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亲,一个年轻人成为黑户的27年

360影视 欧美动漫 2025-04-28 20:48 2

摘要:被剥夺身份后,温从文也开始逐步丧失精神的归属。逃离暴力的父亲后,他在家族和村庄中无处可去。进入社会后,没有户口的他又在各个场合碰壁。他不是孩子,不是村民,也不是被承认的租户或工人。无论在家庭、村庄或社会,他始终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一度,温从文决定用死的方式,证

27年来,温从文确认身份的路始终卡在起点。两岁那年,他父亲入狱,母亲出走。六年后,因出狱后的父亲不配合办理户籍,温从文成为一名“黑户”。

被剥夺身份后,温从文也开始逐步丧失精神的归属。逃离暴力的父亲后,他在家族和村庄中无处可去。进入社会后,没有户口的他又在各个场合碰壁。他不是孩子,不是村民,也不是被承认的租户或工人。无论在家庭、村庄或社会,他始终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一度,温从文决定用死的方式,证明自己曾来过这个世界。

拒绝配合办理户籍的父亲,是第一个抛弃他的人,也是他迈不过的最后关卡。

一个没有身份的男人决定去死

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身份。2025年春节之后,作为二十多年没有户口的“黑户”,在借用的身份证被朋友要回、失业后找不到工作、户口办理流程再次因父亲受阻后,温从文决定去死。

死是一件慎重的事。温从文计划,自己要在一个人多的地方死,因为他喜欢热闹。不能是割腕或者喝药“这些偷偷的死”。他想要从一个高高的地方跳下来,“证明这个世界我来过。”

长期以来,温从文的存在只能在物理意义上被确认。他身高一米七,是个皮肤黝黑、眼窝深邃的广西人。1998年1月31日,他出生于广西北海市营盘镇的一个小村庄,与父母、爷爷同住。他的家庭以捕鱼务农为业,以有一位惹事生非的父亲在全村闻名。2岁那年,温从文的父亲获刑入狱,母亲因不堪家暴的伤害而出走。六年后父亲出狱,因长期未返回户籍部门报道落户,导致户口被注销。

受父亲的牵连,温从文从未有过户籍。此后多年,他反复尝试推动户口的办理,却困于父亲的不配合。在背负“黑户”身份的27年里,温从文的存在由此在社会意义上被模糊:初中辍学后,他只能借别人的身份证,去审查宽松的电子厂、酒店后厨打工。他不能坐高铁和飞机,唯一离开广西的机会,是19岁那年,随一辆运送海鲜的货车去长沙打工。

他不敢生病,因为正规医院都要求实名就诊。在被房东无故克扣押金后,他只能闷声忍受,因为租房合同是用借来的身份签的。他的职业发展很快受阻,哪怕下苦力自学电工,却考不了电工证。

租房、看病、工作、结婚,即便是最普通的人,在社会中的一切也都需要身份。温从文却始终无法在任何一个层面得到承认。

温从文决定用死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在拟定计划时,他心里一横,“不能死都死在这个困住自己的牢笼里。”

2025年3月3日,温从文只身一人,带着仅有的一千块钱搭乘顺风车,花了350元、十个小时的时间,从南宁来到广州。他选择这座紧挨广西家乡的一线城市,“生的时候被取笑出不了广西,就算死也要有骨气一点。”

继19岁搭乘海鲜车离乡后,这是温从文第二次离开广西。不同于上次倒头睡了一路,这次他紧盯着车窗,看风景从绵延的山体放映到林立的高楼。他感觉自己心头紧颤,血液加速翻涌,“汽车每驶过一寸,生命倒计时的沙漏就少了一点。”

抵达广州时是3月4日的凌晨。赶上回南天,他一下车就淋上了潮湿绵密的雨。没带伞的温从文走在陌生街道的雨夜里,一边在黑暗中找寻住宿,一边回顾自己看不见光亮的人生。他觉得自己过了“非常落寞”的一生,从拒绝配合的父亲到处处碰壁的社会,他的存在始终不被承认。

这晚,没有身份证的温从文睡在按摩店里。醒后,他在口袋里揣了瓶53度的白酒,去找寻一座合适的高楼。在步行街,他遇到执法人员,要检查他的身份证。

温从文淋着雨,红着眼眶说,“我没有身份证。”他做好再度被审问和质疑的打算,就像过去多次那样。对方听后有些讶异,上下打量了几眼后,似乎看出了温从文的情绪,没有过多刁难,放他走了。少见地,即便没有确认身份,温从文也被赋予了存在的权利。他有些意外和感动。

3月5日,他选好了地址。决定一了百了前,温从文肚子饿了。

在广州市中心天河区,他走进金融大厦楼下的一家餐厅,点了一份48元的汉堡套餐,身上剩下五百多元。掌心大小的汉堡捧在手里,触感温热。咬下去,肉质紧实好吃。温从文几口就吃完了。

图 | 温从文在广州金融大厦楼下的快餐店

饱腹后,温从文爬上高楼的顶层。站在天台上时,手机提示,女友发来了一条消息,“你做饭好吃,三八节回南宁给我和闺蜜烧一桌菜吧。”

在女友那里,温从文曾难得地获取过身份的承认。两人同省异市,从2024年7月交往至今,因自己出行受限,常常是女友在单向奔赴。在两人认识不到一个月时,为了见面,女友在台风天从异地搭动车赶来。

2024年的跨年夜,两人在广西北海的沙滩上看烟花。在人群爆发出“你好,2025”的欢呼声时,温从文却想流泪。坐在返程的副驾驶座上,他不敢看女友,只能喃喃地说,“我练练我的车技,下次我开啊。”

这是温从文的第一段感情。除了感动,他对她更多的是愧疚。愧疚的来源,仍是缺失的身份。

因为没有身份证,温从文没法考驾照。女友提起要去看音乐节,温从文也只能装作不想去,因为需要实名身份验证。这次面对独自开车的女友,温从文依旧没法将事实坦白,“实在没法启齿说自己没身份证,瞒着女朋说自己太久没开车不敢开……我实在沮丧,为什么自己那么无能?”

看过消息后,温从文站在天台向下望。他想起女友频繁的关心,放走自己的执法人员。他又想起自己在北海的房租还没有到期。他想,先把手头的事情解决,至少做完这顿饭后再去死。

此后,温从文赴死的计划一再推迟。搭乘顺风车去到南宁的第二天,3月7日,温从文走进无数座商场、写字楼,却没有一个天台向他开门。下午18点,到了女友下班时间,他不得不去接她下班。周末,他忙着照顾女友,煮饭,带她出去玩。

一直到3月10日,户籍地广西北海的相关部门联系他,让他回北海去采集人脸信息,推进集体户籍的办理。

这是两年来的一个突破。2022年,在申办普通户口无望后,温从文开始寄期望于集体户口。但拍完照片不久后,工作人员又告诉他,需要再等长沙相关部门的回复。此前在长沙打工期间,温从文曾在负债还款日将至的压力下,从商场更衣室里他人遗留的一摞一万块中拿走2200元还债,并因此留下6个月的案底。如今部门需跨省确认,温从文与几年前这桩案件中的作案者是否为同一人。

他意识到,自己再次进入最熟悉的状态,未知的等待。跨省发函至少要几个月的时间,手头的积蓄和信心都不一定能撑到那个时候。

温从文陷入两难抉择。原本,他希望用死亡的方式,证明自己曾有过抗争。但如今,抗争似乎仍未结束。

在因没有身份而苦恼时,温从文曾在社交媒体开通了一个名叫“没有身份证的中国人”的账号,先后发布了十余条切片式的生活记录,包括在跨年夜当晚坐在副驾驶时的心情。这条十秒钟的视频,获得几十万次的播放量和数百条评论。

一个月来,陆续有网友给他留言,“先好好活着,别冻着饿着了”,也有网友分享自己同为“黑户”的相似经历,给他提供一些建议。更多人觉得不可思议,不断向他提问,你这27年是怎么过来的?不能入母亲或亲戚家的户口吗?人口普查怎么把你漏了?迷茫时,温从文在私信中收到提议,让他拍视频讲讲自己的经历,说不定能引起关注。

思忖下,温从文发现,除了死亡,还有讲述,“可以证明这个世界我来过。”他写了一份大纲,梳理自己的过往,打开了摄像头。

图 | 温从文在出租屋内录制视频

这是一个寻找“我是谁”的故事。27年来,温从文不断失去自己的身份,逃离暴力筑造的父子关系后,他在家族中无人认领,逃出村庄,又在社会中几度碰壁。他不是父母的孩子,不是家族的亲人,不是租户或电工,在社会上也未能寻得位置。

一切的起点,在于最初的否认:拒绝配合他办理户籍的父亲,是第一个抛弃他的人,也是他寻求身份迈不过的最后一关。为了和父亲彻底断绝关系,他必须重新进入关系,办下户籍,剪断亲情最后的纽带。

无依之人

在讲述的开头,温从文就遇到了困难。他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的姓名。

温从文曾使用过多个姓名,但没有一个真正属于他。依据族谱,他原名温世宇。因为没有户口,这个名字自他初中辍学后便很少再用。此后步入社会打工,他始终介绍自己,是借来身份证上的“张某”“陈某”等。

“温从文”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2018年,在读了沈从文的《边城》后,他向往书中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就取了“从文”。更重要的,是“从文”而非从武。

他厌恶父亲“一切用武力说话”的暴力。对理想自我的确认,首先就要从对父亲的否认开始。

温从文第一次对父亲有印象,是在自己八岁,父亲出狱那年。他被亲戚带到一个男人面前,平头长脸、身材壮硕。对方说,这是你的父亲。温从文只觉得陌生。

早在温从文两岁那年,因游手好闲在村里出名的父亲,就第二次获刑入狱。同一年,母亲在争吵中被爷爷用四脚方凳敲破了头,而后跑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温从文听村里人说,母亲曾常被父亲圈在家里打,又听说,她走后组建了新的家庭。父亲不在的这几年,温从文跟着爷爷生活,在他离世后,又在亲戚家轮番借宿。

父亲出狱后,温从文一度以为自己有了归属。直到他挨了第一顿打。

温从文至今都不明白那天父亲为什么打他。他用绳子将温从文绑起来,叫他下跪低头,再抄起棍子打他的头。旁人越劝阻,父亲打得越起劲,说孩子不懂事,得教育教育。邻家平时一起玩的小孩偷偷跑来,对温从文说,“没想到你父亲这么狠,把你绑起来打得不像人了。”

温从文很快发现,多数时候,父亲的施暴不需要任何理由。父亲甚至会专门挑人多处,在农地和小卖部等公共场合,用脚踹、用锄头栟敲他脑袋。他猜想,父亲刻意这样做,为的是想向他人示威,自己出狱后仍旧不好招惹。父亲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父亲身高1米75,一百六七十斤,面对仍在生长发育期的儿子,下手很重。温从文经常被打得满嘴是血。但必须偷偷咽下,再不停下跪求饶。要是吐出来,会被父亲视为作秀,招来更猛烈的毒打。

父亲喜欢打头。他觉得温从文的脑子有问题,总闯事。有次温从文和父亲一起去抓青蛙,背篓太浅,青蛙全都跑了。温从文没有及时发现。父亲一怒之下用扁担式的竹片在他头上开了瓢,血流如注。堂哥赶来,将失去意识的温从文送去镇上的卫生院。温从文被缝了二十多针。

镇上医疗水平有限,二十多针都缝得横七扭八。后来伤口下的那块头皮,再没长出过新的头发,“像毛毛虫一样爬在头上,变成永远甩不掉的疤。”

出狱多年来,温某某始终没有一份正经工作。在温从文眼中,父亲整日睡到中午出去,在外游荡到晚上回来。家里已经荒废了的木薯地被二伯拿去种了。同时,父子俩住进二伯家的闲置自盖房。原本四室一院的大房子,却被垃圾和杂物堆砌得越来越小。

那几年,挨打总要比伤口愈合来得更快。在十五岁辍学离家前,为了躲避父亲的暴力,温从文数次离家出走,睡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除了家里的床。

他躺过沙滩上搁浅的破船,躺过木薯地的蓄水沟,用满地的落叶代替床单被褥。一到下雨天,温从文就躲进沙滩上养殖农作物的水泥器皿里睡。由于内壁狭窄,他必须侧着身子才能钻进去,一整夜都没办法翻身。冬天唯一暖和的地方是被蛛丝缠绕的废弃房子,铺满了干燥的稻草堆,温从文一头扎进去,顾不上里面有没有蛇。

图 | 温从文童年睡过的搁浅破船

但村子不大,无论躲在多么偏僻的角落,父亲总有办法找到他。他牵着院子里养的狗,循着气味,很快锁定儿子逃跑的方位。“有时他会故意将摩托停在几百米外的地方,再悄无声响地慢慢逼近,突然出现在身后。”父亲狡诈,温从文觉得自己玩不过他。

父亲总是恐吓,“被我抓到就打死你”。这不是口头说说。一年冬天,离家出走后的温从文跑到别家厨房里偷粥吃,被父亲抓住后拖回了家。

他让温从文脱光衣服,站在院里一米高的桌子上,又拿起一根三四厘米宽的水管,打开阀门,用冷水滋在温从文身上。温从文很快就浑身湿透,在寒风中打起哆嗦。他一动,父亲就抄起手臂那么粗的扁担,雨点般抽打在他身上。

村里人站在院子外面的围墙外围观,没有人敢插手这场发生在眼前的暴力。

村里人一度以为温从文迟早会被他父亲打死。出于同情,他们或多或少偷偷给过他吃食,但碍于父亲不断在村里放狠话,不让人给儿子吃住,他们不敢提供借宿,也不敢与温从文太接近,怕因此“被难搞的人缠上”。

在村里逃亡的这些年,温从文无数次瘫倒在房子后面被植物遮挡的排水沟里。困意和头顶伤口带来的眩晕很快袭来,意识蒙眬中,温从文总想起母亲。他在梦里哭着质问对方:为什么不带自己一起离开这座地狱?

图 | 村里房后的排水沟渠

温从文很快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屋檐下住着的,只是个并不替儿子感到疼的陌生男人。父亲的铁拳,让他在最原初和紧密的血缘关系中失去了位置。

而父亲的阻挠,也隔绝了他和这座村庄产生最后联系的可能。

父亲出狱前,温从文曾在北海市区的三伯家住了最长时间。三伯待他很好,家里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后来温从文才得知,三伯曾有意把温从文的户口过到自家门下,再送他去市区里上小学。这个提议被当时还在监狱的父亲一口拒绝,“我的儿子,凭什么入你家户口?”

此后,再没有亲戚提出让温从文入自家户口。

陌生来电

温从文也曾顺利入学过。在二伯和三伯的帮助下,没有户口的温从文曾在宽容下进入村里小学读书。因为父亲的暴力,他没法像其他同学一样正常上课,成绩却一直很好。印象里,自己曾拿过很多个一百分。

关于父亲的暴力问题,学校老师也曾几度尝试家访,最终在交涉无果下不了了之。曾有位和温从文母亲年龄相仿的女老师,连续一年多自掏腰包,每星期给温从文五块钱,叮嘱他去吃顿早饭。

在托举中艰难延续的学生时代,再次猝不及防地终止于父亲手下。在初中入学注册那个星期一,父亲当着校长和同学的面打了温从文,理由是认为儿子骗他,嫌没有按原先说的能减免学费,但他不想掏这个钱。

这一刻,15岁的温从文决定彻底离乡出走。在被赶出家门,又失去乡邻和学校的庇佑后,他决心破釜沉舟,孤身进入社会。出门时,他还带着父亲在学校打他时,嘴角留下的那块疤。

那天,他跟随村里外出做工的长辈,搭上班车一起从农村来到北海市区,找了一份电子厂的流水线工作。

15岁的温从文还在发育,虽然身高没到一米七,脸庞仍是小孩模样,但肯吃苦、会来事。他向比自己大十岁的老乡“张某”借来身份证复印件。此后,那张身份证上的一长串数字,温从文比张某本人还记得牢。每当被人问起,他都能应激性地熟练背出。

温从文几次尝试推进户口办理,但父亲都不愿配合。上小学时,他就三番提醒父亲,对方总敷衍了事,从未推进。因为害怕触怒父亲,他不敢过多追问进展。

步入社会后,温从文很快察觉到,父亲没能给他的那个“身份”,处处囚困着他。

首先是通讯和消费。他的手机卡、银行卡和社交媒体账号,都必须借朋友的信息登记注册。在电信诈骗高峰期,借来的银行卡几度被封,朋友嫌麻烦,经常故意不回消息,温从文只能放下手头工作,赶回村里低声下气地求人帮忙。

然后是工作。工厂要求工人们去学习一些技能。原本在实名验证后凭政府补贴能免费学习的电工技能,温从文只能交2200元自费学习。那两个月的每天晚上,他在七点下班后上课到十点半。最后,五十四晚全勤的温从文,发现自己在没有身份信息的情况下,考不了电工证。

图 | 温从文自学焊工在工厂烧电焊、在外报班上电工课

更不提出行。因为没有身份证,温从文不能乘动车、坐飞机,基本被剥夺了远行的权利。在外打工这几年,温从文逐渐迷恋上看书。在工友都在刷短视频、闲聊的空闲时段,他总爱捧本书读,成为一些人眼中的异类。不时有人讲他“看书看癫了”。

但在温从文看来,这是他唯一能走出当下生活的方式。

他在《我的前半生》里来到晚清末年的北京, 经历溥仪从“真龙天子”被改造成为普通公民的宿命;在莫言的《丰乳肥臀》里,他走进高粱地,和上官求弟分食同一块饥荒年代的豆饼。温从文尤其喜欢被余华埋在故事里的转折,和史铁生用来对抗命运的文字。

阅读成为他“看世界”的替代性补偿。在现实世界屡屡碰壁后,温从文曾短暂在精神世界中获得归属。他不间歇地买书、读书。流离失所的那几年,温从文搬到哪,这些书也跟着他一同去到哪。

2019年,温从文租住进月租350元的15平单间,在本就紧凑的房间里摆上一张书桌。几十本书在桌面上层层码起,成为他一段时间里对抗虚无的堡垒。

图 | 温从文在出租屋里安置的书柜

但这座建立起的精神家园,并不能改变温从文面临的现实困境。

外出打工这两年,温从文几次尝试推进户口办理,但仍然卡在父亲那环。2014年,在开了村委会的相关证明后,16岁的温从文拿着父亲的释放证明和自己的出生证,向北海市户籍部门提交了户口申请。三个月后,两份证明分别因“腐烂”及“有圆珠笔痕迹”的原因被退回。

补办释放证明必须由本人前去申领,但父亲并不配合,温从文也曾拿着出生证去镇卫生所补办,但被告知以前的纸质档案查不到了,无法更换。

在材料补办无果及父亲的不配合下,为自己户口奔走的温从文,手头一度没有任何“能证明我是我”的材料。

由于父亲的顽固,温从文有一次差点与多年未见的母亲相认。那段时间,温从文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里,一个女声急促而不掺感情地问道,“办户口是不是卡在了那张释放证明上?”

这是十多年来,母亲第一次尝试联系自己。纵使温从文解释说,必须父亲本人去才能重新补办释放证明,母亲仍旧坚称,她要替温从文把这个材料跑到。

这通不到一分钟的电话很快被对方挂断。温从文立即回拨,发现母亲用的是打不回去的公共电话。他心灰意冷地意识到,母亲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那天过后,温从文始终等着一串陌生号码的来电。但母亲再没有打来。后来,温从文从户籍部门的工作人员那得知,当年母亲专门异地跑了一趟,但因为并非本人申领,跑了个空。温从文心里有种被噎住的复杂。

一直到三四年前,户籍部门在联系直系亲属做笔录时,温从文再次借办户口的缘由听到母亲的声音。第一通电话,母亲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反复确认是否能避免和父亲见面。

第二通电话,温从文鼓起勇气提出跟母亲见面。他做好了泪流满面和对方相认的准备,却被母亲回绝,“我对不住你,更没脸见你。”

温从文意识到,和无法获取身份的原因相同,自己与母亲的关系之间,也横亘着父亲。因为对父亲的恐惧,母亲不敢回头。也因为父亲的暴力,逃离的母亲始终没能原谅自己。

母子俩是在同一天跑去做的笔录。办完手续后的上午,温从文刻意在户籍室的门口蹲守了一段时间。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他幻想每一个年龄相仿的女性会不会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是在离婚后改嫁给父亲的,在村里,温从文还有同母异父的姐姐。温从文对母亲的面貌没有概念,只能从那个姐姐身上猜测她的模样:皮肤白皙,嘴巴宽,嘴唇薄。

等了许久,温从文没有发现类似的人。他知道母亲并不期待与自己相认。但温从文一直以来,都想找个机会告诉对方,“我不恨你,我不会和父亲站在一道”。

我是谁

2016年起,电信诈骗泛滥,国家对公民实名制有了严格的要求。2016年7月1日,《非银行支付机构网络支付业务管理办法》生效,要求支付宝、微信等支付账户分三级实名认证,否则无法转账或消费。2017年工信部进一步要求全部电话用户实名登记,未实名用户将被停机。

政策的口子不断收紧,但温从文的户口办理仍一筹莫展。

在出狱十多年后,父亲曾前去补办过一次释放证明,但他恼于一次无法将户口办理完成,把这件事抛在脑后,那张释放证明也因随手丢弃遗失了。村委干部帮忙重新找回了那张证明,但温从文的户口申请仍旧没有通过。

2020年,温从文再次询问辖区户籍部门,工作人员表示,必须同时提供出生证明,如今可以拿原件更换。当年原件损毁被打回后,尚未对父亲有所提防的温从文将出生证明交还给了对方。他没有料到,这份由几页纸组成的小小证件,成为此时父子间割舍不断的唯一连结。

温从文意识到,想要在外寻得一个身份,必须回到最初丢失身份的那个地方。他必须回到逃离的起点,直面最初的痛苦。

当温从文再次走进儿时曾和父亲一起居住的二伯家时,发现曾经站在桌子上挨打的院子已经荒草丛生。

屋内灯光昏暗,被垃圾堆和杂物簇拥着的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温从文要回出生证明的请求,只是暗示说,“那我都没钱吃饭,我现在手机里只有三十块。”

图 | 父亲目前所居住的旧瓦房

这几年,在温从文的印象里,自己前后大大小小转给过父亲几千块。但对方总在拿钱后转身去赌。面对温从文的逃离,父亲还经常发消息威胁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窒息感时刻紧逼,温从文也同身边亲戚一样,拉黑了父亲的联系方式。

此次推动无果的几个月后,因单位停工,失业后的温从文再次重回家乡。但他不敢回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北海市区,他找了份工作,住在月租350块的单间里,用热水壶煮白粥,很长时间都不敢出门。他总记得自己“熬了好久”,“不是白粥熬了好久,是我熬了好久。”

有人向温从文提出建议,尝试走集体户口的办理,可以跳过父亲那一关。温从文感到有些难过,办理集体户口,不光失去在村里的宅基地使用权和土地承包的经营权,同时也意味着被村里除名,“像花瓶里插着的花,虽然活得漂亮,但我没有根了。”

如此度过三年。这段时间每到过年,村里乡邻都会邀请温从文去自家吃上一顿年夜饭。饭桌上多留出的那一双碗筷,是多年来温从文隐约找到“家”的仅存时刻。

2024年除夕饭后,温从文在村里的小卖部和人打牌,脑袋猛然挨了水烟斗一记重击。血溅了一地。周围的人一下散开。

温从文捂着脑袋回过头,看见了那张最不想见到的脸。

父亲喘着粗气,骑来的摩托车上背着刀。身边叔伯们拦住失控的父亲,慌乱间,他听见身边村里人的声音冲他喊,“快跑啊,别回头!”

村庄的年味仍旧很浓,鞭炮声不绝地在村里的角角落落响起,家家户户门口挂起喜庆的大红灯笼,火光映红人们的脸庞。头破血流的温从文,在大年三十这天哭着跑了一路,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新的伤口缝了四针,时隔多年,在头顶先前的几十块疤痕里,再次占据新的位置。头顶传来的痛感又一次麻痹神经。温从文意识到,因为父亲,那个去不了远方的自己,又再次丢了故乡。

2025年3月,在户籍办理、就业无望后,积蓄亏空的温从文决定去死。他决定留下自己的故事,回顾自己27年的人生。

面对镜头,温从文有些紧张。他卸下手表,好让自己在讲述过去时,手里有东西可以攥住。一条三分钟左右的视频,温从文在出租屋里反复录了两三个小时。

温从文的身后,是一个被塞满的书柜。里面有一本《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书里的独居老人欧维觉得自己和社会没有关系,在妻子去世后,他先后六次尝试自杀,却都被各种外界因素打断。最终,在各种联系的建立中,欧维重拾了活着的理由。

决定去死后的这个月,温从文觉得这就像是自己。十几年来,他从家庭逃向村庄,进入社会,几度在外碰壁后,又扭头发现,那段27年前已经死亡的父子关系如今仍然囚困着自己。他感觉自己逃得很累。无论是逃离还是重返,他只想有个声音能坚定告诉他,“你属于这里”。

3月28日,温从文发布在网上的个人经历被媒体注意。经线下走访证实及当地公安机关的积极协调下,父亲温某某最终同意劝说。父子两人的户口分别在4月2日及3日顺利办理完毕。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温某某表示,自己没有户口和收入,没法参评低保,如今处境非常艰难,生病了也只能自己给自己打针。当年出狱后,他也曾拿着释放证明去办理户口,但没有办理下来,他也很无奈,主要责任不在自己。

有了户籍后,父亲立即前去申请办理贫困户。作为户籍下唯一的直系亲属,温从文还是同意把自己的身份证信息提供给了父亲。

温从文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不想像父亲一样,拿生存问题去威胁自己的亲人。

在户口本上,父子俩如今同属一户,因户籍而互相缠绕。但在温从文看来,这根始终勒着他脖子的丝线,如今终于被自己亲手剪断。

有了身份后,他终于能够在社会上存在。他不再会被别人揪着领子问“你是谁”,不会站在无数个将他拒之门外的门口左右徘徊,反复追问自己,“我是谁”?

4月5日,在拿到身份证后的第一时间,温从文办了自己的手机卡。4月7日,温从文获得了一串属于自己的银行卡账号。在社交媒体上,温从文将那个名为“没有身份证的中国人”的ID改为了“温从文(有身份证版)”。4月14日,温从文乘上了一趟从北海到南宁的动车,只需80元,一个半小时。此前同样的路程,他需要花费160元打顺风车,坐三个小时,途径两个高速收费路口。

图 | 4月14日,温从文人生第一次搭上动车

最近的一个晚上,有网友问温从文,背景声里的英文对白是什么?温从文介绍说,屋里在播放电影《绿皮书》,他很喜欢这部片子,“我们都是那个不停为自己谋取身份和站位的人。”

影片中,凭借自身才华,跻身白人上流社会的黑人艺术家唐在暴雨中呐喊:“我不够黑,也不够白,甚至不够男人,那么我是谁?”

温从文和三两位网友聊起书籍、文学和关于未来的规划。背景里唐的钢琴声悠扬,在温从文的讲述里回荡了一整个晚上。

来源:墨问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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