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春天的时候,我们县城下了一场大雨,把二十年前修的下水道都冲垮了。我骑三轮车去送白面,从西山路那边绕,正好看见一辆黑色的保姆车停在老街口。
春天的时候,我们县城下了一场大雨,把二十年前修的下水道都冲垮了。我骑三轮车去送白面,从西山路那边绕,正好看见一辆黑色的保姆车停在老街口。
不是我八卦,车窗开着,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小江。当年村里出了名的倒霉蛋,如今倒好,花白的头发,一口城里腔,西装革履的。
“大哥!”
小江下车时喊了我一声,我把三轮车停在路边的杨树下,顺手递给他一根烟。
“发达了?”
他摆摆手没接,却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我也没接。
“半斤对八两,咱哥俩谁也别跟谁客气。”我掏出自己那盒红梅,散了一地的烟丝被雨滴砸出一个个小坑。
“回来干啥?”
“看看嫂子。”
“翠花?”我愣了愣,“忘了吧,都十几年没联系了。”
“大哥,人家欠的总要还。”
小江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我使劲想看清楚,这个曾经的穷小子,究竟是咋从满身泥土的农家小伙变成如今一身城里气的。
我和小江这辈分有些乱,说起来他叫我大舅哥。我早他五岁,我爹和他娘是一个村的,我和他哥是发小,一起放过牛,砸过知了,打过群架。
小江十九岁那年,他爹死了。胃癌,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家里刚修了新房,砖头是问银行贷的款,都没来得及刷墙,他爹就走了。
他哥当时在西北修铁路,干的是力气活,一个月一千八。我记得他是国庆回来的,一路上都是哭的,下车时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攥着两千块钱。
“够个啥?”他娘一把推开他,直接在火车站晕了过去。
后来,日子就那么过着,他哥和我姑家的闺女成了亲,勉强凑了个全。他嫂子翠花人挺好,农村姑娘,肯吃苦。夏天不管多热,在鱼塘边帮我摆小摊卖啤酒,冬天也能在零下十几度的大雪天帮人家洗衣服、拖地。
日子就那么紧紧巴巴地过着,本来我们以为日子会像河水一样,哗啦啦地就从大家身边流过去,可日子总是给人惊喜。
那年小江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他哥打算带他去工地,结果这小子脾气犟,非说要自己创业。
“凭啥不让我试试?”
他敲着桌子,我还记得那时候的饭桌,一张缺了角的八仙桌,上面摆着一盘炒包菜,一盘拌黄瓜,一小碗辣椒酱。
“就凭你一分钱都没有!”他哥气得拍桌子,豆子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来。
后来还是他嫂子拉住了他哥,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去我那借点钱。当时我在县城开了个小鱼塘,手头还算宽裕。我借了他两万块,他姐夫借了五万,又东拼西凑了十几万,他就带着这点钱去了深圳。
说起来也是命运弄人。小江这一走就是三年,头两年还有消息,后来就没了声响。电话打不通,微信也不回。
直到第三年,农历腊月二十八,他哥接到了一个电话。
“欠债一百五十万,三天之内还钱,否则后果自负。”
那天晚上,村里的电闪了好几下,正巧是打牌的时候。老马头喊了一嗓子:“他娘的,小江咋又来电话要钱!”
“欠了多少?”我一边抓牌一边问。
“一百五了。”
这数字把我吓得差点没摔一跤,一百五十万是个啥概念?全村人的积蓄加起来也不过这个数。
小江他哥的脸色当场就变了,就跟刷了一层石灰似的,他讲起来还结结巴巴:“别、别急,钱…咱们…想办法。”
真是想啥来啥,第二天上午,村口停了一辆黑色的面包车,下来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二话不说就直奔小江家。
我那会儿正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烟,看见他们就跟着去了。
那天上午真是鸡飞狗跳,三个人把小江家砸得稀巴烂,我赶紧报了警,可等警察来的时候,那群人早就跑光了。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翠花穿着件红色的羽绒服,坐在门槛上哭。她腿上放着个铁盒子,打开一看,是她结婚时候的金镯子,有四五个。
“哥,我把这些卖了,能凑多少?”
“不够,远远不够。”我掐灭了烟头,心里一阵发紧。
结果这女人啥也没说,当天晚上就坐着绿皮车去了省城。第二天一早,她提着个黑色的塑料袋回来了,里面装着二十八万现金。
“嫂子,你这是……”
“卖了。”
“卖什么了?”
“都卖了,金镯子,房子,我小叔子在城里的那套二手房,都卖了。”
“不够啊,还差一百多万。”我实在忍不住了。
翠花低着头说:“还能借。”
“谁借你这么多?”
“高利贷……”
我当时就火了:“你疯啦?高利贷那些人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翠花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硬是没掉下来:“那不借,我家孩子以后可怎么活……”
后来的几天,翠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挨个去亲戚家借钱,连我姑都借了二十万。就这样,她硬是在三天内凑了八十多万。
剩下的钱,是她真找了高利贷…
那个腊月二十九,她带着一百五十万去了深圳。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结了,谁知道小江这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里,翠花先是把他哥送走了——工地上的事故,头被钢管砸中了,抢救无效。
然后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还债,还债,还是还债。
我去看过她,她住在县城外面的棚户区,一间不到二十平的小平房。那个年代下雨漏水的老房子,门口还养着几棵辣椒,红艳艳的,倒是有点生气。
“嫂子,要不我再帮帮你……”
她摇摇头,从那个缺了口的保温杯里,给我倒了杯水。
“哥,日子都是人过的。他欠的,我来还。”
我心里一阵酸楚:“那小江,你恨不恨?”
她抬起头,笑了笑:“不恨,就是想不明白,为啥他不回来,哪怕给我写个字条也好……”
我没告诉她,我其实有小江的消息。他去了非洲,说是在那边做矿产生意,风声过了想回来,可是我没理他。说实话,我那会儿就想:这种没良心的东西,还是别回来祸害人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场春雨后,在县城的老街口遇到他。
“找翠花干啥?你有脸找她?”
小江沉默了一会儿,点了根烟,说:“大哥,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当年创业失败,被人骗了,没脸回来。我欠的钱,翠花替我还了。她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还借了高利贷……”
“你咋知道?”
“我一直在暗中打听。”他掏出手机给我看,“这十年,我在非洲做矿产生意,挣了钱,很多钱。这次回来,我要把欠翠花的,连本带利,十倍还她。”
我叹了口气:“人都走了,你还还啥?”
“啥?”小江一愣,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你大哥前年工地出事故走了,没保险,她借的那些高利贷,还了好几年,人都瘦成皮包骨了……”
小江的手在发抖,他问:“那我侄子呢?”
“跟着翠花,现在上初中了。”
小雨还在下,打湿了三轮车上的白面袋子。我指了指老街头那个卖茶叶蛋的小摊:“你嫂子,现在在那儿。”
小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僵在原地不敢动。我推了他一把:“去吧。”
他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大哥,你说她会不会打我?”
“有可能。”
“骂我?”
“一定会。”
“不理我?”
“那倒不一定,毕竟是一家人。”
小江点点头,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影子被雨水拉得很长很长。
我没跟过去,因为有些事,旁人掺和不得。我骑上三轮车,沿着坑坑洼洼的石板路继续送我的白面。
路过卖茶叶蛋的小摊时,我偷瞄了一眼。
翠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头发挽成一个髻,脸上的皱纹比实际年龄要多。她正在烧煤气,小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旁边放着个塑料篮子,里面装着几十个鸡蛋。
小江站在她面前,翠花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看陌生人。
“要茶叶蛋吗?一块五一个。”
“嫂子,是我,小江……”
翠花愣了一下,手中的漏勺掉进了锅里,滚烫的水溅出来,洒在她的手背上。她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小江。
“回来了?”
“嗯。”
“吃饭没?”
“没呢。”
“蛋给你剥好了,别烫着。”
就这么简单的对话,却让我鼻子一酸。
后来的事情,我是从村里人口中听来的。
小江买下了县城最好的一套房子给翠花和侄子,还给她开了家小超市。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小江真的身家过亿,他在非洲的矿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有人说,小江这是良心发现,回来报恩了。也有人酸溜溜地说,他是为了面子,怕别人戳脊梁骨。
我不这么想。
那年冬天,我去翠花的小超市买酒,恰好看见小江蹲在超市门口的台阶上抽烟。
“想啥呢?”我坐到他旁边。
“想当年,那会儿在非洲,我差点就死在矿井里了。”他掐灭了烟,“大哥,我其实一直不敢回来。我害怕看见嫂子的眼睛,我害怕她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
“大哥,你知道吗?在非洲那边,每次挣到钱,我都会想,这是要还给嫂子的。一分一厘,我都记着。这十几年,我没敢花一分钱,就怕有一天还不上……”
我笑了笑:“钱呢?家里急用钱的时候,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可我欠的不止是钱……”
“是啊,你欠的是情分,是人情世故。”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不过没关系,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还。”
超市里,翠花的声音响起来:“吃饭了!”
我看见小江站起来,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嫂子,我去小店买瓶酱油!”
一个平凡的冬日傍晚,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声音。有笑声,有碗筷碰撞的声音,还有电视里正播着的连续剧。
就好像,时间从未走远。
去年夏天,县城修了条高速,从西边一直通到省城。小江在高速出口处盖了栋大楼,说是要做电商产业园。
开业那天,我和老伴儿也去了。
翠花穿着件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染了,看上去年轻了不少。她站在台上,脸上带着笑,小江在一旁鼓掌。
“感谢各位的到来,这个产业园是我和小叔子共同的心血……”
我听着她的发言,心里五味杂陈。十几年了,当年那个坐在门槛上哭的女人,如今也成了这座小县城里的风云人物。
散场后,翠花找到我,递给我一个红包。
“这是啥?”
“当年借你家的两万块,现在还你。”
我一愣:“这都多少年了,还提这个干啥?”
翠花笑了:“债,总是要还的。”
我把红包打开,里面厚厚的一沓,粗略一数,得有小二十万。
“这……”
“哥,钱不多,就当是利息吧。”她顿了顿,“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当年小江是不是联系过你?”
我心里一惊,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怕我恨他,所以没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下头。
“其实我不恨他,我恨的是命运。”翠花的声音很轻,“但是命运也给了我们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江,他正蹲在地上,逗一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小狗。
“看,他还是那个小孩子脾气。”翠花笑着说,“不过没关系,这辈子,我有的是时间教他长大。”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看向翠花:“你们……”
她脸一红:“嗯,去年在民政局领的证。他非说要补偿我,我说什么都不肯,后来……”
后来,就是一个旧债新还的故事。
债,不仅仅是金钱。人生路上欠下的,有时候是一段情,一份心意,或者是一个来不及说出口的感谢。
小县城的天空很大,春夏秋冬,四季更替。
人生也一样,总有机会,重新开始。
来源:潚湘浩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