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抗战已进行了五个年头,正是转折的紧要关口,陪都重庆照例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沉浸在麻木的传统节日气氛中。
1943年年初,民国三十二年腊月岁尾。
抗战已进行了五个年头,正是转折的紧要关口,陪都重庆照例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沉浸在麻木的传统节日气氛中。
发财人家山珍海味大包大包购进年货,官宦人家也开始迎来送往的招待应酬。筵席生辉,高朋满座,大嚼美味佳肴,豪饮纯香美酒,仿佛前线无战事,国泰而民安了。
沿成渝公路西去的远郊,有一处丘陵起伏,林木掩映的神秘禁地,那就是名声显赫的山洞和林园了。
可别小看了丘陵下一幢幢平房,林苑中一座座小屋,那全是国府头头脑脑的公馆或富豪阔佬的别墅,内中就有“老头子”的寓所和国府主席林森的住处。这里,远离闹市,近邻白市驿机场。要逃,上天方便;要躲,入地容易。隐蔽,不怕吃日本人的炸弹;幽静,正好消遥安乐度日。这里,终年不见前线弥漫的硝烟,不闻战地的火药味,终朝倒少不了胭脂香和脂粉气。
在山洞,连家花园紧邻,有一片住宅小区,左侧是杨森,背后是范绍增,路对过则是张治中将军。就中一溜乳色平房这就是有名的白屋。它的男主人姓白,是重庆“白屋钱庄”的老板白慕银先生。它的女主人,刚三十年华标致貌美的凡音女士。
白家能跻身于此,与杨、范、张等辈为邻而居,其财势、人缘、地位便可想而知。
在陪都金融界中,虽说不上首户巨头,也是屈指可数者之一,何况他的胞兄正是南洋的超级富豪名震遐迩的“药材大王”白慕金。这块面子就是在蒋委员长眼里,也是另眼高看的。
山洞白屋,男主人好客,舍得破费。女主人善交际,广结人缘,在太太小姐的上流圈子里玩得团团转,打得火热。
太太们巴不得把心掏给她看,把私房话对她讲,连跟丈夫斗嘴,与情妇争宠,或床第间的不快,家小中的不合也不回避。真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当作体己,尊为大姐。
这位凡音大姐,乐于力助,或劝解,或疏导,或调合,凡事到了她手里,总是处里得熨熨贴贴,摆得平平展展,使太太们高兴,老公们满意。
而且,凡音大姐是太太们的摇钱树,白家是太太们的聚宝盆。私方钱放债取利,要借她手,黄金美钞要靠她带去香港倒腾,英国香烟、法国香水、名贵时装等要托她从香港购进带回。她们怎能不仰仗白家和凡音大姐?
因此,山洞白屋常是高朋满座,太太小姐盈门,三天一大宴,两日一小酣,日搓麻将夜歌舞,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灯红酒绿令人眩目,轻歌唱得星儿坠,笙萧吹得月儿落,此番情景,令人啃叹,不禁记起杜牧感时伤怀的诗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天夜里,山洞白屋的灯火特别明亮,宾客到得格外齐整。有的成双配对前往,有的成群结伴光临。男的西装革履,女的浓妆艳抹。太太们浑身珠光宝气,一个比一个显得高贵;小姐们上下光彩照人,一个比一个艳丽。
他们是应邀前来参加紫罗兰举办的家庭舞会,度一个良宵夜的。
寻欢作乐的男女把白屋的前厅后院挤得满满荡荡,后到者的轿车只好停放到公路上去·
紫罗兰还没出场,正在她卧室的梳妆台前,精心地朝眉心描上最后一笔。她耳听嘈杂的人声,一眼窗外憧憧人影,芳心意满,暗作一笑。她自信她的吸引力。
刚到重庆时,在扬子江舞厅举办的个人舞会,把宋氏三姐妹美龄、龄、庆龄都吸引到场,轰动山城,至今余波未尽。
她今夜要荡起余波再掀起一个潮,把衣冠男女们卷进舞的漩涡里,让天也旋地也转,乾坤倒置···
她真有如此大的本事?紫罗兰为自己连发的奇想为之一笑,笑影中不禁带着些许黯然神伤,伤自己终不过一个歌星舞女,战乱动荡,逃难来渝,寄人篱下讨生活,为人情妇过日子。
紫罗兰,姓何,芳龄十八、九,是香港社交界崭露头角的红歌星、舞星,也是白慕金拥在怀里,疼在心间的小乖乖。
“药材大王”的牌子,大老板的面子在香港叫得响,吃得开,她也因此走红,交好运。
不料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白老板遭关押,失了后台;她又怕落入敌手,遭兽性强暴,便逃往国内,走向大后方,觅一避难安身之地。
不想在桂林同白慕金的三公子白羽“不期而遇”,两个早背着老头子眉来眼去的情种,一见如故,像干柴遇到烈火,情焰猎猎烧了起来,结下至今仍热乎乎的一段“逃难姻缘”。
白羽是在香港沦陷前夕,受父指令携巨款到桂林,寻址办厂制药,以便在香港药源断绝后,供国内销售,维持内地的生意。
可是,白羽还没把厂址寻着,倒遇上了紫罗兰,便把父命忘到爪睡国去了,且老实不客气地动手动脚挖了老父的墙脚,把紫罗兰擢为己有,把办厂的钱用在甲天下的桂林山水间,买下一幛洋房别墅,跟乃父的情妇过起销魂的同居生活和酒地花天的逸乐日子.一来二去,白羽身上的钱在紫罗兰身上花了个一千二净。
刚释返在家的父亲,已略知白羽在桂林的行状,差人带信来臭骂了一通,再不给一个子儿用费。
白羽只好一个急电发去重庆,请远在千里的堂叔携款驰援。
这样白羽便跟紫罗兰来到陪都,被安顿在山洞白屋住下。
山洞白屋的家庭舞会将要开始。今夜的舞会皇后自然是紫罗兰小姐,她已翩然下到客厅布置起来的舞池中,像一颗初起的灿烂星辰,集束了满堂男女惊羡的目光。
她娇小玲珑,一式港派舞星装扮。黑葡萄般的两眸流盼,红樱桃般的薄唇微启,含情脉脉中略带些羞涩的稚嫩,楚楚动人时又张扬着大胆的挑逗。
紫罗兰的舞姿尤其优美无瑕。她先表演了一段独舞,流畅自然,传情传神。旋转时感感起风,柔姿摇电有似风摆柳。
跳到后来,她似乎陶醉在自我的境界中,已不太受音乐旋律的拘束,舞随意起,意随舞动,说不准她所表达的舞蹈语汇,而丰富的语汇恰在她翩的舞姿中展述。这是紫罗兰最拿手的即兴舞,大开了舞场男女的眼界和味口。
一声声叫好,一阵阵鼓掌,掌声变成强烈的节奏。
音乐起奏华尔兹舞曲,集体交谊舞开始了。
未等紫罗兰停下舞步,喘定一口气来,孙科已抢在白羽之前旋下舞池,挽住了紫罗兰的柔臂,勾住她的软腰,“蓬嗦察”地跳了起来。
白羽气得七窍生烟,抓起一大杯白兰地灌进咽喉,象辣椒水钻肠,似苦胆汁入胃,心在淌血,肺在炸裂,想要发作,又不能。他头脑清醒,这里不是香港,这口气只好忍了。他无心带着醋意观舞,便抽身离开舞场。
舞场中人都看到了这微妙的一幕,也都知道,孙科最近插足,紧追紫罗兰不舍,好几次用车接去林园私邸,或称邀宴,或假伴舞,夜半方才送归,有时伴随通宵,把白羽撇在一边,在空房拥被而眠辗转达旦。
山洞白屋主人,以长辈的身份好言相劝,告诫白羽睁只眼,闭只眼。孙科太子是他们惹不起的,就连戴笠也得退让三分,虽然他对紫罗兰垂涎已久,但一直还没得下手的时机。
精细的女主人,早就注意到了光顾今晚舞会的一位不常登门的贵客,他就是戴笠随身的生活秘书,专为主子猎艳找女人的汪汉光。他狐假虎威,什么恶作剧、下流事都做得出。
凡音知道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夜是带着戴老板的秘密指令,专事猎艳为紫罗兰而来,只是碍于孙科插足,另有杨森的田夫人,范哈儿(范绍增)的六姨太等在场,不便贸然行事,有所作为罢了。但他岂是等闲之辈,甘败下风者流。
他并不下舞池,尽兴跳上一曲,只是不动声色独坐一旁,贼眉贼眼观动静,贼头贼脑打着鬼主意。是要玩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谋,还是等待蚌相争坐收渔利的时机?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看来,此人是不打算空手而归的,不然向戴老板交不了差,复不了命。
凡音看在眼里,惊在心头,暗暗为今晚舞会捏着一把汗,何以逢凶化吉,相安无事?汪汉光的驾到,真还把一向精明的女主人给难住了。招惹不起孙科,还得罪得起戴笠吗?
3
白羽一股烦恼,一腔闷气,醋意十足,走出前厅,踅到后园。
山城腊月冬夜寒气逼人,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不舒服。
庭院冷浸浸的,后园黑沉沉的,没有眩目的灯影,了无喧嚷的人声,与前厅形成对比强烈的反差,叫这位骄纵惯了的三少爷受不了。
他感到自己似一块尿布,遭了弃置,又象一段呆木头,受到冷落。妈妈的,这还能活吗?什么女人不女人,去她娘的蛋,倒不如一头撞在假山石上,脑浆迸裂来个痛快,或纵身跳进荷花池里,横尸莲池图个干净,以了结一朝情缘,洗雪今夜耻辱。
真要白羽如此这般地殉情一死,这种傻事他才不干呢。他不足而立之年,还有好长的日子好活,药业、商号,父亲交办的好多事,等着光复后回香港要干呢,他是老头最宠信器重的一个,说不定白家这个班要由他来接,当上大老板,到那时随心所欲,要玩个女人,还不是信手拈来。
你猪猡一般的孙科,快跟老子滚远点。
这样一想,刚才还气恼冲顶,觅活寻死的白羽,也就自我释然,求得心里平衡了。
他悠然地信步闲庭,还哼哼唧唧哼唱起香港流行歌子,心中郁闷之气烟消云散。
白羽转过假山,绕过荷池,偶然得见后房一间亮着灯的居室,使他猛然想起一位还没在大庭广众中露面的香港来客,何不将她请进前厅,借这尊女神帮他去压压邪,给他出出气。
图报复之心犹然而生,白羽朝灯亮的屋子快步走去。
亮着孤灯的后房居室里,临时住下的香港来客,不是别人,她就是从三十年代就开始走红的老牌电影皇后,艳名顶顶的白蝶女士,和她逃亡随行的丈夫方仲春先生。
他们是今日下午,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从贵阳赶往重庆,上山洞白屋攀亲靠友来的。
跟白羽、紫罗兰一样,白蝶夫妇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启德机场被炸,英军从新界节节败退,日寇从铜锣湾强行登陆,香港落入敌手后,不堪忍受亡国奴的生活,冒着生命危险出逃回国,辗转从韶关来到贵阳,靠做点生意买卖赚点活钱,以维持生计,艰难度日。
跟国内一些大城市一样,白慕金在贵阳也开设了“药业分行”,照他一贯的用人原则,任命本家或本乡族亲为经理。
贵阳分行的经理是白仲英,时任国民参政员,实为白慕金在国内政治代表的白兆祥也时常出入这里,因此,贵阳的白家在当地很有政治地位和经济实力。
客走旺家门,白蝶夫妇是常来串门的常客,跟贵阳二白很有点交情。
今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白仲英像往年一样,为缅怀祖宗,在家设牲仪,遥祭白氏开山祖宗,按传统习俗,焚香、行礼如仪,放鞭炮,吃月饼,盼战事休,庆团圆。
这天,白蝶素装赶来,也不闻她是哪里的白,纳头便拜,跟大家一起祭拜了老祖宗,从此认了同宗,攀了族亲,白蝶夫妇在贵阳有了依靠,往还也更加亲密。
哪知桂林失守,贵阳吃紧,生意虽有点了起色,已不是久居之地。白蝶夫妇便求白仲英手书一信带上,风尘仆仆前往重庆攀亲来了。 认亲好客的山洞白屋主人,热情接待了白蝶夫妇,给他们便宴洗尘后,安顿后房居室暂时住下歇息,消除旅途劳顿,所以今夜盛大的家庭舞会也没惊动他们,拉白蝶在舞会上露面,把电影皇后介绍给众宾客,给舞会增光添色。留待以后吧。
女主人心想,给白蝶开一个比今夜更盛大、豪华的个人舞会,把陪都再轰动一下子。
白蝶一觉醒来,看看天色向晚,无意恋床再睡,便依旧穿着丝绒睡袍起了床。
丈夫仍沉睡在梦中。几日奔波实在太劳累了,让他睡个够吧。
她拖着慵倦疲困的身子,草草梳洗了一番,正打算走出屋子,到户外透透空气,在后院里散散心。
还没动步就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未等回应就有人自动推门而进;未及看清来人的身影已听见一声乖巧的喊声:“白姨!”“哦,阿羽。”白蝶一眼认出了站在跟前这个长得挺帅的青年,是时常出入香港交际场所的白大老板的三公子。
她高兴地伸去绵绵暖手,相握着。“不知道你们要来重庆,没有接您。”白羽的话说得很受听。
“唉!”白蝶一声苦叹,摇摇头道,“逃难的人,还穷讲究这个。”
“同是天涯沦落人嘛,我不也是避难来的。”白羽说。
“倒也是的。”白蝶点点头,应道。
她毕竟是演员出生,易动感情。听了白羽的话,泪珠儿直往外涌,湿了妩媚的眼圈。
“山不转水转,没想到我们在山城又相见了。阿羽,这总是值得高兴的吧。”说着,又强颜作笑道,“来,坐坐,聊聊。”
白蝶让白羽在一张藤椅上坐了,自己靠床站着,一时感到没什么好聊。
丈夫还没醒来,或是醒了未便答话。居室静静的,隐隐约约从前厅飘来了舞曲优美的旋律。
“阿羽。”白蝶终于找到了话题,开口问道,“前厅不是正在举行舞会吗,你这个舞迷怎舍得走开呀?”
“我就是特意来邀请你的。”白羽顺水摇桨,信口撒了个谎。他说,“舞会怎能没你这个大明星哟?!”
“唉!”白蝶又一声苦涩的唉叹,道,“如今大明星是早同跳舞绝缘,戒舞了。”
“戒舞?”白羽无不惊异,盯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白蝶两手横抱胸前,语气滞迟地说,“你这个报社的社长不会不知道,白蝶与张学良共舞,这段艳闻报道吧?”
“当然知道。”白羽说,“可那篇失实的报道已经否了,这桩公案也早已了结了。”
“但泼在我身上的污水还没洗净,罩在我头上的阴影也还没拂去。阿羽,想想,丢失沈阳的罪名,我白蝶背负得起吗?人言可畏,后怕呀!”
白蝶提起的“与张学良共舞”让她后怕的往事,还是1931年的秋天,她随“明星公司”外景队一行赴北平,拍《落霞孤鹜》与《啼笑姻缘》两片外景。
是时,东北军少帅张学良正在北平养病,时逢“九一八”事变爆发,沈阳陷落,日军强占东三省,于是平津的某些报纸杜撰出“九一八”之夜,白蝶“与张学良共舞”的艳闻。
上海《时事新报》刊出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的讽谕诗,哀沈阳斥白蝶骂张学良,谓“赵四风流朱武狂,翩翩飞蝶最当行”,说什么“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更道“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佳人舞几回”。
马君武校长激于爱国义愤,以诗挞伐可理解,只是白蝶不要说共舞,连张学良一面未见,真是活天的冤枉,拿她白蝶的人格声名作牺牲,视为红粉祸水的妖精,也使张学良蒙受“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不白之冤······
“白姨,早已过去的事了,别再提它。”白羽安慰、宽解道。
“事虽过去,蒙冤难平。”白蝶气咻咻地说,“至此不进舞场,戒舞洁身,看哪些摇唇鼓舌者咋嚼舌根去?”
“舞可以不跳。”白羽没放弃拉白蝶“压邪”的意图,请将不如激将,他说,“见见面总是不可少的,何况都知道你来山洞了。都说四川朝天椒辣,女人尖嘴利。”
白羽火上浇油道,“何况今夜光临山洞白屋的人,都是有头有面,有权有势的人物。”
“这么说,是非去不可喽。”
“我想是的。”
“就着这套宽袍大袖的睡装?”
“我看最好。也许更显出自然的神韵和天成的魅力。”
“那,走吧。”
“好,我带路。”
白蝶随意套了一件米色的澳毛披肩,跟白羽走了。
从迷迷糊糊梦中醒来的方仲春,翻身坐起,喊道:“蝶,你别去!”
但迟了,居室的门已关上,白蝶走远了,未听见丈夫的呼叫。
前面是布下的陷阱?架上的刀山?是燃烧的火海?无可奈何,她只得咬紧牙关以赴了······
4
前厅的舞会,正处于一个高潮之后的低谷期。
厅内,灯光幽幽与乐声悠悠,舞伴恹恹,一切都没精打彩,少气无力,仿佛只是还没最后咽气似的。
舞池中只剩下仅有的几对人都跳出舞池,或站或坐地歇着,或呷酒提神,或抽烟解闷,或喁喁私语,说道些男女茍且的秘闻艳事,寻些刺激。
紫罗兰舞兴未尽跳犹酣,缠着孙科仍在不停的旋,可苦了这位太子爷,他早被紫罗兰的急旋慢转,旋了个天昏地暗,转了个头昏目眩,脚粑腿软冷汗淋漓,强撑着才没当场倒地趴下,来个嘴啃泥,出洋相丢丑。
再说,她勾着他的那玉臂,贴着他的那红唇;他搂着她的那软腰,这一切,对孙科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他今夜要存心气气白羽,必欲取而代之,独占花魁,纵舍命累死,也不撒手,不停步。
他已陷在紫罗兰的情网里不得解脱,卷入紫罗兰的情涡里不能自拔了。
“罗兰。”孙科嘘着气,轻声问,“你的小兔子呢?”
“小兔子?”紫罗兰沉迷在旋转中,没回过神来,迷茫不知所问。
“我是说白羽,今晚怎么啦,像兔子样溜了,连尾巴也藏起来不敢露了呵。”
孙科很得意,也很霸气,设喻作讽,是要狠狠挖苦他的情故,不料反倒提醒了紫罗兰。
“哦,阿羽,我的阿羽呢?”紫罗兰一下松软了手臂,停住了舞步,张眼四望,情切切在杂乱的人群中搜寻。
她不能没有阿羽,跟她结伴为舞,那才痛快过瘾哩。
就在这时,紫罗兰要找的阿羽,像一股凉风卷进前厅,跟随而来的还有位睡袍飘逸的女郎。
人们还未及调整目光,她已亭亭玉立地站到了舞池中央。
她是谁?!
“女士们,先生们!”白羽俨然象一位节目主持人,兴致冲冲地亮开嗓门道,“我荣幸地向各位介绍,这位就是刚刚来渝的大名鼎鼎的电影皇后白蝶女士!”
“哦,白……蝶!”
顿时,前厅静静寂然无声。顿时,舞池黯然失色,唯留一个让人们如醉如痴的丽人倩影在视觉里。
白羽说得不错,白蝶自然天成的神韵和由此产生的魅力,让人们一见倾心,集束了所有欣羡的目光。
的确,紧站一旁的紫罗兰一比之下,大逊其色。
紫罗兰袒胸裸臂,浓妆艳抹,妖冶而失庄重,雕琢而失自然。
太露,则一览无遗;太艳,则俗不可鉴。
而白蝶不事妆饰,甚而有些零乱的秀发纷披,反倒显出零乱美,宽袍大袖的睡装,舒展大方,半透明的丝绒及地,裹掩着修长的腿,丰腴的臀,突兀的胸,构成流畅的线条,达到显而不露的效果,给人无尽的遐想。
米黄色的披肩剪裁成蝴蝶形,只要肩头稍许一动,则翩翩欲飞,给人优美的动感,在灯光映衬下,恰如一只金蝴蝶,更显出高贵而雅致。
总之,白蝶看上去一副大家风度,而紫罗兰则显小家子气。
也难怪,一个是在银海里陶冶造就,一个则在酒吧间出没沉浮。
不期然而出现的白蝶,给人们突然的新鲜感和高深莫测的神秘感,象天仙降临,似睡莲怒放,人们不由爆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表达他们对白蝶到来的由衷的欢迎。
白蝶牵起睡袍的一角,微弯腰身为礼,甜甜一笑作谢,说道:“谢谢各位,白蝶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神情十分自然,举止十分得体,尤其她那尚未退尽的睡容倦意,反添了几分叫人疼、令人爱的姿色,自然赢得人们又一阵鼓掌和喝彩。
白羽好不得意。他撇了一眼紫罗兰和孙科,报复的快感窜上心头,充盈着每根血管,扩展到每个细胞,心想现在轮到自己大显身手,大出风头,该紫罗兰去吃醋,孙科去拣破醋罐子了。
一曲圆舞曲起奏,舞会重新开始。由不得白蝶推辞,白羽已经搭上了她的臂,搂住了她的腰。
她怎能违背初衷,在陪都下舞池开戒?
就此一舞,难说不在与“张学良共舞”未愈合的伤口上再添一刀。
这怎么行?她真想把白羽一掌推开,愤然跳出舞池,跑出前厅,回到居室,但不能。这有失礼节,又得罪大家,自己初来乍到,还没站稳脚,立住身就背一个骄傲的黑锅,让人说三道四,今后还怎么过日子?
这是陪都,这在山洞,不是香港,也不在贵阳。
唉,白羽哇白羽,你小子安的什么心,起的什么意,这不是存心把我推下舞池,跳进陷阱么?
白蝶在心中暗暗地埋怨,同时又无声地呼唤着:仲春,你还在睡么,怎么不赶来给我解围?让我脱身呀······
5
方仲春并没再睡了。当白羽把夫人邀走后,他再也睡不着,虽然他仍很困。
在川黔路上的长途跋涉中,他是把自己的身体当做沙发椅,让妻子依偎着,或斜躺着,一山一水爬过来的。
他钟爱自己的妻子。
相爱六年才于1935年岁末在上海结为伉俪,婚后也有六七个年头了,由于战乱迭起,由沪转港,又由港回国,如今到了重庆,没过上安定轻快的日子。
但愿这次来渝走运,待安顿好后,过些日子把留在贵阳的岳母和稚子幼女接来团聚,就此安居乐业过日子。
方仲春是浙江宁波人,父母早早过世,留下兄弟四人。
他一直在上海经营茶业和纸张生意,做过礼和洋行和德兴洋行的总经理。
他以商业为本,却未染上商人奸诈世故的恶习,倒是一位有涵养、有风度的绅士,一个单纯、潇洒的大学生。
在商业场中,他得心应手,善经营,在交际场中,他交朋结友,善应酬;在生活上,他是妻子的忠实伴侣,是家庭的支柱。
在香港,方仲春仍做生意,逃难回国后也搞生意赚来维持一家数口的生活,以不失本来就优裕的生活水准,在战乱中,在逃难时有太大的落差,让他的娇妻幼子受苦。
因此,他劳碌奔波,熬更守夜,终日操劳。
妻子是银海大名人,大美人,他不敢掉以轻心,让是非之徒玷污她的声名,让恶少阔佬、流氓无奈占他的便宜。
因此,他常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护卫在夫人的跟前身后,为她操心。
他风闻重庆这块地方,巷子深,坡坎陡,弯拐多,特别是来陪都之后,鱼龙混杂,军警宪特横行,乌龟王八当道,他能不事事谨慎处处小心,提高警觉,防范着一点吗?
妻子走后,再也不敢贪睡,随即起身,穿戴整齐,走出居室,正想赶到前厅去看看,不想在后院遇巧碰上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并一见如故地拉起话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前面略略提到过的汪汉光。
他趁着前厅围着白蝶翩跹起舞的时候,独自走出来。
他要登门拜访电影皇后的丈夫,见识见识这位方先生,摸点虚实,探点口风,交个“朋友”,打个“伏笔”。
凭特务灵敏嗅觉,他已闻到了要捕捉的东西,并以特务的职业本能,毫不迟疑地做他认为急该做的事情。
特务,特务,就是执行特别的任务,而汪汉光的任务又最特别,身负为特务头寻芳猎艳的特殊使命,按四川俗话说,就是充当拉皮条的角色,也许他会说,他拉的是高级皮条。
但性质却一样,无耻,下流,且更可恶。
他今晚太走运了,怎么也没料到会出现刚才的那一幕,推出一位芳名远播的大美人,银海生辉电影皇后。
当白蝶出现的那一刻,他可说是在场的第一个将目光从紫罗兰一下转投到白蝶身上的、没错,就是她!
汪汉光差点没跳起身,叫出声来。
他自信寻芳的“慧眼”,猎艳的本事。
这位白蝶小姐,包准戴老板百分之两百的满意。
他曾不只一次听戴老板谈起过,每当谈起总是色迷迷的,按捺不住,垂涎三尺。
主子久久渴望而不可得的,今晚送来了机会,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如果一旦得手,奉献给老板,不光得重赏,笃定加官晋级。
汪汉光在某些人眼里就不再是王八蛋,也要大发了,大抖了。
他今夜本是猎艳为紫罗兰而来的,现在他换了个对象,把目标盯在白蝶上。
且先敲敲方仲春,投石问路,找缝下蛆。
汪汉光也知道,对白蝶这样的皇后级的大美人,大明星,不同于那些小娘们和小丫子,急了可不行,得有耐心。
直统统更要坏事,得迂回一下子。
于是,他就迂回到后院,无意间正好碰了个正着,就自然随和,易于消除心理上的防备,勾通彼此间的感情。
“敢问这位就是方先生吧。”汪汉光表现热情,采取主动。
“嗯,你是?”方仲春没看清迎面来人,看清了也不相识,客气地问。
“贱姓汪,小弟汪汉光。”通名报姓,又称兄道弟。
“汪先生在何处高就供职呀?”方仲春印象不错,又问道。
“不敢当。”汪汉光谦恭地回道,“小弟在国府军委会当差。”
他没有把“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全名端出来,更没道出戴老板的名字,怕把这位看去文质彬彬的老兄吓得屁滚尿流。
“军委会可重要,指挥抗战全得靠你们呵。”方仲春说。
“主要还是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嘛。”汪汉光难得说这样一句正经话,自己也觉得好笑。
他问道:“方先生是在哪里发财?”
“国难当头能发什么财哟,跑点小生意买卖,糊口就不错了。”方仲春叹道。
“我倒有一笔大买卖,不知方先生肯做不肯做,”汪汉光一语双关,引入正题。
“是军火生意,我可不敢。”方仲春惊问。睁大了惊恐的眼。
“你不敢,我也不敢,那可是犯死罪,要杀头的呀!”
汪汉光习惯性地比划了个杀头的手势,不自禁地露出森森杀气,吓得方仲春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自觉有失,忙掩饰道,“方先生别介意,小弟说的是一笔私人交易。”
方仲春猜不透,不放心地问:“该不是什么烟土、黄鱼(金条)之类的吧?”
“哪会呢。别尽往坏的方面想,也别那么胆小怕事嘛。”汪汉光自充内行,指点道,“生意买卖这玩意,胆大大赚,胆小小赚,没有胆子就别想赚。”
方仲春听了直摇头:“我宁肯一文不赚,也不去充大胆,冒风险。”
“哈哈哈,方先生可是闯过上海、香港大码头,见多识广的商家呵。”汪汉光语含嘲讽,又存心挑逗,淡淡地说:“看来,这笔生意是不想做呐。”
“想。”
“只要想就好说。我包你做成,包你大有赚头。”
“我可没多大本钱呵。”
“本钱你是有的,只是看你肯不肯舍本投资了。”汪汉光的“本钱”的潜台词即指方夫人白蝶。
他岂肯一语道破,还不到摊牌亮底的时候。“再说,生意嘛,无本能生财,一本赚万利,就看你怎样去做了。方先生,咱们打伙求财吧。”
“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彼此心中有个底。”
“别急。这事我还得跟老板商量商量。”
“你也有老板?”
“有的。”汪汉光说,“好吧,我们改日深谈。祝你走运!”见好就收。汪汉光说完,撇下方仲春转身走了。
他没再去前厅凑热闹,也没向主人辞别,径直出门,驱车回府,向戴老板复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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