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姐的儿子高考那年是从城里学校回农村种地的,压根不是现在那些哗哗回乡创业的大学生,而是真正的”垮”了才回来。
我姐的儿子高考那年是从城里学校回农村种地的,压根不是现在那些哗哗回乡创业的大学生,而是真正的”垮”了才回来。
那年我在镇上粮管所上班,骑着自行车去看我老娘,路上遇到李婶子。她围着菜园子转,一边拔草一边指着远处一个弯腰的背影对我说:“你姐家儿子回来啦?”
我有些意外,前些日子我姐夫还打电话说娃在学校复习,离高考就剩三个多星期的事儿。
“昨晚上回来的,我刚听你妈说。”李婶一手拿着草,一手抹了把额头的汗,“你姐没跟你说?”
我姐没说,姐夫也没说。我想了想,加快了速度。
大中午的,我姐家院子的门是开着的,却安静得出奇。一只盆栽的月季斜靠在墙角,叶子打卷儿,像是好几天没浇水了。鸽棚里传来咕咕的叫声,倒是有精神。我姐夫退休前是县运输公司的修车师傅,退下来在家养几只鸽子,悠闲得很。
“姐,在家不?”
屋里没人应。
我往后院走,果然看见一个瘦高的背影在菜地里走来走去,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正往泥土里揣。
是文宇,我外甥。
“宇子?”我喊他。
他的背影顿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转过身来。三个星期前我还在城里看见过他,清秀的小伙子,虽然个子窜得高,但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现在却瘦得厉害,眼眶发青,活像三十岁的人。
“舅。”他的声音十分平板,不像他平常那种语调上扬的样子。
我走过去,看到他手里是一把豆种,另一只手还攥着半包咱这边供销社卖的”农家乐”香烟,烟盒上印着”开门红”三个大字,包装好像老旧了点,不知道是哪年的库存。
“你妈呢?你爸呢?”
“他们去学校了。”
“去学校?”
“填志愿。”
“你填志愿他们要去?”
文宇苦笑了一下,松开攥种子的手,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告单。“我没有志愿可填。”
高考落榜了。这个每年都会发生在千万学生身上的平常事,却在文宇身上显得格外刺眼。他可是我姐家的希望,在县城重点班上了三年高中,家里盼他考上大学,以后出人头地。
现在连个本科线都没摸着。
“你先回屋里凉快,外头这么热种什么地。”我说。
文宇摇摇头,嘴角紧绷,手指攥着烟盒,关节用力得发白。他没有抽,就那么捏着。
“没事,考不上就复读。”我安慰他,“一年而已。”
“邹老师说,像我这分,复读也难。”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文宇继续弯腰种豆子,我帮着他捡了些竹片做标记。太阳晒得厉害,地上的泥土都泛白。正午时分,连蝉都不叫了,只有豆种落进土里的细微声音。
“这豆子品种不错,出苗快。”我没话找话。
他嗯了一声,依旧埋头干活。
那天下午我姐他们回来了,脸色难看。一进门我姐就跟我诉苦:“你说他怎么考成这样?小时候不是最聪明的吗?”
我姐夫则沉默地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旁边放着生锈的修车工具箱,木盖上雕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徐”字。他手里摆弄着一个小零件,好像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厨房飘来切葱的味道,文宇在做晚饭。我姐说他回来就主动下厨了,好像忽然长大了十岁。
那顿饭吃得很沉闷。文宇盛了一大碗米饭给我姐夫,上面放了两个荷包蛋。
“爸,你最近血压高,少放点盐。”文宇给他夹了青菜。
我姐夫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慢吞吞地吃起来。
“宇子啊,”我姐迟疑了一下,“方圆他妈今天给我打电话,说方圆考了省重点,问你考得怎么样…”
文宇的筷子顿了一下,“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在等成绩。”
饭桌上一片寂静,只有筷子碰到碗的声音。
我离开时,天还没黑透。文宇送我到大门口,欲言又止。
“舅,你觉得,我是不是特没用?”
我看着他眼中的迷茫,拍了拍他的肩膀,“人生长着呢,高考只是一道坎。”
他低头笑了一下,那笑容并不达眼底。“村里人问起来,你就说我在复读吧。”
就这样,我外甥开始了他的”种地”生涯。本来我姐想让他去城里打工,他死活不肯,说要先把家里那几亩撂荒的地整出个模样来。
刚开始,大家都以为这是他暂时躲避的一种方式。但渐渐地,文宇好像是认真的。他从种几颗豆子开始,慢慢扩展到了一整块菜地。起初种的都是些寻常蔬菜:黄瓜、茄子、辣椒、番茄,和村里其他人种的没什么两样。
他不爱说话,早出晚归,躲着村里人。有时候我去看他,就见他蹲在地里,对着一株菜苗发呆,手里还是那半包”农家乐”,好像从不见少。
我姐说他晚上偷偷哭,白天就在地里干到筋疲力尽。那段时间他瘦得更厉害了,黑了一大圈,但眼睛里的迷茫少了,更像是某种坚定的东西。
有一天,我骑车经过他家地头,看见他正在给茄子搭架子。不远处几个村里人走过,指指点点,其中传来清晰的声音:“听说是高考没考上,屁大点事搞得跟世界末日似的…”
文宇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干活,好像没听见。
过了两个月,他开始往城里送菜。一开始是骑着他爸那辆老凤凰自行车,后面绑了个木箱子。送的不多,几捆青菜,十几个茄子,装不满一个箱子。
谁也没当回事,直到有一天,我去粮管所上班,路过农贸市场,居然看见一个城里女孩站在文宇的小摊前,拿着手机拍他的菜。
“这真的是你自己种的?没打过药吗?”女孩问。
文宇低着头,戴着顶破旧的鸭舌帽,点了点头。“自己种的,从种子开始。”
“我妈平时都不让我买市场上的菜,说打药多。你这个能不能送货啊?我家住县医院旁边那小区。”
文宇愣了一下,“能,能送。”
我走过去,正想打招呼,发现他的摊位竟然放了个牌子:『无公害蔬菜』,下面还写着『从种子到餐桌,全程自然生长』。字写得工工整整,像是练了好久的。
从那以后,文宇似乎找到了方向。他不再只种常见蔬菜,而是开始尝试各种各样的品种。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抱着一摞农业书籍和种植杂志,有时还用他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查资料。
我姐心疼他,偷偷跟我说:“别让他种了,找个工作多好。瞧把孩子累的。”
但我看得出来,文宇不一样了。他眼中有了光,走路的背也挺了起来。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不再像是躲避什么,而是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他开始种植一些当地人很少见的蔬菜:芦笋、西兰花、紫甘蓝、彩椒,还有各种香草。这在我们农村实在新鲜,村里人都说他傻,种这些”洋玩意儿”没人买。
文宇不理会,日复一日地忙碌。他去县城的图书馆借来农业书籍,研究无公害种植技术。从床底下摸出高中时的化学课本,琢磨土壤成分和酸碱平衡。
我有时候路过他的地,总能看见他半蹲在田间,戴着副老花镜(那是他爷爷留下的),用放大镜观察叶子上的小虫子。看见我来了,他会不好意思地收起放大镜,但眼中有掩不住的兴奋。
“舅,你看这个,”有一次他指着一株紫色的植物对我说,“紫苏,可以做药材,也能调味,还能泡茶。我研究了它的生长周期,正好适合咱这边的气候。”
他说话时眼睛亮得惊人,和当初那个低着头不敢见人的孩子判若两人。
第二年,他租了村东头王大爷家闲置的两亩地,扩大了种植规模。我听说他去找了镇上的农技站老杨,请教了好些问题,还自费买了一台小型喷灌设备。
这时候,有趣的事情开始发生了。
县城里一家新开的有机餐厅老板找上门来,说是听人介绍,想固定从文宇这里拿货。一周后,县城里另一家农家乐也来人了,指名要文宇种的那种带紫色花纹的茄子。
文宇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我看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晚上打着手电筒回家。他给自己做了个小本子,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种蔬菜的生长周期和采收时间。
有一次我去他家,见他正在院子里给一辆三轮车改装。车后面焊了个大铁框,框里铺着湿草。
“这是干啥用的?”我问。
“送菜用的,保鲜。”他解释道,“客户多了,得保证新鲜度。”
我看他脸上黑里透红,像个地道的农民,却又有种城里知识青年的气质。
第三年春天,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文宇在他租的地里办了个”采摘节”。
这事儿起初是个意外。有个客户家的小孩闹着要去看菜是怎么长出来的,文宇就带他们去了菜地。孩子玩得不亦乐乎,非要自己摘菜带回家。没想到这事传开后,越来越多的城里人打电话来,问能不能带孩子去他的菜地玩。
文宇犹豫了好久,最后决定试一试。他把菜地收拾得干干净净,还专门开辟了几条小路,让人可以在地里走。入口处立了块木牌子,上面写着”回乡田园”四个字。
开业那天,来了二十几个家庭,大多是城里带着孩子的年轻父母。他们穿着休闲装,戴着遮阳帽,拿着相机,在菜地里走来走去,兴奋地指着各种蔬菜。
我站在地头看着这一切,恍如隔世。三年前,文宇还是那个因为高考失利而不敢见人的害羞孩子,如今却成了一位向城里人解释有机种植理念的”老师”。
“这个菠菜为什么叶子这么厚实?”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妈妈问。
文宇蹲下身子,轻轻掰开泥土给她看:“因为土壤里有足够的氮和微量元素,我没用化肥,用的是发酵过的农家肥。”
他说起这些时,语速变快了,眼睛里有光,跟当年解数学题时一模一样。
那天结束后,文宇坐在地头的小板凳上,点燃了那包存了三年的”农家乐”。我惊讶地发现,那包烟终于拆开了,但他只是点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又掐灭了。
“宇子,你这是…?”
他笑了笑,“高考那天买的,说好考完就抽,结果没敢。今天,终于敢了。”
他把烟盒展平,小心地塞回口袋。“就留着纪念吧。”
那次采摘节之后,“回乡田园”的名气越来越大。周末的时候,城里的车子排着队来到村口。我姐忙不过来,文宇的爸爸也开始帮忙,用他那一身修车的手艺做了各种农具模型,摆在菜地入口处卖。
文宇也变了,话多了起来,笑容也多了。他开始在县电视台的农业节目上分享种植经验,还被邀请去县职业学校给学生们做讲座。
去年冬天,我去看他,发现他家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种子袋和工具。文宇正坐在桌前,对着电脑敲敲打打。
“干啥呢?这么忙。”我问。
“写计划,明年想再扩大点规模。”他递给我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小院子的设计图,写着”农事体验馆”。
“这是要干啥?”
“让城里人来体验农活,住农家院子,吃自己种的菜。”他眼睛闪闪发亮,“我跟乡里谈了,他们支持,还说可以申请一些项目资金。”
我看着这个曾经因为高考失利而自暴自弃的孩子,如今已经找到自己的路,不禁感慨万千。
“宇子,你现在挺好。”
他笑了笑,“舅,其实我一直在想,要是那年高考我考上了,现在会怎样?”
“那你现在想明白了吗?”
他站起身,看向窗外。春耕的季节,田野一片新绿。他的菜园子里,几个戴着草帽的城里人正笨拙地学着插秧苗。
“想明白了。”他说,“人生没有非走不可的路,只有自己走出来的路。”
我点点头,又想说些什么,却被院子里的喧闹声打断了。
“文宇老师!这个怎么种啊?”一个城里来的小女孩举着一颗种子在喊。
他歉意地对我笑笑,转身小跑过去,蹲下身子,认真地开始解释。阳光照在他身上,那个背影已经不再佝偻,而是挺拔且自信。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在地里默默种豆子的少年。现在,他已经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了,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走出他家门,我碰到了隔壁的李婶。
“听说文宇今年赚了不少哩,比那些在城里打工的孩子强多了。”李婶笑呵呵地说,“还记得那年他高考回来,没人敢提这事,现在倒好,成了咱村的名人喽!”
我笑着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有我知道,在文宇的床头柜里,至今还放着一张高考志愿表,上面写满了各种大学名字,后来都被划掉了。旁边是他新做的名片,上面印着”回乡田园”四个字,下面一行小字:从挫折中生长。
村口的大喇叭正在播放今年的高考状元事迹,说是如何刻苦如何努力。我不由得想,那些考不上的孩子们,是不是也能像我外甥一样,在看似失败的道路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我转身看了看文宇家的方向,田野尽头,一群城里来的游客正排队等着进他的菜园。我外甥站在入口处,阳光下,他的身影从未如此高大。
三年不敢见人,如今城里人排队找他——这哪里是什么高考落榜的悲剧,分明是另一种人生的开始。
来源:农家事发布