时,李山问我:“王叔,我娘…是怎么走的?”
我叹了口气:“心脏病。听村医说,可能是猝死,没受什么罪。”
李山点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晚上,我和媳妇带了些菜,去李山家吃晚饭。他收拾了一下屋子,但还是显得凌乱。
桌上放着一个老旧的收音机,还在播放着过时的评弹。李婶子生前最爱听这个。
“你打算在村里待多久?”我问。
李山给我倒了杯酒,说:“不走了。”
我愣了一下:“不回广东了?”
他摇摇头:“在这守着我娘。”
媳妇插嘴道:“那你做什么工作呢?现在村里年轻人都出去了,留下来也没什么活路。”
李山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想把我爹留下的三亩地种起来。再在县城找个工作,两头跑。”
我点点头:“这主意不错。你要是缺钱,可以先跟叔开口。”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举起酒杯:“谢谢叔。”
饭桌上,李山突然问起一件事:“我娘临走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我和媳妇对视一眼,媳妇说:“你娘最后几天总是念叨着’我儿子马上就回来了’,还让我帮她把家里收拾干净。”
李山的手抖了一下,酒杯差点掉在地上。
“她怎么知道我要回来?我自己都不知道…”
媳妇摇摇头:“可能是娘的直觉吧。”
吃完饭,临走时,李山从屋里拿出一个盒子:“叔,这个给你。”
我打开一看,是李婶子生前织的一双棉鞋。
“我在我娘床底下找到的,盒子上写着你的名字。”李山解释道,“可能是去年冬天织的,准备给你过年的。”
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李婶子对我一家人一直很好,每年都会送些自己做的小东西。
“你娘这人啊,就是太实在,太苦了。”我哽咽着说。
接下来的日子,李山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去墓地看望他母亲,然后回来收拾房子,耕种那三亩荒了多年的地。
村里人慢慢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一开始大家都不理他,认为他是个不孝子。但看他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对村里的老人也很尊敬,态度渐渐软化了。
有一天,我去他家串门,看见桌上放着一叠求职申请表。
“找工作?”我问。
李山点点头:“县城一家电子厂,听说待遇还行。”
“那你地里的活怎么办?”
“早晚来干。反正…也睡不着。”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孩子心里的愧疚太深,可能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一个月后,李山在县城找到了工作,打包工,一个月三千多。不多,但足够他生活,还能有些积蓄。
他每天坐第一班车去县城,坐最后一班车回来,风雨无阻。农忙时节,他还会请假回来帮村里的老人干活。
半年后的秋天,村里举行重阳节敬老活动,李山主动捐了五千块钱,说是他娘的心愿。
刘主任当众表扬了他,说:“李山这孩子,虽然一开始走错了路,但能知错就改,实属难得。”
李山低着头,默默地流泪。
晚上,我去他家喝酒,看见他在收拾东西。
“要搬家?”
他摇摇头:“收拾收拾我娘的遗物。”
桌上摊着一堆书信和照片。我随手拿起一封信,是十年前的邮戳,寄信人是李山。
“你给你娘写过信?”我有些惊讶。
李山苦笑了一下:“刚出去那会儿写过几封,后来断了。”
我翻开信,里面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母亲的思念。字迹稚嫩,情感真挚。
“叔,你说我娘临走前,有没有怪我?”李山突然问道。
我放下信,拍拍他的肩膀:“你娘这辈子最爱的就是你,怎么会怪你?”
他点点头,眼睛湿润:“我总觉得,我欠我娘太多,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做人子女的,都是这样。”我叹了口气,“等你有了孩子,就明白了。”
李山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叔,我想在村里办个养老院。”
我吃了一惊:“养老院?那得不少钱。”
“我有些积蓄,再贷些款。”他的眼睛里有了光彩,“就用我家这块地,盖个小楼房,专门照顾村里的孤寡老人。”
我明白了他的想法,这是他对母亲的一种补偿,也是对这个村子的回馈。
“好主意。”我举起酒杯,“我支持你。”
三年后,李家养老院在村后的山坡上建成了。虽然不大,但设施齐全,环境优美。最特别的是,每个房间的窗户都能看到李婶子的墓地。
李山亲自照顾着十几位老人,对他们就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村里人都说,李山这孩子变了,像是突然长大了。
有时候,我会看见李山一个人坐在养老院的院子里,望着母亲的墓地发呆。那眼神里有愧疚,有思念,也有一种平静。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道坎,或许永远都过不去。但至少,他找到了一种方式,让自己的余生不再只有悔恨。
有一天,我去养老院送些自家种的蔬菜。李山正在擦拭一个老人的照片,那是最近去世的张大爷。
“山娃,你这样下去,会累垮的。”我关心地说。
他回过头,笑了笑:“叔,不累。”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脸上,我突然发现,他的眉眼间,越来越像李婶子了。
人这一辈子啊,总有说不完的遗憾,弥补不了的过错。李山的故事,让我想起一句老话:百善孝为先。
可惜,有些人要等到失去了,才明白这个道理。
我常常想,如果李山能早点回来,哪怕就一次,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后果。
今天是清明节,我陪李山一起去看他娘。山坡上绿草如茵,李婶子的坟前摆满了鲜花和供品。李山跪在那里,像往常一样,跟他娘说着这一年发生的事。
我站在远处,看着这对阴阳相隔的母子,心里五味杂陈。
“叔,你说我娘在天上,能原谅我吗?”回来的路上,李山突然问我。
我拍拍他的肩膀:“山娃,你娘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好好的。现在你做得这么好,她在天上,一定很欣慰。”
李山点点头,眼里噙着泪水,却是笑着的。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我似乎看到了一个重获新生的灵魂。
有些伤痛,永远无法愈合;有些亏欠,永远无法偿还。但生活还得继续,人还得向前走。李山用他的方式,继续着他的人生,也延续着他对母亲的爱与思念。
或许,这就是生命最大的意义吧。
来源:甜蜜果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