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改革者，需要的不只是以热血祭旗的殉道者，更需要双肩担道义的勇者。历史的转轮从不为赤手空拳的理想停留，却总为那些在绝壁凿阶、于怒海掌舵的智者让路。成熟的处事方式和不折不挠的理想主义都是缺一不可的。

改革者，需要的不只是以热血祭旗的殉道者，更需要双肩担道义的勇者。历史的转轮从不为赤手空拳的理想停留，却总为那些在绝壁凿阶、于怒海掌舵的智者让路。成熟的处事方式和不折不挠的理想主义都是缺一不可的。

要改革就要做好和官僚集团翻脸的准备

历史上开国时间一长，利益集团就会板结一块。上面想改革，但很多都无疾而终，因为官僚有一种能力，就是把所有好的政策都执行歪。

比如你要反腐，我就停发基层福利。扛着红旗反红旗是官僚集团的一贯操作，破解这些需要高深的政治智慧和灵活的手段和改革者不屈不挠的意志。

既得利益集团成事不行，但是压榨基层，把事搞砸的能力很强

200多年的糊涂账怎么算

明太祖朱元璋的政治能力被当代远远低估，他从军反元到离世只有45年时间，这段时间统一南北，弥合了分裂几百年的燕云、河西、河套，实控西南，重建了朝贡体系。期间他还重建了封建王朝最重要的系统——编户齐民。

这一切都要从南宋留下的200年烂账开始，

偏安东南的南宋疆域

南宋偏安后疆域缩小，人地矛盾比之前更大。到了宋理宗淳祐二年（公元1242年）距南宋立国已经是115年，殿中侍御史谢方叔向皇帝进言:

"豪强兼并的祸患，到现在已经很严重了。必须要限制私人占有土地”

皇帝和高级官员都知道这么下去不行了，宋理宗景定三年，贾似道任丞相，他建议国家出面，购买官员、地主、百姓超过法律规定占有的田地。

预期朝廷可得一千万亩土地，这里的产出可以平抑物价并支持军队。贾似道身体力行拿出了一万亩田地做表率，宗室和官员也带头捐地。南宋开启了公田改革。

贾似道是被打入奸臣的历史人物，但他面对王朝倾覆的危局也做过努力。美剧《马可波罗》中的贾似道

改革本意是抑制豪强兼并，把豪强兼并的土地收归国有经营。但施行时地方官员不敢动那些有权有势家族土地的，然而国家又规定了必须完成的土地数量。于是地方官员把公田法的实施对象扩大化，变成了强制摊派。搞的搞的土地兼并更加严重，直到南宋灭亡。

元代红巾军起义

到了元代实行包税制，蒙古人对大量地主豪绅更是不管，这种情况又持续了几十年。终于逼出了席卷全国的农民大起义。

朱元璋的手段

作为草根出身的朱元璋，深知土地和政府能掌控的人口才是国家的根本。但是对于盘根200多年的问题，并不是一刀切下几道圣旨就能办好的。

这些地方上的烂账，不单单是士绅抵触，有田的农民也不欢迎。

1.丈量田地是个技术活，古代没有农业卫星，全靠人力，懂得测量技术的人很少。

2.一个县官员有限，不可能挨家挨户去审核。这给了官僚阶层就失去了上下其手，捞好处的机会。

3.有田百姓的利益和地主也是一致的，他们也会弄虚作假，隐瞒自己的田产。

4.只有失地的农民或者有田但是没有正式确认文书逃户希望朝廷能推行田产的确认。

所以，官员不愿意推行，有田百姓不愿意如实申报。朱元璋想搞清楚但是很难搞清楚。

但是不着急，既然一下子搞不定就慢慢来。朱元璋先从能掌控的地方开始，培养自己的清查队伍。

早期朱元璋的地盘不大，但是基层治理很早就铺开了

搞清楚田亩和户口从来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搞的好的往往是王朝初年。因为这个时候一般天下刚刚稳定，原来的利益集团被消灭了。这就是新王朝的“新朝红利”。

明朝虽是开国，但是大部分地区的利益集团并没有被消灭，广大基层的情况依旧是一笔糊涂账。

“元季丧乱，版籍多亡，田赋无准《明史 食货志》”

朱元璋还在做吴王的时候就很重视田地、人口的统计。在李善长统筹下在辖区就向百姓发放“户由”。

黄册，明代的大数据管理

“户由”是明朝黄册制度的缘起，朱元璋“大数据治国”的开始。当时逃户太多，首要目标是让百姓安定下来，先把荒田种上，后面再来一步步清查田亩和人口。先在大本营搞试点，然后推广到其他地区。

这和今天的“部分试点，总结经验，推广全国”的思路是一样的。

我们今日很多政策也是先做试点，再推广到全国

1368年南直隶和江西三府搞了一个“均工夫”的政策。就是把人头税折算田里，有多少田就按照田来交税和劳役，先把人稳定到田里。运行了几年朱元璋发现这个土办法不错。加上北伐成功，于是开始“系统升级”。

1370年朱元璋发下了著名的白话圣旨：

“说与户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只）是户口不明白俚（哩）。教中书省置下天下户口的勘合文簿户帖，你每（们）户部家出榜去......这大军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县里下着，绕地里去点户比勘合......”

核心就是清点人口，推行“户贴”。

户帖类似今天的户口本+房产证+银行固定存款单。有家庭构成、年龄、土地房屋信息等。

北伐军回来参与监督基层清查

这就把人口，人丁，适龄人口全部概括了，还有大致的田亩数，国家基本有了一本账。（当时没彻底查田亩，这个后面细谈）。当年正值北伐的部队返乡，朱元璋“贴心”的给返乡的军队交代了任务，让他们也去参与各地的核查，最后军队和户部各交一份总账给他。朱元璋始终不信任官僚，用军队监督达到了纠错的效果。

中年朱元璋

朱元璋还指出新开垦的土地也暂不入账不用交税只记录在案就行。朱元璋肯定想搞清账土地，但是毕其功于一役阻力太大。不如把问题分成多个子问题，一一去解决。也通过这个举措让大部分农民和他站在一起。毕竟开垦出来的新地收益是农民的，国家背书了，这块地也有了保障，未来国家还能从这里收到税。

所以朱元璋是一个非常成熟的政治家，既要达到目的，但手段非常灵活。第一次完成先完成人口检索，心中有个底就行，这次工作也锻炼了队伍。

10年后，政权稳固的大明王朝卷土重来，这次田土的清查也要跟上。

如今有了一批专业能干的干部队伍。这次要对各省份的农民、地主的土地分布、天土优劣都做统计。

水田、旱田价值大不一样，这次都要统计在册

涵盖乡间土地的分布，优良等级等信息明代大数据索引——鱼鳞图出场了。

这次普查，朝廷掌握了纳税的税基。土地产权、人口、该块土地和周边土地的关系。理论上上可以做到精准征税。

记录土地信息、价值、位置的鱼鳞册

但这还不够，这项普查每10年还要更新一次！还要和10年前的鱼鳞册比对、查实这期间的人口增减，土地的转让等等信息。直到此时，中央政府可以说稳坐钓鱼台了。

南京玄武湖湖心小岛，明代时存放各地黄册的数据

明初这种能深入基层每家每户的户口、田土信息，让国家清楚了解能调发多少民力进行工程建设、后勤运输，能就地征发多少物资动员，支持了明初那么大的军事行动。

古代工程建设主要靠征发徭役

这就是明初建立的黄册制度，可以说是农业国家的数据治理。

现在谈到朱元璋总是一堆标签，暴虐、滥杀功臣等等，但是他一介布衣白手起家能留下一套运行了上百年的制度。怎么绕开利益集团把事情推下去，朱元璋这个白话皇帝比很多如今的mba博士强多了。

老年朱元璋

大明走了200年路之后，到了16世纪下半夜也步入了王朝下坡器。土地和人口也渐渐又成了一笔糊涂账，如今的土地兼并严重，税收体系崩坏，地方豪强偷税，宗室侵占地方土地。但触及其利益必遭反噬，有一位内阁首辅希望力挽狂澜。

张居正，事缓则圆

再挤走了首辅高拱后，张居正终于能施展乾坤。改革的目标有2个，清查田亩和提高政府效率。这就是我们熟悉的“一条鞭法”改革。

高拱

这次改革，官僚、宗室、豪强一定是站在对立面。如果要实行改革，比如得到皇帝的背书，万历皇帝当时还小，李太后也信任他，张居正还和大太监冯宝结成联盟。

这样可以不用担心中央在重要原则上摇摆。否则王安石变法失败就是前车之鉴。

王安石变法实施过程中，宋神宗没有顶住压力

“路线确定了就是干部问题了”，改革先必须整顿吏治。张居正搞了三层监督。

六部与都察院：将官员应办事项登记在册，明确期限，留底一份；

六科给事中：接收副本，监督六部执行情况；

内阁：稽查六科的监督是否到位。其中公事每样备两份一份送内阁，一份送六科给事中可以对比监督。

这种“部院→六科→内阁”的问责架构，形成逐级制约，每个官员每年要干多少，年底完成情况全部有存档记录。工作能力不行就降级降俸。通过六科廊公文直报系统（理论上是直送皇帝，其实就是直通张居正），绕过了官僚把守的审核流程，你想把个别人保住都不行。

定期还有公示，就和现在直播减肥的主播一样，官员们压力极大。

张居正搞的考成法中还有其他一堆措施针对怠政，张居正不愧是官场混了几十年的人。几乎把所有尸位素餐混日子的办法都想到了，并开具“药方”，不过这么一来大部分官僚都得罪了。

明代后期的官僚，尸位素餐拆台捣乱的太多

张居正知道官僚内部不可能推得动自我监督，所以只能“任人唯亲”。选拔希望进步的青年官员组建考成突击队。而且有皇帝背书，皇帝名义推行考成法，处罚决定也多以圣旨形式下达。潇洒了多年的官僚被迫利索干活了。

万历皇帝

土地清丈是一条鞭法等赋役改革的前提，没有准确的土地数据，就没有赋役合一，统一征银等改革措施。张居正改革首要目的不是要增加田亩数，而是要搞清楚各地哪个阶层到底有多少地，搞清楚大明的家底和账本。

清丈土地

这次改革的首选地是福建，万里六年在福建推进田亩清查的时候就明确说了。各地税收定额将不会更定，不会因为新查出的田亩加税。不急于求成，先在一个地方做试点，总结经验再整改推向全国，这也是稳重政治家做事的风格。

万历八年九月，福建的清丈工作结束，同年十一月，户部发布清丈条例，颁行天下。

全国清丈土地，那么地主的财产明细被国家一览无余，肯定心里不舒服的。可以看看今天的官员财产公式迟迟推不下去就知道了这有多大阻力。

打一巴掌给一颗枣，张居正使出第二招，允许用地主白银代役。

推广白银

白银轻便易交易，当时因为海外贸易大量白银流入，用白银做等价物代替实物也节约了成本。表面是向地主妥协，实则瓦解实物征税腐败链，节约了国家成本。最后田赋也折成白银，这就是在次要环节放水以保全主线。

之前的官员豪绅通过多收征粮耗损等手段苛扣农民所得

推行清丈全国土地时，也是按照10年之期进行。 “三年试点-五年推广-十年固化” 这一点和朱元璋推行黄册制度一样。不急于求成，但每一步都非常踏实。

早就被拿下的辽王，辽王和张居正有私怨，但是拿下宗室也是杀鸡儆猴

第一年只查无主荒地（避开既得利益区，先把事情安排下去），期间还宣布“先完成清点的官员可优先升迁” ，逼的底下官员加班加点巩固工作果实。大部分人不敢逆着朝廷政策来，因为张居正真的会打击报复。

万历之前的隆庆皇帝在位期间，张居正就拿大明宗室开过刀，张首辅要办成一件事是不在乎你有啥后台的，这种铁腕风格让大部分人无话可说。

不过在推进改革时，张居正的父亲病逝，按照规制他需要回家丁忧3年。但是他一走改革必然半途而废。看到机会后，大量官僚群起而攻击，指责张居正忤逆人伦，最后万历皇帝批准“夺情”让张居正继续主持工作。

所有官员都站到了张的对立面

这个时候张居正看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退路，死后必遭清算。因为这次风波连自己的同乡都在弹劾他，这一点还不如嘉靖时期下台的首辅严嵩，严嵩得罪了那么多人，最后也没有老乡落井下石。

严嵩

此后张居正生活不再律己，也开始铺张享受，这与其说是他堕落了，不如说是看破了大明那些官僚，破罐子破摔罢了。

张居正病逝后立刻被清算。对于官员的考核取消，各地土地分配再次模糊起来。不过即使他死了朝廷也不得不沿用其革新的财税体系。

他留下《万历会计录》列出全国田粮旧额岁入岁出总数，之后依次为省府州县分数、边镇饷数、库监、光禄、宗藩、职官、俸禄、漕运等。成了明晚期的另一套“黄册”。

《万历会计录》是迄今存留于世的中国古代唯一一部国家财政会计总册。

我们总说人亡政息，很多人就幻想搞一套制度实行长治久安。但是国家也像人，组织会衰老，人会腐化，会钻制度空子。把国家的兴旺系于一套制度上其实也是思想上懒惰。

每个时代须都需要既有理想又有手段的人站出来，他们能迎接惊涛骇浪，为万世开太平。

来源：宇俊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